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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五盛阴:大梦初醒已千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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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都是白茫茫的,它不知自己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在这里好像已经几千年了,触目所见的除了白茫茫、白茫茫还是白茫茫。
“喂,有没有人啊?”
它每日都要这样问一问,好确定这里到底有没有别人。
听到静谧的所在只有自己的声音回响,它总会空落落的。看着结满冰的湖面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被风一吹飘了漫天,它便想象着自己的模样——应该,也是白茫茫的,沾着薄雪的模样吧。
一日天际泛着青金色的光芒,它仰望天际,只见道一个高大的影子乘着青色祥云而来,最后落在它身边。
它看到那人舒展了身体:“哈哈,我回来了!——”那人是这样说的,同时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
它被这样耀眼的笑闪住了神,半晌才反应过来,便颤抖着小小声音问他:“你……你是谁啊?”
他愣了愣神,最终将视线落在它身上:“咦?石头会说话?呼呼,成精了吗?”
它‘啊’了一声,感觉自己正慢慢变高——那人,竟将它拿在手里举到面前了!
它原来是一颗石头?
只见那人仔细端详她一阵,后啧啧道:“不愧是蕴育我的大山,连一个小石头都这么剔透好看。”
它撇撇嘴——虽然,它好像是没有嘴的:“你还没说你是谁啊?怎么从没见过你?”
那人闻声又哈哈一笑:“自盘古开天辟地之后我便在这座山了,恐怕那时候你还没有灵识——不对,连本体都不知在哪才对!”
它张大嘴:“你!你是上古众神吗?”
那人摇摇头:“非也非也……我不是上古众神,是上古天狐,不过众神覆灭我倒也都看在眼里……”
它顿时泄了气:“什么啊,原来是只狐狸。”
那人伸出颀长的手指戳了它一下:“又错,我已化形飞升,历了九道天雷,如今已经是正经的天庭仙君了,天帝赐我东流仙君为名。哼哼,小石头,你又叫什么名字啊?”
它又忍不住张嘴:“仙君?你……真的是神仙啊!”
东流仙君很是得意:“当然。我如今就是回来这座蕴育我的大山看看的,恩,算是‘衣锦还乡’吧。”
它虽然不明白衣锦还乡的意思,却十分羡慕这个青色祥云的东流仙君:“神仙啊……真好……”它这样神往着。
这个人,可以飞上天呢!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随着东流仙君站到了云头。
从这个角度望下去,青色的云头底下,是滔滔云海,云海之下,是一片茫白连绵的大山。
它第一次站在这样的高度看。
这就是……它一直以来生活的地方?
这样大、这样好看,这样不似真实。
那么一瞬间,它觉得自己好像惆怅了一下——虽然,它并不明白惆怅的具体意思。
东流仙君满意的点头道:“嗯,山中一片茫白,雪色剔透,实在明亮耀眼,明肌……从此这里就叫明肌山了。”
明肌山?
它顿时感觉那丝惆怅飞没了,大声问他:“这座山叫明肌山,作为山上的一块石头,我是不是也该叫明肌啊?”
东流仙君想了想,将它左看右看一番,终于微笑:“是啊,你该叫明肌,看你这般肤白无暇,晶莹剔透的模样,若是化形以后,定是个十分漂亮的。”
化形?
被他这样一说,它竟然也不由幻想起自己化形之后的模样来了,可一想到自己只是块普通的石头,再好看,经风历雨,也要得不知几个万年才能有那么一丝丝可能……
“我……我也能化形?”
东流仙君笑着戳它一下:“那是当然,天地万物,只要是生灵,便有形态。大千世界,世间万物,一切有为法,你要相信自己。”
它顿时觉得有了一丝勇气:“好,那如果有一日我能化形,一定离开这里,成为神仙去找你!”
东流君又笑,这一次嘴趔得特别大:“好啊,我等你。”
它又被这样耀眼的笑容闪住,呆呆看他很久,那股怅然就又飞了回来。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它,只是一颗不会跑不会跳,甚至动都不能动的一颗小石头,只能终日淹没冰雪之中,无人知晓,无人记得。
它于是叹叹然:“好了好了,话虽如此,我现在还是石头,你不要忘了再来明肌山看我啊。”
·
再见到东流仙君的时候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后——谁知道呢,明肌山的生活每天都是一样的,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就那样过去了,甚至过去之后都没有流下些什么。
它还是每天在呆在雪里。
对了,此间它遇见了她和千面。
她是一只金翅鸟,它不知她的姓名,一日她随着金翅鸟群落在了它所在那片雪地里,一片金闪闪的羽毛悄然飘落在它头顶上,它被这片金闪闪的羽毛感动的不知所措:“喂……你,你是神仙吗?”
她正啄着鸟羽,闻言金光一闪化作人形,拈起坠落的金羽:“原来是一颗石头。”
它仰望着她,感觉她整个人都要埋没在金光里了:“你,好、好漂亮!”
她笑了,她的发丝莹白如雪,泛着淡淡的金光:“你也很漂亮呢。”
它简直觉得自己快要眩晕了……这么些年来,它只遥遥遥望过金翅鸟群,每次只能看到一个金闪闪的轮廓。虽然距离不远,却好像隔绝了一个无法触及的距离,他们就是它无法触及的那种遥不可及。
它只能将他们幻想了无数遍,在心中亦比拟了无数个轮廓,这样的,那样的,如今真真出现在眼前,它有些不敢相信。
是东流仙君带给它的好运气吗?
它想起东流仙君的话:天地万物,只要是生灵,便有形态。大千世界,世间万物,一切有为法……
倘若有朝一日它果真能够化形,一定化得像她这般漂亮的!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它不由问:“你怎么了?”
她唇边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无甚,只是看到你,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人?怎么会,我、我只是一颗石头啊!”它感觉自己的声音带上了些颤抖。
“呵呵,那人也是一颗石头,冥顽不灵呢。他说,石头是没有心、不通情的,量你怎么深情如许,它也终不会有分毫变化,因为……它本是一颗石头。你是一颗真的石头,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她好像眼底起了波澜,滚烫滚烫的。
它被她的话绕的有些迷糊:“人怎么会是石头?情、情又是什么?”
她又笑了,没有回答它,只是转而将它握在手中——“嘶,好冰。”她滚烫的眼神里掉落一颗水珠。水珠顺着它的身体滑落。
“没有心、不通情……”她抬起头看着那片天空,“我好像有些懂得,却又好像什么也不知道。情是何物呢?我其实一直不明了。这就是世间唯一无法等价交换的东西吗……”
“我之至宝,却是你绊足之石。千万年来缔结的羁绊,或许只是我一人的幻想……也许是时候离开了。”
临走前她将那片金翅羽放在它身上,她说:“小石头,希望你跟他是不一样的。”
次日至此后的永远,它再也没有见过她。
至于千面,与它同为明肌山中之物,似乎早就存在那里。他没有名字,没有记忆,虽然已化形,却跟它没什么不同。
他也是每天呆坐在这里无所事事,甚至连名字都是它给他取的。
不过倘若这之前的生活没有千面,生活一定更加无聊吧。它有时候也会抱怨,抱怨自己为何生为一颗没用的石头。
无论如何,还是再见到东流仙君了。
他依然踏着青色祥云而来,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怀中抱了只通体金光的金翅鸟。
它立刻就分辨出这只金翅鸟不是从前将它捧起的那只,只是看到这耀目的羽毛,它感觉到她的眼睛里流出的水珠又一次滴落在它身上。于是它带着些许期待问:“你,你还记得我吗?”
东流仙君好一会才恍然大悟的看着地上:“呀,原来是你,小石头。”
它感觉自己有点委屈,自己可是每天都给千面讲他的故事的,可这个人却只叫它“小石头”——就好像它与别的“小石头”没什么不同。
可它明明是不一样的,它有名字,它叫做“明肌”,是明肌山上独一无二的一颗石头……
想到这里,它感觉闷闷的,东流仙君笑吟吟的捡起它,将它放在那只鸟身上:“我记得你,明肌,这几千年我有好好等你化形来找我呢。”
几千年……原来它与千面竟在这里坐了几千年吗,这样毫无流逝,毫无变化的日子……
东流仙君的祥云正在升起:“想不想到外面的世界去?”
他的声音是那样好听,那样诱惑吸引,它不由被迷住了:“好啊。”
它于是躺在金翅身上,金翅鸟又躺在东流仙君的怀里。东流仙君坐在祥云上,他们慢慢升上天际,俯瞰群山,遥视白雪,稀薄的云层层叠叠穿梭而过,到了一个它从未看过的世界。
这个世界乱花渐欲迷人眼,时时刻刻给它不经意的新奇,让它缭乱异常,兴奋异常。
它想,如果此刻它能拥有一双眼,它一定会用这双眼来流眼泪。
它一直很想拥有喜极而泣的资格,前提是它可以获得那个可称之为『喜』的感情。
“如果我有一双眼睛……”它不知怎得,就将这样的话说出了口。
正翘着腿的东流仙君眼睛一眯:“好啊,我学了很多仙法,让你化形一日,不是不可以。”
说着他念了几句,跟着手中有金光飞出,金光像是一缕一缕的丝线,缠在它身上,越缠越多,紧接着它便被金光包围,真真正正的悬在了半空之中。
它感觉自己滚烫的像要融化了。
灼热过去,疼痛也过去以后,它感觉额上湿淋淋的,不由伸手擦擦自己额上的汗珠儿……额上?
它摸摸自己,有脸,也有手,脚也是齐全的,还穿着身月白的衣裳,它按按自己眼皮,忽然觉得一阵滚烫流出来,像那日她滚落在它身上的一样。
“哎……你怎么哭了。”东流仙君一下子慌了手脚,“你化形化的很好看,是真的,我保证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可它还是忍不住一直流出那样滚烫的液体,它知道这并不是难过。
它只是觉得它现在就是很喜很喜,所以应该而泣而泣。
仙界很大,可看的地方太多,它与东流仙君踩着云,去看了他住的水云山,去看了蟠桃园,去看了许多仙君仙子居住的地方。
来到百花园的时候,它看的目不转睛,明肌山是一片茫白的,它一直不知道原因,现在一看,原来是天下所有的颜色都聚集在了百花园的百花身上。
东流仙君指着那边一个水光淋漓的池子:“想不想看看现在的你自己?真的是个十分漂亮的,我可没骗你。”
它呆了呆,是了,它有了身体,不再是一颗单薄孤冷的石头——
池中于是映了个肤白无暇的女子,像那颗无暇的石头一样,轻轻冷冷的……是她的模样!那只将眼泪滴在她身上的金翅鸟……就是太过冷冰冰了。
它其实不喜欢这样冷冰冰的样子,于是学着东流仙君扯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一旁看着的东流仙君忽然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咳了一声:“我去取些糕点来。”
东流仙君离去之后,它一个人在池水边转来转去,忽然听池子里传出一个声音:“你是何方妖孽,谁让你来百花园的?”
它向池中望去,只见池中一株并蒂莲花,红艳艳的开出了一朵,傲然挺立着。
因没在水中,池中央原本又灰又暗,它这时才注意到原来池子并非空无一物的。
“你是神仙吗?”它对着那盛开的莲花绽了抹笑。
莲花沉默了片刻,忽的大喊:“贱人!我一直没有化形,就是因为我想与别人不一样!!可,都被你毁了!!”
“你跟我本就不一样啊!你是你,你是一株莲花,而我,是一颗叫做‘明肌’的石头呢!”
“哼,强词夺理!……你会后悔的!”
声音渐消,它再向池中望去,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它一直没有明白那句话的意思——直到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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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十日朝生夕死,被魔君淮隐破开封印后她大梦初醒,最后看到的东流君,竟是他消逝前的一幕。
此后三百年,她耗尽心力苦寻凝魂聚魄的方法,最终换来的只是一场空幻……还有,最初被忘却的记忆。
天崩地裂之前她竟然反而放松下来了。
生生死死,磕磕绊绊,兜兜转转,她知道已经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和他之间总是这样,不断被命运错开,在一起的时间少的可怜,还大都是在不明白的状态下。
等好容易通透了,却又到了分开的时候。
她求的其实很少,只想安安静静的与这个人一起生活罢了。
上天为什么不愿意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