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壹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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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厉的妖气化作箭雨，疾风一般射向古月，她近日因着头痛乏力，对这些无色气剑的感知早已不如从前，幸好此物煞性太过，摆明了要取她性命而来，想不感知都无法忽略。
她向后一退，却不想后面也挡了一堵气墙，这下前后皆无退路，不抱希望的左手一伸，果然也被气墙包围，她这是被困在无色笼里，恐怕这些气箭是不得不消受了，当下双掌护住胸口默默念决。
可在这气笼之中，她完全无法施力。其中有自己乏力的原因，主要还是这笼子上，仔细看去，竟然满满印着封印所用的字符，此刻正不断流动，化作气脉封印着自己的力量。
气箭射来之时，古月全无防护，本已做好了被刺中的准备，却见千钧一发之时，发上那朵菩提花暴涨开来，千丝万缕的淡银色丝线在她身外缠成个细密的茧子，替她挡了这批箭雨。
那虚空中的声音大怒，恨恨道：“想不到连沙罗姑姑都帮着你！哼，如此一来，我不杀你，就不叫无影！”
无影大约是气急，煞气越发凛冽，古月觉得茧外的世界正经历着腥风血雨，刀割的声音仿佛贴耳，她不用抬头都能感觉到百丈之外，无影正施全力绞杀自己。
原因……是东流君吗。
她其实想不明白无影先前的话，她说自己将来会让东流君生不如死。这是什么缘由？
未来的事情，有谁能全都确切知晓？
再者，现在的她便是现在的她，即便未来的她真的让东流君生不如死了，又与现在的她何干？杀了现在毫无罪过的她又有何意义……如果说这一刻的她因为下一刻未知的罪孽而消亡，那么这一刻的自己，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可言呢？
对了，几百年了，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
压抑的百年的满心疑问在光茧被破开的一瞬间登达顶峰。她忽然很不甘心，她知道太虚曾经开导过她，告诉她“体验朝生夕落，亦是一种存在的意义。”
可她并非蜉蝣，她有心绪万千，会觉欢喜，会感无趣，她也想做一个平凡的仙，也想“自在”。
带着万丈光华迎面而来的气箭令她想起不久前那名叫瞬的姑娘，耀目如同她冲上九天、冲入东流君的怀抱般刺向自己。
这个人的过去里，到底还有多少是她不曾知晓呢。头一回，她觉得这样没有过去的自己，如此不堪。
她为何会成了现今这般不堪的模样？
无穷的力量从何而来？空白的过往要向何处去？命数到底是什么？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普通的存在着而已，现在却连这样微小的存在也将要被所谓的未来消抹去了。
她感觉自己要什么都看不见。
在这一片纯粹的茫白之中，她想起虚空里曾经是有这么个声音的，他说：“万物存在于世，一定都有自己的意义的，只要仔细找找，不放弃，有一天一定会明白的。”
她问他：“这么说，我既存在于世，必定是会拥有什么意义。”
他答：“当然！我想大约万物生之于世，都是为了寻找那个‘属于自己的自己’吧。”
她又问：“‘属于自己的自己’……要如何找寻呢？”
他好像是笑了，因为没有五官，所以她没办法准确的判断，只是模糊的感知着这个人的笑意。
明肌山上飘落的雪花好像也带了一丝温度，辗转落在她身上，他将自己握在手里：“是啊，要如何找寻呢。”
“也许不知不觉间，你已拥有不可截断的羁绊，又或者，某个微小的事情在不经意间绊住了你的心绪。而这一切过往，无论大小与否，都已经是你自己和这个人所共享。”
“你或许会想，为了这个人，自己也该做些什么才好。”
“当你有了这种想法的时候，已经无需再探求什么存在的意义了。”
“活在当下，快乐就好。”
…………
……
“上仙？上仙？”
细小的声音传入耳中，古月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漆黑的：“我……这是看不见了吗。你……是谁。”
那声音道：“小仙勿忘，上仙可感觉还好？这里是九色渊下五百尺的泥土之中，的确是有些暗了，等无影走了，我再带上仙回到地面。”
她摸摸周遭，果然是潮湿柔软的泥土，隐约还能听见上方传来无影大骂的声音：“勿忘你这没种的东西！！！快把人给老娘带上来！！躲在地底下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上来跟我一绝高下！！！！！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勿忘带着些歉意道：“上仙不要见怪，无影脾气不好，总是这样疯癫没理智的，除了主人与沙罗，千湖境中没人能让她安静下来。”
古月头疼得厉害，用手揉了又揉，却总也没什么效用，只觉得自己流失的力量越来越多，像是被什么吸引消逝一般。
“无妨。她那么想杀我，是因为我将来……会害了东流君吗。”
勿忘安静了一下，道：“瞬有通透未来的能力，她既然窥探了你的未来，那大概就是了。”
古月呆了呆：“那你……不想杀了我，护你的主人吗。”
勿忘竟然笑了，他好像是在摇头，有细碎的泥土落在古月颊上，痒的难受。
“上仙或许不记得了，小仙第一次见到上仙，是在百花园之中，那时上仙正在看天池的水。”
古月擦擦脸颊，果然不曾记得有这样一件事。
勿忘道：“当时小仙又哪里会知晓，自己在几百年后会再见到上仙、并且救上仙于危难之中呢？”
“你的意思……”
“有因才有果，今日的因成就明日的果，千湖境中所谓的奇珍正是因为要躲避自己的因果，才聚集于此，祈求共同生存下去的。如果来日主人会被上仙所害，那也一定是因为主人做过什么结因之事罢，上仙不要将无影的话放在心上就是。”
被勿忘这样一说，古月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不甘慢慢淡去了。
没有过去，那就活在当下，创造属于自己的过去。
没有羁绊，那就努力快乐，缔结所谓的羁绊罢。
东流君来到月上石，瞬正在沉睡，像一个新生儿，安安稳稳躺在哪里，可等他一站在那里，瞬就马上抱住他手臂：“义父——”
他摸摸瞬的脑袋：“今天起的好早。”
瞬蹭蹭东流君的手臂，蹭得头发都乱了，才笑着伸了个懒腰：“是啊！一睁开眼，月亮升起来了，我起的当真是好早。”
他也在石头上坐下，瞬整理着衣衫，状似不经意的问：“义父，你是不是有心事？”
东流君道：“又被你看出来了。”
瞬笑嘻嘻的，开始定定看着东流君，不一会双目便折出九色流华，看了有一会才停下，此时却已两眼充满了泪水：“义父……义父，不要与她在一起，不要与她在一起……”
“与她在一起，义父今后的生命会很伤心、很难过的……”
东流君没说什么，只是安静的拍着她的背脊。
“有因才有果，你……说的很对。”
漆黑的泥土里不可视物，古月觉得这样安静一下倒也很好，便索性坐下，缓缓揉着有些刺痛的头。
地面上依然传来无影的叫骂声，只不过从之前的高音已经逐渐变得有些无力，声音小了许多。
勿忘道：“上仙明白、理解就好，千湖境的异物奇珍们并无恶意，只是大家切断自己的因果，跳出三界的因缘际会，便是将未来托付给了这里的一切。主人向来待大家极好，想是大家不愿意见到主人伤心，固然做法极端了些。幸而沙罗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提早做了准备，今夜我会出现于此，也是沙罗的授意。”
他所说的沙罗提早做了准备，大概就是送了她那朵菩提花罢，经过那样的箭气如雨，哪还能完好的簪在她发上。那是她第一次在发上簪花，只不过，来的快，去的更快。
她并非不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她不能理解的只是虚无飘渺的未来之中，究竟自己为何会伤害东流君。
东流君毕竟是自己自化形到现在唯一的朋友，她从未想过伤他分毫，害他半点。
“瞬为何能通晓未来，难道她会推演之术……可推演之术不是需要强大的力量，就是高深的修为，且只能够推演百年之内的变数，难道说，一百年内，东流君将有大变数吗。”
“瞬并不会推演之术，她的生命只有一日。”
“什么……”
“通透未来，因她是世间罕有的刹那芳华花，能够一眼看穿事物的三生三世。”
月色朦胧，瞬的眼泪不知道流了多久，她吸吸鼻子，难过的扯着东流君的衣角：“瞬不想看到义父这样伤心、难过……”
“这句话在千百年前，当她还是一颗石头的时候你也曾经说过。”
今夜的月色不好，乌云一抹，眼看就要遮住本就模糊的月。东流君难得没有笑，正经着一张脸，却是带着些不称的疲惫。
“这么些年，每次你见到我，只要看到我的三生三世，便会警告我不要与她在一起，可是我究竟还是要与她在一起了。”
“瞬不知道千百年间的瞬说了什么！可这一刻的瞬说的，都是实话！她已经转到第二生了，义父，当众生轮回盘转到第三生时，她将被送入轮回成为一个凡人，到时候义父就，就要……呜呜呜……”
“是吗，我的结局将是灰飞烟灭吗？每一次听你说起，都觉得那其实是很遥远的事情。”
“呜呜呜，瞬，瞬不要看到这样的结局……”
“三生三世啊。”
古月听过这样的解释，众生轮回盘每一人一物轮回之一次便要转动一下。无非前世，今生，来世，三生定乾坤，每三生一轮回，三生之后，之前的因缘际会，所有纠葛便要化去，以免缘多成孽，扰乱三届轮回秩序。
勿忘解释道：“众生轮回盘，三生三世解因缘，这个规则不仅用于凡世之人，不论仙者还是魔物，都是相同的。故而因缘际会纠缠，瞬只能看到三生三世。”
“嗯……瞬她，既然是刹那芳华花，只有一日的生命，她为何会唤东流君做义父。”
“刹那芳华只会记住自己最初生命绽放的那个刹那发生的事，之后的每一天，都宛如新生，在她的记忆中，主人便是她的义父，在主人离开的两百九十七年间，她每天都以为主人只是早上离开了一会，无论之后发生了什么，待到日月更替之时，就是她结束生命得到新生之时，届时她的记忆便会自动还原。”
古月忽然就明白了刚见到瞬时，她为何会自称是“早上刚刚见过”了，而东流君也并未做任何辩驳，只是顺着她的话接了过去。
东流君用袖子给哭的不成样子的瞬抹抹满脸的眼泪鼻涕，收起了严肃的表情，又捏捏她的小脸颊。
“你这傻孩子，义父的未来，义父都还没伤心呢，你哭个什么劲儿？”
瞬抽抽噎噎的，好容易止住了哭声，只是还免不了眼泪汪汪的看着他：“瞬，瞬天地之间，只认得义父一人，瞬只想义父能够开开心心的活着……瞬不要看到义父难过的样子……”
东流君顿时面上挂了笑：“你看义父我，现在不是开心的很？”
瞬揉揉眼睛：“可义父将来就要……”她嘟着嘴，“义父，你明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为何，为何还要靠近她……她，她总有一日会害死义父的……”
东流君看看天空，那抹乌云终于还是遮蔽了月色，只留下一个黯淡光华的轮廓。
他忍不住大笑几声，笑得有些呛到，这才边平复气息边答道：“是，是啊，为何呢……义父也不是很明白。只不过……”
他将瞬抱起，一跃跃上了一颗老树的枝桠，凌空转了几圈：“此时此刻，瞬开不开心？”
“开心！”少女到底还是少女，瞬流彩的衣裳不断变换着颜色，连眸子也闪动起激动的神色来。
“可瞬是刹那芳华，今天一过就要死了，知道这样的结局，瞬现在的开心，可还开心吗？”
瞬垂了垂眼睛：“瞬能通透未来，自然知晓自己的结局，今天一过今天的瞬虽然会死去，可明天一来，明天的瞬，又将重生！而此时此刻的瞬的开心，就是瞬的开心！与明日无关，与明日的瞬也无关……”
“这就对了。今日的义父，便也与明日的义父无关，只要今天我是开心的，她也开心，那就够了，难道凡世之人知晓自己百年之后就要死亡，便都不去相识、相知、相守了吗？”
“义父……”
“这样看来，她的刹那芳华，倒是与你的永勿失忘，完全相反去了。”
同生为花，却有着完全相反的命运，一个花开一日，永远只有瞬间，一个花开千年，背负瞬间永远。
这样的存在，究竟都有什么意义？
“是啊，我们的确是完全相反的。我认得、记得每一个她，她却连一个我都……”说到这里，勿忘终于没有继续下去。
一阵沉默后，勿忘道：“我看无影应该是已经闹够了，小仙这就带着上仙回地面去。”
古月再回到地面时正逢云开见明月，一轮圆月从乌云后头冒出来，黄澄澄的，带着几分像要消散的模糊之色。
她伸手揉揉眼睛，那月便又十分明亮了。
这样的夜，这样的月，这样的人……
树杈上站着的，正是抱着瞬的东流君，他笑眯眯的从一个树杈跳到另一个，不一会便到了她的面前。
瞬安睡在他怀中，脸上大约还有泪痕，不时吸吸鼻子，发出均匀的鼾声，他将人递给勿忘，少年郑重的接过，兴许嘴角不经意露出抹温和的笑意，低一低首，便又隐回了尘土。
两人坐在树杈上，斜靠着老树干，古月便低声问他： “你说，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他的声音也很低，低过这一轮逐渐下降的圆月：“当然是满心欢喜……我若不开心，活在世上一遭还有什么用处？”
古月随手摘了片树叶蒙在眼上：“是啊，满心欢喜。”
东流君跟着摘下了朵花，捏在指尖把玩。
“你同我在一起，算得上欢喜吗。”
“……”
——与她在一起，义父今后的生命会很伤心、很难过的……
这样的景，这样的月，这样的人……
最忽然不得，最忽然不过。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花簪在她发上，折了月光，明亮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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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终日忙于编织他人的命数，都不累吗？”三生看着千面颇为苍白的脸色，终于忍不住问。
“恰恰相反。每一回用完转星盘，我都会身心疲累，力量衰竭，可每一回用完，却又感到很是欣慰。”
“你是在欣慰她的未来又将由你掌控吗？”
他看着广袤无垠的灰色天际，轻轻摇头：“我给她的，从来都不是确切的命数，而是几条可供选择的道路。因这命数千回百转，并非不能够改变，她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我所编织的部分，可以说也是她的选择。”
“我欣慰的，只是在这漫长的生命之中，终于……又有事可做。”
千百年后，三生每每回想起关于这个颇为传奇人物的往事，都会回想到这一幕，在这个注定不会怎么明亮的结局里，这个人曾孤单的站在第十殿的屋檐下，一个人仰着没有五官的面庞，惨白着脸，读不出任何表情。
他说：“是她赋予了我存在的意义。”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壹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