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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壹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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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云对古月带回红尘土很是满意。
他捏着那剔透的小瓶摇头晃脑,几番赞叹道:“这一瓶红尘土,可谓贪嗔痴怒怨,爱恨情仇苦,样样不缺,实在稀奇的很,稀奇的很啊。不知古月是怎样在这么短的时间,便凝了这样一瓶好物的?”
古月望天想了想:“大约是这次遇上的红尘……都是些好红尘吧。”
卧云听后顿时脸色变换,叹息收起瓶子:“三生水尚无下落,焰冥火石也暂时无法去取……我且先用现有的材料便好。”
三生水乃是那众生轮回盘上每三万年一开花,花开即落,从不结果,无根无叶的三生花——花瓣上凝结的露水,可三生花早不知被谁采走了,自然三生水也从此没了下落。
古月知会的点头,卧云本已走了几步,见她原地发呆的模样,不由停住,缓声道:“红尘虽是好红尘,却还是尘归尘、土归土的好。古月切莫多想,这两日便好好休息一番,当是散散心情好了。”
她还没明白过来话中深意,卧云却已走远了。
重回明肌山,这看了几百年的熟悉景象之中自然是好的,无需再睡凡世那奇怪的客栈,更无需时刻使着障眼法提防凡人,睡在自个儿舒舒服服的山洞之中,自然是好的不能再好的。
可古月在山头那颗熟悉的大石上呆坐了一个月后,却偏偏总是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想来想去,一切都是离开前的模样,若真要挑说有什么不一样,便是那总爱叨扰的东流君,自回天界之后,便一次也没来过明肌山……
这入眼茫白的明肌山头,一片空落,现在没了那朵总是停在这里的傻气的青云,没了那总是偏好坐在云头吃糕点的东流君,竟然显得有些……不对劲。
于是在又过几日之后的某一日,晴空方好,天也瓦蓝,古月去了水云山。
水云殿前的仙婢原本一个个蔫巴巴的坐在石阶上,有气无力的模样,看到乘云而来的古月时,却忽然个个精神十足。
鹅黄如遇救星,手帕抹着眼角哭诉道:“上仙可来了,上仙若再不来,鹅黄可就要去明肌山求上仙来了……”
古月尚未弄清状况,鹅黄连忙拉着古月去了房顶,站在水云殿顶端,恰好可以看见那自半空流下的两道水瀑中间停着一朵青云,东流君正软塌塌的、像一块抹布一样扒在云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在往嘴里灌酒。
鹅黄‘唉’了一声,道:“我家主人自回来后就是这副模样了,什么都不吃,只顾着一个劲儿的往嘴里倒酒呢。”
又扯着古月袖子:“上仙可要帮帮主人,记得上一次看到主人这副模样,是被上仙三招打下云头那次,可是那次也不过几日就转好,如今却已经足月……”鹅黄无限担忧的看人一眼,终于还是不忍的低头垂泪。
古月跳上他那朵祥云,在他旁边坐好:“你怎么是这般郁闷模样,伤不是都好了。”
抹布一样的东流君抬头看看她,又看看她,再看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是凡世双飞的不开心吗。”
“……”
古月见他不说话,只是软软趴着,忽然一股没来由的想法占据脑中,下一刻手中已经拎了一只趴趴松鼠。
松鼠:“你,你你……”
古月戳戳松鼠脸颊,道:“还是这副模样看了顺眼。”
松鼠晃了一会,终于又耷拉下来,小眼睛一闭,恢复成抹布状态。
古月头一回见他如此自暴自弃的模样,不由来了兴致,将松鼠往肩上一丢:“看你样子好似发霉,不如与我双飞天界的好。”
松鼠小身子似是一抖:“双飞……”
话没说完,古月已嗖——的一下乘云而起,因飞的极快,松鼠君不得不两只小爪抓的死紧,变成一块飘扬的抹布。
天上宫阙九重,又大又多又繁复,仙友又客气又客套,古月平日是不喜也不会主动来这里的。
此次突然前来自然是临时有事。
卧云虽说三生水之事暂时交他,可铸自己的剑,自己也总不能不做事。
此番来天界一趟,自是为了查三生水的下落,为此需要借《天界史》一看。
《天界史》从宇宙洪荒,天玄地黄时开始记载,如今已不知多少万年。其中三界之争,天界之变,或大或小都会由每届司文宗的仙君记载下来。
故而来了天界,第一件事该去司文宗的文墨仙君住处。
文墨仙君以闲情逸事的作风闻名,平时爱好赏花遛鸟猎奇看书,坐拥天界最大书库海纳百川阁,日子过的还算逍遥。
今日的文墨仙君正沏了壶好茶,悠哉看着自己淘来的新书一册,笑叹凡世奇闻异录,就见一袭月白衣衫,飘逸又潇洒,肩上顶着松鼠的人以极快的速度站在他面前,像一阵风。
风停,人住,古月缓声:“文墨仙君。”
文墨且看看她,又看看她,再看看那眼神萎靡的松鼠,了然道:“明肌将军。”
“叫我古月便可。”
文墨立即点头:“可,可,当然可……不知古月来我这海纳百川阁是?”
还未进入阁中,便已书色墨香阵阵,古月向那头一瞧,正见书架上摆了满满几排书,为首的便是《天界史·草稿卷》,足足列了一整排。
她于是指指那边书架:“不知那架上的《天界史·草稿卷》,记录的可是近百年的事?”
文墨道:“正是,自灼……嗯,古月上仙你化形之前的三百年至今,千年之内的事皆有记载。”
于是喝了几杯茶,说了一些话,古月便去那边的书架查书。
这边古月刚走,那边抹布松鼠却溜了出来,大约先前喝了不少酒,走路一晃一晃的。
文墨仙君见状脸一苦:“……东流?”
青光一闪,抹布松鼠果然变成了抹布东流君,软塌塌的靠在书架上,神情萎靡不止。
“……”文墨不禁手抚上额头。
很好,麻烦又送上门来了。
果不其然,东流君跟着一声长长叹息,叹的可歌可泣,带着那么点生无可恋的意思——当然,无论发生什么,想要此人生无可恋,恐怕不易。
文墨只好硬着头皮问:“……又如何了?我看她与你如影随形,不是好得很?”
东流君偷看远处翻书人影一眼,道:“你不明白,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说着将文墨拉出厅中,直到拉到院里一处大树下,确定门里头的人绝对看不见也听不着,这才放松下来,斜斜靠上一棵树,重新变回抹布君。
文墨被东流君这小模样一刺,顿时脸上连番变换颜色:“你想要的,不是这些,难道是……咳,怎么几日不见,你到是更加……”他顿顿,朝着东流君眨眼:“……放浪形骸了。”
东流君显然没听到这句话,他抹布一样低着头,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你上次不是与我说什么须知情字,得与君共之方可称之为情,我觉得我与她很难称得上是有情,怎么看,都像是我一个人苦苦独酌,单思罢了……”说着说着,更加可怜:“你还说且哄她骗她喝下一杯又一杯,等她喝的上了瘾,可她根本连酒都没看见一滴……”
文墨半日才万应过来这一大段话的具体意思,顿时有些失笑:“你该不是……什么都没告诉古月上仙吧。”
东流君点点头。
文墨问:“何以不说清楚?”
东流君想了想,终于头一偏:“我有些……害怕。”
文墨像是发现什么新奇之物,不由绕着他踱步两圈,停下的时候踩断一根小树枝,嘎崩一声脆响:“想不到你东流君也有说怕的一日。想不到啊、想不到。”
东流君用脚踢了两下土,语气带些迟疑:“她……她要回来了。”
看他此副模样,几乎是第一时刻,文墨便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才两百多年,她哪有这样的本事恢复好。”
见东流君依然那副别扭样子,文墨叹然:“你且放一万个心,她的灵魄是我一缕一缕收回来的,那残破的模样,别说两百多年,便是两千年,恐怕也只能大概回个人形而已。”
东流君摇摇头:“是百花凄幽说的,她拿着无垠镜,我在镜中见到她的本体……花,开了一瓣出来……”
“……”
“百花凄幽还说,照这个情形,恐怕不出六七百年,她就会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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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月翻了近百年的《天界史·草稿卷》,除了发现自己这个拥有‘无上神力、自虚无中化形的明肌将军’所占的篇幅还不少外,没有一丝丝关于三生花下落的记载,甚至连提都没有提到。
自她化形再向前翻百年,却忽然呆了一下。
那篇记载的正是关于天女灼繁的生平。
且说天池生了朵火红的并蒂莲,双头并蒂,百世难见之奇景。又过万年方开花,莲花花心中化形而出了两位双生天女,一曰灼繁,一曰凄幽,其中灼繁本为下届百花仙之人选,却意外坠入三途河,险些灰飞烟灭。
幸好有心地善良、心思细密的东流上仙鼎力相助,才用两百年时间将之灵魄重凝,轮回下届安养。
原来那传说中灰飞烟灭的天女灼繁,其实还在。
手指摩挲过这两行字,不知为何,只有从东流君这两行开始,朱字书写,红的实在刺眼。
她觉得心窝窝那点酸涩又跳了出来,像一张网,越张越大。正当她疑惑的按按心口之时,忽听一旁人道:“古月。”
古月抬头,只见面前之人一袭白衫,面上云雾缭绕:“太虚。”
太虚子手上还握了个莹白的佛尘,轻轻一拂:“你怎么在这里。”
认识太虚子,实在是古月觉得生之幸事一件。彼时她将将化形,不知如何收敛一身源源不断的力量,经常误伤他人,故而峨狄上君亲自打造了一副压制力量的镯子,带上镯子她便浑身软绵绵的,整个人也迟钝不少。
除了带兵打仗,她只固守明肌山,从未踏出一步,不与人来往,终日呆坐。
可那时她一直苦苦纠结于杀生这个问题之上,她自虚无中化形,化形后没有任何记忆,只知自己名叫古月,化自明肌山。换句话说,她没有原本的形态,没有根源,没有牵绊,生的毫无意义,自不知该做些什么、怎么生活。
可她偏偏又拥有无上力量,被天界相中封了明肌将军,连战神峨狄都被指派亲自指导她。那时连她都要以为,自已生来力量不断,便是为了天界能够更好对抗魔界。
直到真的上了战场,她每杀一魔人,都要多一分疑惑。
魔人乍看之下,与仙体并无不通,被刺后亦会喊痛,同样生了两只眼睛,有鼻子有嘴巴,有手有脚,血是鲜红。
几次仗大打下来,天界大获全胜,仙友连连相夸,流水宴会不断,在流觞曲水,丝竹管弦之中,她除了不解,还是不解。终于在某次力量失控误伤了哪位仙君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所谓的庆功宴之上。
继而终日混沌在明肌山。
一日她为了逐一只金翅鸟,出了明肌山的屏障,误闯了凡世——明肌山本在凡世一隅,后来不知哪个十分厉害的仙在此处化形飞升,从此便被下了屏障,做了半阕仙山。
太虚子便是她在凡世迷路后遇见的。
彼时太虚子自称散仙一枚,没有固守的地方,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她不由心生一丝羡慕出来:“看你样子,逍遥悠游,天地之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实在痛快。不似我一身源源怪力,只要一离开这副镯子,便要害人。”
太虚子道:“非也。每一个生灵降之于世,都有存在的意义与其相应该承受的责任,只要细细追寻,终有一日会找到、会明白。”
他指着山下芸芸众生,“你看凡世之人,生不过百年,须得用上一生时间寻求自己的意义,有些人败给原因故而放弃在开始,有些人则在寻求的过程中享受,有些人却在迎来结果中迷惘,无论怎样,百年一到,却是要消逝重来的。”
从这个角度看去,芸芸众生,茫茫凡世,森森红尘,隔了云端,隔了喧嚣,只余蝼蚁一般忙忙碌碌的,各自移动的黑点。
“凡世之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有着无边岁月的仙者。仙者既生之为仙,既然有着更多的时间,便要背负相应的更多责任,忍受更多他人不可忍受之事,参悟他人没有参悟的道理,寻找他人来不及找到的意义。”
彼时的古月似懂非懂,却终于觉得不甚那般烦闷了。
她于是问:“那我生来神力,可是为了杀生而存在。既然同样存在于世间,同样拥有存在的意义,何以天界须得杀去魔界之人。”
太虚子道:“存在亦有所谓善恶之分,亦有互相危害之嫌,一旦一种存在威胁了另外一种,势必要相互制衡,方能生生不息。”
她又问:“那我存在之于天界是为制衡,是为杀生,天界之人一面捧我,一面惧我,其实这样的善恶如何又分得开。此之蜜糖,彼之砒霜,各有个中真相。”
太虚子看她:“你可知晓杀生的意义。”
她摇头。
太虚子道:“杀生没有意义,所谓杀生为救生,勉强说来,只是一种存在威胁了另一种存在。诚如矛盾之中,终须取舍。既然选择自己,势必除去他人。”
她心中升起茫然:“可我不想杀生。倘若存在一定要有一个意义,我并不想做除去他人存在意义的那个意义。”
后来太虚子将她送回明肌山,与她一起看日升月落,鸟鸣花香,云聚云散,几月过后,他对着水上一方涟漪,沉默片刻才道:“凡世一虫名作蜉蝣,朝生夕死,基本上还没有做什么,便已消逝。”他长声:“或许有时候,存在只是为了一闪而逝,昙花一现,终展其美,无论消逝与否都是存在过的。”
“体验朝生夕落,亦是一种存在的意义。”
她顿时了然,之后太虚子几次来明肌山看她,她便有时与他讲自己交了朋友,叫做东流上仙,又或有时讲,自己学会了仙法,可以控制力量,可以不再轻易伤害他人。
她于是笑笑:“我在查《天界史》,记不记得上次我与你说过,想铸一把无刃剑,现在正缺几样材料。”
太虚子楞了一下,待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古月不由问:“你怎么了。”
太虚子这才恍然回神,晃晃佛尘,有些不自在:“无甚。只是很少从未见你这样……”说了一半,又顿住:“……你缺的材料,是哪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