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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琼筵坐花,羽觞醉月(〇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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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第十殿中,幽兰魂火飘飞。
三生看着静静伫立在石柱旁的人,总觉得他好像哪里不一样了,不由道:“你心情很好。”
话是肯定而非疑问,出乎意料的,千面竟回道:“是不错。”说罢还将手放在脸上摸了摸。
“……”
不能动的三生呆了一下,这人没有五官,判断心情好坏与否的唯一标准就是这昏暗第十殿中飘飞的魂火数量,他这是……在笑吗?
三生感觉没有身体的自己抖了一抖:“我能知道原因吗?”
“不能。”
“……”
三生感觉自己正撇起不存在的嘴巴:“那狐狸快回来了。”顿顿又道:“其实当年我就不甚明白你与他交易的原因,将他困在无妄之境七百七十年是不错,可就算他走的了一时,却也终究还是要回来的。”
千面正抚着脸的手停下了动作,他想起七百七十年前这个人一身是血抱着古月来到第十殿的样子。
虽然古月受伤是他一手策划的,可救古月的选择却是东流君自己做出的。
不自量力闯入魔界……
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这样的结果究竟是自己设定命数之中的,还是之外的。想到那时东流君坚定的表情——
他忽然觉得心口有一个地方缓缓的发疼,不由按了按。
千百万年之前,他从她口中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时,心口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后来随着次数的频繁,便也逐渐习惯了。
直到后来遇上三生,它告诉他,这样的反应叫做——欲望。
千面曾经问过三生:“欲望是好,还是不好。”
三生答道:“凡世有句话叫做‘无欲则刚’,欲望可以说是事物存在的优点又是缺点。因为它是事物存在的基本以上。”
“什么是基本以上。”
“基本就是呼吸进食排泄的必需,以上则是必需之外的‘想要’。”
“‘想要’……”
三生想了想,道:“‘想要’只是一种单向的心情。真正的存在的意义,多数是相互需求。即是某种意义上的相互欲望,相互‘想要’。说欲望是优点,只因欲望本身满足了存在意义,而说是缺点,欲望本身又限制了存在意义。”
千面默然,半日才道:“是因我对她有了欲望,故而觉得她给了我存在的意义。而之所以所求无果,只因为我想要,只是我想要而已,与她无关。”
“……这种事你倒是反应奇快。”
三生有感觉自己不存在的身体又抖了抖:“我没有身体,只有一朵花的形态。我从不知自己的意义,只觉得每三万年能睁开眼看看红尘万丈,其实很好。若说我生命中最大的变数,大概便是遇见了你。”
长长的沉默:“明知你的所作所为最终给我带来的,也许只有毁灭。我却总觉得看着你走向自己的结局,好像自己也就真的有了些许意义。”
需求是相互,欲望却是单独。
千百万年之后,他看着无根花开了漫山遍野,看着她的未来在自己鼓掌之间翻覆,心口这点刺痛却仍未消解。
“回来便回来吧,一切的故事,总是要迎来结局那日。”
·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五百年不过堪堪一觉睡过,两百七十年想来也就将将几次睁眼。
话虽如此,古月自醒来之后这两百七十年过的,却比想象之中慢了许多,终日在逍遥居过着不知流年的日子,总想着一觉醒来无根花就开了满盆。
她开始做梦,做不一样却十分相似的梦。梦里的自己不知道是什么,天空总是那么广袤无垠,大地是一片茫白的。
“如果我有一双眼睛……”
不知哪里的声音这样说。
于是她发现茫白的地面上原来还有一个浑身雪白的人。
她靠近了看,那浑身雪白的人却在看一个池子,她不知道那池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成了这个人,总之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自己正在低头看着池子。
池子里映出自己的脸,仍然是现在这一张,却好像眉眼都生动了许多,正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一点也不似她这样淡薄冰冷的。
若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就是她的头发。
头发,眉毛,也都成了一片雪白的颜色,晶莹剔透的,冰晶一样。
她试着摸摸自己的头发,却听一声大喊——
“我一直没有化形,就是因为我想与别人不一样!!可,都被你毁了!!”
古月等在无妄之境的入口处,听说鹅黄已经在这里驻扎了两百多年没回水云山,每天都在准备迎接东流君出来,吃喝备了一大堆,玩乐亦有,如今终于等到入口裂缝开启的一天,鹅黄不由激动又激动,紧紧握着手中的巾帕,收住泪汪汪的双眼。
“上,上仙,你说主人,主人他会不会瘦了呢,无妄之境是什么地方?苦寒之地,清心寡欲,西天佛国与南国所在的地方,无欲无求……”
“不会。”古月答的很快,因为她已经看到不远处驾着祥云的青色身影。
看那东流君脸色红润正跟身边的人说话,一丝也不似哪里被饿着,乍看倒反而还圆滚了不少。
他祥云身边还站了个人,矮了东流君一个头,小小个子,生了一张稚嫩无比的脸庞,整个人泛着柔和的白色光芒。
东流君的祥云飞近了,终于注意到悬崖上站着的两个人影。
清晨的薄雾之中,淡淡然的月白衣衫就站在那里,脸上是七百七十年风霜雨雪亦不曾改变的样貌,与那日在红杏树下靠近了看的模样,也是一丝也没变的。
他伸了伸手,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终于还是缩了回去。
“主人,你回来了!”鹅黄欣喜的泪奔。
“你回来了。”古月看着他带着些许青色胡茬的面庞,心口涌起许许多多的疑问顿时都噎了回去,化成了这样不咸不淡的四个字。
“我,我回来了。”东流君先是看了她一眼,紧接着马上撇开视线,一个飞身扑向鹅黄摆在小桌上的糕点盘子:“唔,松子糕!桂糖糕!杏仁酥!!!”
“……”
古月一行看着飞扑过去猛往嘴里填送的东流饿鬼君,默然了片刻。
“好吃吗?”一个略带凉意的声音在他耳边荡了一荡,紧接着一只玉白的手捏起一块不大的松子糕递到他嘴边:“好吃就多吃些。”
“……”
东流君像是不敢抬头,拼命的往嘴里塞,一丝也不给自己空闲的机会,古月站在他身边,看着这个熟悉的人影,心窝窝一点点奇异的酸涩慢慢化成了满满的笑意。
“咳咳……咳……”不知是不是吃的太快,很快就咳的惊天动地。
古月伸手拍他的背脊,却被他一躲,躲了过去。
“……”古月看着他闪躲的样子,将笑意收了回来:“你躲什么。”
那名随东流君回来的嫩脸娃娃默默走到东流君身边,递过一壶茶:“主人,歇歇再吃罢。”
东流君这才稍作缓和:“雪绡,回,回千湖境罢。”说着偷偷回头看了古月一眼,脸色奇怪的再度登上祥云,一溜烟与那雪绡消失在薄雾之中。
“……”
鹅黄收了小桌子:“上仙……我,我们也走吧?”
古月望了那消失的空荡云头,呆了一呆,随即点点头。
千湖境很热闹,甚至比七百多年前东流君首次带她来这里时更甚热闹,她来回看了看,却不见热闹中心的人是东流君,而是那名叫雪绡的娃娃。
“雪绡哥哥,你终于舍得回来了……”一不知名小妖挂在小娃娃手臂上,身高可说是他的两倍还多。
雪绡莹白剔透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桃枝,好久不见了。”
桃枝小妖脸上立刻飘出两朵红云,娇滴滴的刚要说话,一旁的粉衫女子便将她推开:“雪绡哥哥!!”
雪绡小娃娃周围就这么围绕起了高高的妖墙,清风袭来,古月觉得耳边的发似被轻轻一吹,淡淡的花香就充斥鼻尖。
“上仙。”
柔和的笑容,从树里探出的半边身体,沙罗正微笑的看着古月,令她心里顿时一阵舒畅。
“沙罗。”
沙罗道:“主人想请上仙暂时先回明肌山。”
“……哦?”古月感觉自己指尖紧了紧,“他是这么说的?”
沙罗的笑意似有加深:“上仙,多谢你这几百年来对千湖境的照拂。”
古月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具体哪里不对劲,她却如何都想不出来。
此时正有一股奇妙的感觉充斥在这里,好似吃了一口楂果,有着莫名的涩意。
忽然很想给东流君一拳。
“……”
她觉得自己这回是真的病了,非但病了,且还病的不轻。
***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回逍遥居,刚到门口东流君就迫不及待蹭的一下蹿进去,还没等雪绡跟进来,啪啦——一声,门关了。
被挡在门外的人只好小声唤着:“主人?”
他背靠着门板,呼吸了好一会才感觉身心稍作平静:“雪绡,你……先让我一个人待会。”
雪绡圆嫩的脸上满满无奈,周围的树丛窸窸窣窣的,是大片小妖集结的痕迹。也不知道多少年没踏上这片土地了,这下恐怕得有一阵子不能安宁。
“我只想先给主人一件东西,在无妄之境的时候便想着还给您了,很久以前寄放我这的,现在耽搁了,又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
“很重要?”
“算是。”
门于是啪啦——一声又开了,可惜只开了个小缝隙,缝隙里伸出一只无力耷拉的爪子。
爪子在空气里抓了抓。
“……。”
无果,再抓抓。
“呃……主人?”
好脾气的雪绡感觉额上好像不受控制的横出道青筋来。
沉默沉默。
僵持了好一会,门这才不情不愿多掰开了点儿缝,雪绡趁机挤了进去,还没站稳当,只听啪啦——一声,门果断的关了,死死的,丁点儿缝隙不留。
东流君背对着雪绡不停的踱步踱步,浑身弥漫着局促不安。
雪绡镇定了下,咳道:“主人,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方才在无妄之境还好好的,出来好像也没什么,怎么这会儿却……嗯?”
东流君胡乱绕了会,却始终没有正脸面对雪绡,雪绡站了许久无果,只好自行堵到人前边:“主人!”
无头苍蝇似的的人这才停了下来。
“说,说不出话来。”
声音闷呼呼的,好像还带了点儿委屈在里头。
雪绡抖抖小肩膀,有点疑惑。
“怎么都说不出来,完全不知道说什么,脑里好像一团糨糊。”
“……主人?”
这回雪绡是彻底有些糊涂了:“是不记得寄放在我这的东西了么?不打紧的,一直给主人留得好好的,就在逍遥居里头放着呢。”
“怎么会说不出来呢?明明憋了整整七百七十年……这么久了,每天都酝酿着这一天,总细细的想应该说些什么,甚至写了满满当当的一本子。按理说该是确保万无一失的,可偏偏事到临头却都忘光了。怎么会这样呢……”
东流君忽然死命阿抓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雪绡一阵寒掺,总算摸出点头绪,道:“主人,这是好事。”
抓狂东流君从凌乱的头发里探出个脑袋来:“好事?怎么说?”
雪绡正经着娃娃脸,一丝不苟解释道:“主人不是与我讨论过如何令古月上仙通晓情意吗?正所谓欲擒故纵,话是断然不可一次说的太满。小别胜新婚,主人大可歇息数日后,送上在无妄之境便准备的……便可。”
“如此便可?”
“自是水到渠成。”
东流君默了默,从捂着脸凌乱的头发后头忽的又“嘿嘿嘿嘿嘿嘿……”笑了起来。
“……”雪绡顿时又一阵寒掺。
门上头是外面横批“自在”的后方,雪绡灵巧的身躯踩在门把手上,默念了会咒,手指流出的红光便三两下凝成一个图案,渗入墙壁的泥土之中。
随着“嘎崩”一声轻微崩裂的声音,雪绡从墙里拽出一个盒子,利落的跳了下来。
“主人,这是您千八百年前寄放在我这的,因着过的太久,具体什么时候我也不记得了,百花流水宴之后就总想着还给主人,谁想到后来月光却——”说到这里,雪绡顿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复又释然的笑出来:“总之现在总算能物归原主。”
盒子拆开后露出一个藏在流光里的白色卷轴,雪绡将卷轴握在手里,轻轻拉开,只见卷轴之上画着一月白罗裙的女子,周身一片茫白,雪一样莹白的长发长的快要垂地。
她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一只手怀抱着只金翅鸟,另一只手拈着枝红杏,唇畔浅浅含着笑。
树上的红杏花沉甸甸的坠下枝头,画面似是有风,裙角正一飘一飘被吹得鼓动着。
画上提了字,是东流君的笔迹——
“如果我有一双眼睛……”他喃喃念道。
雪绡递过画卷:“早在百花流水宴之后我便发现,主人已经找到了画中人,却没想到后来天女大人竟然……如今见到古月上仙,这才想到这副画。主人,您……要惜福,总归是又回来了,只要人还在,其它的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东流君眼神柔和的看着画中人,呆呆道:“是阿,总归是……又回来了。”
收了卷轴,他又理理头发,最终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
古月在明肌山头的石头上呆坐了整整三日。
胸口像是有一团东西包着,越来越透不过气,她不知怎么手里就拿出了从前东流君送她的花,五颜六色的,依然新鲜的像是刚刚摘下。
长指拈着花,一瓣,一瓣,又一瓣……
……撕扯着花瓣。
细碎的花瓣很快铺了她一脚,偏偏她又在周围布了结界,风没法将之吹走。
“混蛋……”古月咕哝着。
今天早上她不知不觉就穿上了他送的罗裙,甚至鬼使神差的簪了朵花在发上。也不知怎么,心里头像是住了头小兽,一直混乱的蹦跶着,甚至连再见面的情景都在脑中反复了许多次。
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
是该问他:你好不好?
还是该责他:你那时在琼林花海……是什么意思?
乱糟糟、乱糟糟、乱糟糟——
古月抓了抓头发,不但想打东流君一拳,更想扯着他的领子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