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之心》皂斗

4、第三折 少年壮志不言愁

　　唐景龙二年冬，龙门荒漠。
　　北风呼啸，夹杂着豆大的冰雹连绵而下，天穹下的唯一行人被逼得用布条包住头脸，仍不免被砸得痛苦不堪。
　　浩瀚广漠中，极目望去，惟见漫漫黄沙，弥漫视野。行人无处躲藏，只好用手臂护住头脸，乞求老天爷早点放过他。

　　这是沙漠冬天的夜。极寒与风雪毫不怜惜地扑向每一个企图侵入它领地的生物。行人积聚内力护住心脉，麻木地朝前走去。
　　他已经被冻得忘却思考，只有凭本能想要冲出沙漠。向导和骆驼都已冻毙，若不是行人内力深厚，也早已在这场预料不到的暴风雪中丧命。

　　走着走着，行人的眼前似乎出现幻影，一弯月牙形的泉水在远处忽隐忽现，泉水泛着晶莹的光芒，仿佛女神的呼唤，诱惑行人朝她走去。
　　行人蹒跚走出几步，终于力尽，趴倒在月牙泉边，他的喉中发出嘶哑的声音，暴烈的风灌入咽喉，带来一阵剧烈咳嗽。
　　“我不能死！”行人脑中只有这一个信念，他仰躺在苍穹下，用尽最后的内力发出一阵野兽濒死前的哀嚎，凄厉的声音传出好远好远，他的眼睛终于渐渐闭上。

　　叶孟秋在梦里回到了热闹的杭州城，马匹嘶鸣声，集市上人们讨价还价的声音，娇媚的女声，粗豪的男声，混杂在一起，仿佛一团麻絮，搅扰他的思绪，但却令他觉得莫名安心。从来没有如此刻般，怀念世俗的安康喜乐，然而他很快回过神来。
　　他记得自己携“御神”剑一路向北，还未出关，就倒在了沙漠的寒夜中。
　　“我不能死！”他猛然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

　　那些嘈杂的市井噪音依旧响在耳边，他茫然朝四面望去，只有简陋的家具，土做的墙壁，那些市井人声，隔着不太厚的墙进入耳中，但已不是梦境而是现实。这是一座沙漠中常见的土坯房，推开那扇简单的木门，也许就能看见救了自己的恩人。
　　叶孟秋想着，慢慢站在地上。曾经侵袭入体的冰寒令他血脉不畅，他缓缓活动四肢，发现并无大碍。

　　他推开门，门外是一个宽阔的天井，诸多身穿异族服饰的人们坐在随意摆放的桌椅上，积有泥垢的桌面上放着油腻的大碗，一些成块的牛肉煮的稀烂，满满装了一碗。那些人将刀剑往身旁一放，便伸出乌黑的手抓起牛肉，撕下一大块往嘴里塞，还没嚼烂又捧起桌上的海碗，炽热的烧刀子就倒入喉中。他们用油腻的手擦嘴，高声喧哗，粗声大笑，一串串脏话流出嘴巴。

　　叶孟秋仿佛来到了一个异世界。他们不同于长安城中困囿于帝都风气的异族人，他们肆无忌惮地生长在这片广阔的天地中，风沙会磨掉拘谨的笑容，霜寒会冻裂拘束的手脚。当你被困在流沙中，当你被冰霜击倒在黑夜里，只有震破喉咙的声音才可能被人听到，救你一命，叶孟秋这次算是深切的体会到了。

　　当他突兀地出现在天井中时，那些肆意调笑的人们停止了喧哗，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的朝他看来。
　　突然一个男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大声道：“老板娘，这是你的新相好么？长得真俊啊。哈哈哈哈……”说完其他人都跟着那人笑了起来，反而把叶孟秋臊得脸通红。
　　“呸你个直娘贼，老娘给你吃给你喝，你还编排起老娘来了，快滚你的蛋去！”那个叉着腰骂人的女人衣着鲜艳，杏核大的眼睛瞪得溜圆，眼波流转间却有挡不住的妩媚风情。
　　那个被她骂的男人倒是笑嘻嘻，仿佛十分受用。叶孟秋尴尬地皱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卷进了莫名的麻烦中。

　　那女子走到他身前，还未说话先给了他一个白眼，“我说这位相公，昨天好歹也是我救了你吧，你连声谢谢都不说，就会拿眼瞪别人，难道老娘还欠了你不成。昨晚上若不是小黑听到你的鬼叫声，今天你早被剁成肉酱，做给他们当包子吃了。看你细皮嫩肉的，倒是给他们换了口味了。哈哈……”那女人说着，自己倒捂嘴笑起来。整个天井的男人都陪着她笑，叶孟秋只觉额头上冷汗滴落，以为自己进了黑店，手不觉探向了“御神”剑柄。
　　然而眼前一花，有人比他更快，一双脏兮兮的手疾电般抓向“御神”，只听“铿锵”一声，“御神”被抽出又合上。

　　刚才电光石火间，叶孟秋已与那人飞快地过了一招，那人企图拔剑却被叶孟秋所阻，一时间讪讪后退。叶孟秋这才看清，那是一个矮小的少年男子，一双乌溜溜的眼珠转得飞快，在黑得像锅底一样的脸上尤为突兀。
　　“小黑，做什么呢！不是告诉过你不许偷客人东西么？有本事正大光明去抢，偷偷摸摸不像个男人。”先头那女人过去劈脸一个耳光，叫做小黑的少年立刻换上一张哭脸。
　　叶孟秋对他们的价值观已然无语，只有换上一百万分的警戒。

　　“他那是一把宝剑！”小黑唯恐天下不乱，大喊出来。叶孟秋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自己。
　　昨夜风雪太大太冷，女人只是让小黑将他背进房间，也没空照看他，就顾着躲回被窝了。当下十分后悔没有顺手摸了他的剑去。
　　女人皱眉撇撇嘴道：“我瞧你也没什么银钱，昨晚上我们救了你，你就拿那把剑抵债吧。”
　　叶孟秋摇头，一边缓缓退向墙边。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就算你武功再好，我们这么多人你打得过么？”那女人恼怒起来，原本坐着吃饭的人们都纷纷站起，同时拿起了桌上的兵器。
　　叶孟秋的脸上却掠过一丝笑意，沙漠里的炽热和严寒他无法适应，然而与人对敌，甚至与数十人数百人相对，在他行侠的两年里，却毫不罕见。
　　他的胸中满塞豪气，来这里本就为寻访异族武学，今天就当是首次试炼吧。

　　他眼神一动，本来老实站在女人身后的小黑已不知去向，一双脏手正从身后抓向他的双腕。叶孟秋冷然一哼，“御神”出鞘，斩向小黑手腕。小黑行动极快，在他拔剑时突然向下一蹲，居然没入土里，不见踪影。
　　叶孟秋曾听人说过“土遁”之术，原是奇门遁甲里的一门，本以为是神仙方术，没想到真有人会用。这寸小小土地竟真是藏龙卧虎，小黑看来顶多不过十五六岁，轻功已可跻身一流高手行列。
　　叶孟秋看着那些脸色越发凝重的异族人，想今天定有场苦战了。
　　突然那土遁了的小黑跌跌撞撞地从门外跑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喊，“不好了，他又来了，老板娘快点跑。”

　　老板娘劈脸给他一巴掌，“跑跑跑，你就会跑，你个孬种算什么男人。”
　　小黑苦着一张小脸，可怜巴巴地对老板娘说：“它们离这还有几里地，我们收拾收拾东西先跑了再说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它们，这沙漠里谁敢惹啊。”

　　老板娘骂骂咧咧，但似乎真忌惮小黑口中的“它们”，一径从叶孟秋身边走过，竟连正眼也没看过他。原先天井里的人们也都慌乱起来，拿起各自的行李，算了饭钱，骑上马匹骆驼，不一会儿便走得干干净净。
　　叶孟秋还呆在那里，对这一系列的变故懵然。他已没有向导和骆驼，贸然进入沙漠就是个死，还不如留下静观其变。

　　老板娘和小黑连同其他几个伙计，从内院抬出一头刚杀的牛，那牛的胸膛尚微微起伏，全身鲜血淋淋，气味直冲鼻子，叶孟秋被熏得捂住口鼻立在墙角。
　　众人看都不看他，自顾自忙活。他们将牛放到天井中的一张桌子上，任由鲜血淋漓地淌到地上。
　　“一头牛够不够啊。”小黑问老板娘。

　　老板娘皱眉说，“管他呢，希望它们吃了牛就不要糟蹋地方了。我究竟倒了什么霉，方圆几百里就我们一家客栈，就被它们惦记上了。你说都是一群畜生，怎么每次都知道往这里来呢。”
　　“肯定是因为那个小子。”小黑嘀咕着，没提防又被老板娘拍了一下头。
　　“好了走吧，甭跟我提那小子，白眼狼，养不熟。”老板娘恨恨说着，拧着小黑耳朵朝门外走去。

　　经过叶孟秋身边时，老板娘突然妩媚一笑，仿佛开在荒野里的花，既妖娆又危险。叶孟秋却被惊得连连后退，老板娘见他如此，不禁恨声道“都是一群白眼狼”，一边骂一边走远了。老板娘倒是生的不丑，十分风流标致，然而叶孟秋实在消受不起，几乎要捧心大叫。

　　叶孟秋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突然被老板娘拧着的小黑又不见了。他这次学乖了，立刻朝地上看去，果然一条土线直冲自己而来。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叶孟秋凝气将“御神”插入土里，猛听小黑一声大喊，一个人影冲天而起。叶孟秋恼他三番五次盗剑，冲过去想结果了他，然而小黑虽受伤，轻功却还在，眼前一花又不见了人影，远远的有小黑的惨叫和老板娘的骂声传来。

　　“你个小混蛋还不知道教训，又惦记人家剑呢，下回非剁了你这双手脚不可。”
　　叶孟秋又好气又好笑，但等那些声音都消失之后，只感到无边的孤寂。
　　这样广阔又无遮无拦的天空下，他感到被所有人抛弃的孤独和恐惧。只有那仍然流淌的血线陪伴着他，一同等待不知名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