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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浮生若梦,为欢几何(〇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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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倏的响起一阵锣声,紧接着是嘶喊的声音:“不好拉!不好拉!火、着了好大的火阿!”
寂静的也一下子被这样的喊声撕破,而后是更多慌乱的喊着‘不好了’的声音,有男有女,很是混乱。
古月向窗外一望,只见那屹立空中的高楼正燃起熊熊烈火,她便改了相貌,匆忙闪去凝香楼下。
凝香楼从顶楼开始,正如一个火柱,似是受了什么牵引一般,一层接着一层以极快的速度向下燃烧,熊熊燃烧的火越发猛烈,噼啪之声不绝于耳。
松鼠黑色眼中火光闪烁,叹息道:“唉,果然是如此。”
小爪子抓抓脑袋:“其实稍微想想便可知道,以那崔冷的性子,一定不会轻易罢手的。听闻现任城主喜好男风,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不辞辛苦重建当初的神庙,想把城主烧死在这里罢,凡世之人活的倒也累苦……”
画面一闪而逝。
古月忽然想到那一日在凝香楼中看到的壁画,一副接着一副,似在诉说着一个没有原因的故事,恶鬼只是不停吞噬着能够看见的人,除了脚下的火焰越发越大,人群越哭越凄惨,几乎没有任何情节上的转变。
仿佛这一切,只是为了描绘一个正在走向的结局。
结局……
记得她匆忙闪到屏风背后看到的、那副最后的壁画——被火焰焚烧的恶鬼最终与来不及被食入腹中的人一同淹没在漫天的火焰之中。
再也看不到任何表情。
恶鬼没有痛苦,没有欢愉,没有任何表情的透过画面,看向观画人,火焚烧过脖颈,尖牙上还滴下新鲜的血。
“应该不会这样简单的。”古月低头喃喃。
“什么?”
肩头的松鼠歪头一望,只见赤色的火光淡淡自天上落下,透明的红光坠在她的唇上。
唇上唇上唇上。
又是唇上……
“……”松鼠顿时觉得自己病的厉害,脸上一热,不自然的撇开头,却正见那湖边罗裙繁复,一身女装的凌起凤正提着裙子匆忙奔来,身后则是一脸尘土的柳井。
凌起凤看着燃燃火楼一脸呆滞。
“为、为什么?为什么连自己都不放过?”她低声喃喃,却又立刻反应过来一般,拔出匕首划破繁复的裙角便向前狂奔,最终淹没在门口的灰尘里。
几片衣衫碎料轻飘飘坠在地上。
柳井被她甩在身后,本扶着树干呼哧呼哧喘气,见此状况立刻大喊:“起凤!!别!!别往里走阿!!等等我!!!”
说着又呼哧呼哧追上去,却最终因着体力不支被石头一绊倒,凄惨的摔在地上。
古月闻声而至,身手扶起这个灰头土脸的少年,少年脸色很差,眼里有水汽,却又死死咬着嘴唇,一副想哭却又强忍着的模样。
“可,可恶的崔冷!乌龟王八蛋!一肚子坏水!烧死他最好!”他伸手抹了抹脸上的灰,恨恨看着高楼。
古月问:“你怎么了。”
柳井看到古月,极快拉过她的手:“古大哥,你,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我差护卫监视那崔冷,他在城墙边、大户外墙边、树林边上都埋了干木头和油,本来还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却见今夜花灯会一结束,凝香楼的人纷纷出现在各处埋东西的地方点……点了火……”
“即是说……”古月眉头一沉。
“他不光烧了自己的凝香楼,还要烧了整座无香城!”柳井快速喘了好几口气,“古大哥,想办法救救无香……无香的百姓,都、都挺好的。”紧接着猛吸一大口,也跟着冲向凝香楼门口。
无香的百姓,都挺好的。
他们有说有笑爱花爱灯,爱叫卖东西的时候声音很大,爱边扫地边介绍无香风情,爱这个传说那个传说,他们也有情意也爱这片土地。
他们都挺好的。
松鼠望望那焚火的高楼:“说起无香城的百姓,无香根源虽是山贼的后人,但这之后变迁许多,很多人受无香吸引闻名而来,其实这里已经不是当年那一些人了,凡世之人怎得不明白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
“哦?城主是觉得是罪不该牵连么?”崔冷看着床榻上睁开眼却不得动弹的城主,嘴角抽了个冷笑出来。
城主道:“祖辈之过我当然知晓,只是此一时非彼一时,你纵是毁了无香,也改变不了什么的……”
“是吗?”
城主叹气,抬着疲软的手擦了擦因为高热而冒了满额的汗水:“我自知只顾享乐,答应建造这座凝香楼,后又被你容色所惑,耐不住而中计。方才听了你讲其前因后果,也知自己罪无可恕,如果说杀了我可让你心中愉快,你杀了我便是,那些城民……毕竟是没什么过错的。
崔冷又哈哈笑了几声,声音之中呆着几分撕狂:“杀我祖辈的,是你城民,杀我父辈的,依然是你城民,现在没有家,没有亲人的是我,你想说风凉话,自然说的风凉。”
城主深深看他一眼:“非是什么风凉话,看你的样子,我是必需做那个毁去无香罪大恶极的末代城主了,既然如此……我认了。只不过……”他顿上一顿:“被你容色所惑是真的,对你的情意,也是真的。你不信也罢,别枉死在这里……”他伸出一只手,很快却又吞没在火舌之中。
城主被烧得大约很痛,脸上扯出一个不像笑的笑:“你……珍惜自己,好好活着……”
作为大火的源头,整个顶楼已然淹没火海之中,崔冷远远看着没在火里的城主,却忽然心头升起一阵茫然。
少年一家埋着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终日过着躲躲藏藏的生活,不求沉李浮瓜,不求软香玉被,无非求个一生安好。却不料天降大祸,仇人上门,个个死的凄惨,除了少年,无一生还。
少年于是心中埋下一颗仇恨的种子。
他乔装打扮,摸清城主爱好,忍辱负重投其所好,潜伏多时设下惊天大计只为杀死城主、烧毁无香这个罪恶的本源,除了报仇以外,放弃自己人生的一切。
所求只是报仇雪恨。
只是让对方品尝一样的苦果。不,甚至是千百倍的苦果,最好是悔不当初,含恨而死,凄惨万分——
却不知为何事到如今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与想象之中,全然不同?
“崔冷,你、你不要死啊!”
随着一声紧张又尖锐的叫喊,紧接着木门被强行踹开。
此时的城外,也已经被火舌包围,漫天红光照亮整个漆黑的夜空,血色一般红艳,一般刺眼。
今夜的无香,注定不安宁。
·
“现在火蔓延成这样,这些凡人是没救了……”
见对方不答,反而呆呆看着火中高楼,松鼠于是爬到古月掌间,小声唤着:“古豆古豆?”
古月嗯了一声,将松鼠抓回肩上,低头想了想,又将松鼠拎起来,对上一双乌黑小眼。
松鼠是被扯着后背的皮毛拎起来的,整张脸皱在一起,像一个团子,古月于是伸出手指戳了一下。
吊在空中的松鼠荡了一荡。
再戳一下。
吊在空中的松鼠又荡了一荡。
“……”松鼠整个呆呆呆住。
古月带了些许苦涩的笑:“记不记得我问你,情若是苦酒,为何那么多人还要通晓。”又道:“你说,一个人何以会无条件爱上另一个人。”
松鼠没反应过来。
古月低声自语:“现在……我好像有些明了了。”
火越烧越大,古月不由想起那一日在高楼之中,崔冷沉默的喝了整整一壶酒,叹息而问:“古公子觉得一个人,何以会无条件爱上另一个人?”
古月茫然摇头。
崔冷摇晃起身,扶着窗框勉强站立,细瘦的背影看上去竟有几分单薄。
他解释道:“一个人不会无条件爱上另一个人。或是对方金钱多,或是对方相貌好,或是对方身份特殊,或是对方万众瞩目,或是对方给自己带来好处,……总而言之,须得满足自己某一方面的需求。”
“需求既是落差,高与低的落差……世间的事物会因为其中的落差而彼此吸引,可世上的落差多了,却不见得都是情爱。”
“情太虚妄,一时的错觉都是些稍纵即逝难以维持的东西。”
古月听了,虽然不甚明白,却不由想起之前峨狄上君说起的天女一事来。
倘若那天女灼繁不是个会做红豆糕的,想必当日在落花流水宴上也不会被东流君相中带回水云山,自然也不会一场纠结,最后还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
这么些年来,你同我在一起,有原因吗。
……………………
……总而言之,须得满足自己某一方面的需求。
需求吗……
……………………
可人人都知道,他的兴趣是有时限的,一旦他觉得腻了,便又会寻找新的新奇有趣之物,到那时,便是你再怎么相说,他也不会回头看你一眼……
……………………
时限啊……
古月觉得心窝窝上的哪一角好像出了毛病,酸酸的感觉,似是吃了口楂果般,却也不是那种酸味,自她化形于世间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感觉。
莫名的、奇异感觉。
在空中被戳的不断摇晃的松鼠君猛烈的蹬腿:“古豆古豆???”
古月一下反应过来,不禁手上一松:“呀。”
她看着被火烧的岌岌可危的高楼,像是风中残烛,耀出一片凄凉的红光。
“……要烧光了。”她眉头轻轻皱起,心头的酸楚跟着一闪而逝。
“……”
啪叽摔在地上的松鼠君有点儿委屈。
·
“咳……咳……你来这做什么……”
崔冷衣角已经被烧着,浓烟呛的咳个不停,眼睛也被熏的太疼,眼前模模糊糊,越发黑暗。直觉告诉他,这便是死亡的感觉,越来越近,无可截止。
踹门冲进来的凌起凤头发被烧焦了好几缕,繁复的罗裙被匕首划的零落,边角烧得残破,脏兮兮的看不出早先精致的绣纹。她看到崔冷靠着窗口捂着眼睛被火包围的样子,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下来。
“崔冷……呜呜呜……”
少女绣鞋挑起门板割开火焰,直冲到窗口一把抓住崔冷手腕就往外拽,死命的拽,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
“落差也好、不是真的也罢,我,我就是喜欢你……呜呜呜……”
少女眼睛也被烟熏得厉害,从默默流泪一下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你不要死……呜呜呜……”
“要死一起死……呜呜呜……”
“……”
崔冷觉得脸上有水落下来,滑入口中,又涩又苦,少女的手太坚定的抓着自己,却终究因为体力不行而无计可施。
火扑面而来的感觉越发清晰,他忽然觉得很累。
真是太累了。
“你……咳……先别哭……扶我……站起来。”
崔冷现在眼前一片模糊,基本什么都看不到,右手想在哪支撑一下,却不甚按入火中,只好又收了回来。
凌起凤呜咽着扶他:“你,你不要总想着死……无香其实是很美……”
“起凤!”话没说完,已被打断,柳井狼狈的站在门口,这层楼基本已被火舌吞没,他进不来,只好在门口大喊。
凌起凤一呆,忘了施力,感觉手上一轻,再回头只见一个绯红的衣角落出窗外。
“崔、崔冷?”她慌忙向外看,崔冷的衣衫被风吹的鼓鼓的,坠落的样子实在太快,怎么都看不清。
“崔冷!!!!!!”
身后的喊声带着些撕心裂肺的意味,不过风声过耳,不一会又什么都听不清了。
视野中的模糊逐渐褪去,崔冷睁眼看着今夜的星空,乌云遮了许多,哪有什么星星,反而火光冲了漫天,像一陀枯萎的花一般红的黯然,红的难看。
……………………
“归根结底,施主只是不敢去相信罢了。”
“施主何不试着去相信别人,也试着相信自己。”
……………………
到底还是……
……………………
“崔公子,听说你家惨遭贼人所迫,这事,我凌女侠管定了!”
“哎哎,你别走啊!”
“什么?只喜欢男人?那还不简单,我且换了男装,你看模样如何,合不合你心意?”
“哎哎,不合你也别走啊!”
“你说的那些话,我听不懂,不过你说我喜欢的不是你,可我喜欢的明明就是你。”
“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我要是赢了,你跟我走,别做什么留香公子,你要是赢了,我就不再跟着你。”
“好,两个月内我一定集好三百张投书,令城主同意我在湖上种花!”
“无香一定会重新开满花的!”
“到时候我带你闯荡江湖,我们一起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我行侠仗义,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拿来。
“你要相信我……”
…………………………
……没什么好去相信的啊。
……………………
“崔冷——”
逆着火光而来的少女今天没有扮男装,梳了乖巧的双平髻,虽然一个已经散了,烧焦的发也糊在一起。发髻中心装饰着两颗小小的铃铛早不知掉哪去了,铃铛尾部垂下两根长长的红色丝带也被烧的只剩一截小尾巴。
精致绣花做底纹的火红长裙脏兮兮又破烂烂,即使是这样,她坠下来的时候,发尾连动发上短短的红丝带一齐向后飘舞,也轻盈的像只蝴蝶。
如果这里是汹涌的人群间,一定会有很多人会向她望过来,带着各式各样的目光品评着,小声议论着这个傻里傻气的少女。他们一定不会发现,眼前这个装似疯狂的人就是那个每日站在城门口劝人投书、总是风尘仆仆的男装少女。
“说好了要死一起死的——”
隔了太远,依然觉得她好像是又哭了。
为什么知道?
大概是,她努力扯出的大嗓门里,带了太多的哭腔吧……
明明是在坠落,明明是在坠向死亡,明明所谓的情意不过是稍纵即逝的意上心头终究会散落的,明明口口声声的喜欢也不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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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差也好、不是真的也罢,我,我就是喜欢你……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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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何以会无条件爱上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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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天上是不是正掉下个凡人。”
重新回到古月肩膀上的松鼠仔细瞧了瞧。
“好像……没错。”
松鼠努力睁大眼睛,发现后面又跟着落下来一个。
古月显然也看到了,指着急速坠落的人道:“前头那人看着像那个崔冷公子。”
松鼠接道:“后头那人看着像那个凌起凤凌女侠。”
“他们都快落地了,会不会摔的很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