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人面桃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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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春园是很小的，尤其是这个时节，各种花都挤在一处开。
桃李芬芳就不必说了，红的如火，白的似云。那些结了紫雾一般的丁香，如香伞一样绽开的树冠下低矮但肆意的黄澄澄的迎春，还有挽着硕大花苞的玉兰树，绕水边郁郁葱葱挺拔的兰花草，都是我每日留连不已的美景。
香雀是不能理解为何我每次对着一朵花看上半天动也不动，却不觉得烦闷的。她总想提个小篮子将中意的花枝采下来，或插在各房中的花瓶内观赏，或染染指甲手帕什么的，再或者风干了做成香料。我是坚决不同意的，于是好几天都看见闲不住的香雀提篮去园子外面溜达，剪一些无主的花回来。
关于一朵花到底是生在枝头凭风吹落无人赏好，还是被人在最美丽的时刻带回温室盛放不过一两日好，这种问题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我不打算说服谁来和我一样。
子宜和温延以侍卫的身份住进了浓芳园，每日陪我说文习武，往来颇多。因为有了父辈们的一层关系，我有心与他二人多多亲近，故想到不如每日吃饭也在一处为好。又怕传扬出去好说不好听，因此浓芳园关起门来小范围的立了一个不合规矩的规矩：园子里不拘死礼，以简便为宜。
以用膳为例，除了子宜和温延，连双玉和香雀也被我拉来一处。初时他们是颇有点别扭的，尤其双玉，总是勉为其难的拿半个屁股坐下，竖着耳朵监听周围的动静，有个风吹草动就要搁下碗筷跳起来一回。惹得我嘲笑他好几次，于是时间长了也慢慢习惯了。
人多，气氛不错，学习的日子过得很充实，加上在宫里相安无事了许久，我终于不再噩梦连连，身体也逐渐硬朗起来，不再动不动就发热头痛。父皇亦开心的夸我脸上有了红模样，越来越漂亮。
偷偷去找过周宁予一次，想托他打听巧云家情况，如果只留下寡母，倒可接去与茹茹和石郎一块。巧云说过她娘亲还在苦等她出宫团聚的一天，她不能死。可老人家如今怕是还不知道与女儿早已阴阳相隔再无相见之日了，所谓天不从人愿，是我连累了巧云，她恐惧自尽也好，遭人泄愤也好，孽缘终是由我而起。
宁予对我的态度和善了很多，听我说明来意后，毫不犹豫点头应承了下来。
美韵仍和皇子们一处听学，见我来找周宁予，笑嘻嘻的走过来说：“灵儿听宁予哥哥说皇姐新添了两个贴身侍卫，又年轻又英俊。妹妹们一直想看看新鲜，偏皇姐守得紧，行也一处吃也一处的。浓芳园的大门好几天都不对姐妹们敞开了，莫非皇姐有了新乐子要独享么？”
面对巧舌如簧的美韵公主，我不禁瞠目结舌，果真是春天到了，连这么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姑娘都满脑子花花故事。想想园子里子宜和温延那两张温润如玉的脸，倒是果然有点金屋藏娇的味道。
我朝眼巴巴望着我的美韵悠悠一笑，尽量摆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不置可否的眨眨眼。叫她自己憋屈去吧，我哪有工夫和她打这种无聊的哑谜。
“宁予，别忘了本宫拜托你的事。本宫先告辞了。”临走前，我不忘跟周宁予打了声招呼。
然而一连数日都没有收到周宁予的回信，突然有一天我中了邪似的脑子里来来回回老是过这一件事，隐隐约约觉得不妥，但又说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只觉自己白日赏花也赏出了重影，跟着子宜学诗也念得嘴巴疼，拉着温延演练刀剑更是心烦气躁，于是横下心，厚着脸皮叫双玉再次去书房那边看看情况。
不多时，双玉一溜烟跑着回禀，说周宁予在书房外跪了一天一夜，眼见着要出事了。
温延放下手里的剑，略带惊诧的问：“周宁予？酒剑公子周平予的弟弟吗？”
双玉挠挠头，含含糊糊的点点头：“周望大人确实还有个大公子叫平予，不过酒剑公子什么的，小的就不清楚了。”
温延神色有异，皱着眉沉思。子宜仍旧捧着一卷书在读，似乎对我们这边的情况充耳未闻。香雀倒是懂我心思，悄悄拉拉双玉的袖子，说：“周公子为什么跪的你倒说说清楚啊。”
双玉叹口气道：“小的听说是前天周公子告了假，没去书房伴读，昨天又去的迟了，本来是美韵公主不高兴，小小的训了两句。夫子没说什么，但大皇子就要周公子思过。后来快下学的时候，莲妃娘娘突然急急忙忙打发人来把大皇子请走了，说是娘娘凤体欠安，要大皇子赶紧过去看看。大皇子这一去就没回来，今天一整天也跟夫子告了假在莲妃娘娘那边伺候。”
“美韵干什么去了？”我蹭到子宜身边坐下，拎过他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清茶，一饮而尽先润润嗓子。
“昨晚上美韵公主就要去景福宫请安，被莲妃娘娘的人拦回去了。”
“哦，那承和呢？”我指指身边的位子，示意温延稍安勿躁，过来坐下。
“今天三皇子也去景福宫请安了，可惜也没成功。所以周公子只好一直跪着。”双玉撇撇嘴道。
“皇上呢？大皇子他们居然敢？”终于连香雀都听出，这不过是景福宫上下一起做的一出戏。
“皇上嘛……”双玉为难的看了我一眼，小声说，“前日受大国师之邀，到千叶寺听禅，两日后回宫。不过这事，是瞒着外面的。太傅大人捱不过，十万火急要找皇帝说情，这才把此事撞破。”
我了解的点点头，听禅不过是个幌子，父皇应该是去探视皇姐夏侯晴。说起来我这皇姐真是命苦，十二岁上刚指了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还没等到完婚，男方便不幸坠马死了，从此皇姐便隐约留下一个克夫的名声。过了两年，一直扰我边境的邻国向月突然提出和亲的想法，父皇的女儿们当时唯有皇姐处于适婚年龄，但她对传闻中野蛮粗鲁的向月国皇子实在没什么好感，于是对自己的前途又是悲痛又是心忧，一急之下病倒在床。父皇见她如此，恐她即便能远嫁，在异国他乡也撑不过几日，但又不愿放弃得之不易的和平，于是以长公主命中克夫为由，送了邻国一批谢礼和众多美人，答应待其他几位公主年岁稍长之后再议和亲之事。为了使向月国不至感到天兴无礼或是有意欺瞒，父皇又命长公主随大国师带发修行，从此遁入空门，常伴古佛青灯，为国祈福。
温延冷哼一声，扭脸就往外走。香雀看他面色不善，怕他惹出事端来，赶忙上前阻拦。我拍拍子宜的肩膀说：“师爷你说，该本宫出手了吗？”
何子宜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桃花眼，仿佛永远含着醉人的笑，即使他算计一个人的时候依然是风情万种的表情，此刻他轻轻放下手中书卷，好整以暇的问我：“殿下，子宜有三个问题，如果殿下能够答得上来，出不出手我想殿下应该自有主张了。”
“哦？你问。”从子宜的语气中我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不由屏住心神，静等他开口。连对香雀阻拦自己前去救人十分不满的温延都停下动作，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第一，大皇子为何要这么做？第二，莲妃娘娘为何要这么做？第三，皇上为何要这么做？”何子宜站起身来，踱了几步，笑着问我，也是问大家。
没有人答话。双玉和香雀都微微垂下头，他们人微言轻，见惯宫内生死，对这种人心倾轧早已本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不愿多言。温延郁闷的摇摇头，他八岁离家学艺，跟随师傅行走江湖逍遥无忌，对皇宫内、名利场的心思一窍不通。唯子宜是大家族的嫡子，在自小就深谙人性险恶，对阴谋莫测有着深刻的体会这一点上倒是与我不谋而合。
我明白子宜所想和我揣测的一致，承钧素以敦厚宽仁著称，此时处心积虑要惩治看似与他素无恩怨的重臣之子周宁予，莲妃娘娘为了助儿子达到目的不但假意称病，更不惜连拒美韵承和两位皇子皇女，皇上虽人不在此，但耳目灵便，却一直未予以制止。大家合起来要周宁予反省一件事，那到底是什么事呢？什么事情值得他们如此看重，又如此恼怒？心念一动，我倒想起一件宫中秘闻：“香雀、双玉，本宫问你们，太后曾说过含贞公主乃是娴皇姑的转生，可有此事？”
香雀和双玉闻言都老实的点点头。
“本宫尝听人云，含贞和这位皇姑是越长越像了，可有此事？”我又问。皇姑夏侯娴是我父皇最小的妹妹，生长于太平年间，不像父皇他们经历过杀伐征战。据说能歌善舞聪明伶俐，深得太后喜爱，是她老人家最放在心尖的一块肉。机缘巧合之间，这位养在深宫的小公主竟恋上了潜伏而来的敌国贵胄，那男子细作身份曝光后，小公主在家国与情人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殉情而死。父皇恼她叛国，下旨夺了她的公主封号，未以公主葬。太后伤心难言，却不得不接受现实，只求儿子不将此女逐出宗族。恰莲妃娘娘彼时诞下一女，太后得而喜之，谓宫人曰此女乃夏侯娴转生，因舍不得骨肉亲情故重投夏侯家而来。太后为其取名仙，又请父皇赐其号含贞，寓意皆不言自明。
“殿下，皇上最不爱听人讲这个。”双玉躬了躬身子，头也不抬，照样低眉顺眼的劝我。
我哪能不知道父皇最不爱听这个，上次温延带着我用轻功溜出去玩，偷听来这么一句，可现在说这话的那个小宫女，还有听见她这话的其他人，如今都不见了。我转脸向温延一笑，他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这个迟钝的家伙。太后一直很不待见我，上次含贞公主折腾八哥的事未果，估计也让她老人家狠狠记了我一笔。
“行了，三个问题本宫已经答出来了，走，子宜温延，去书房。”我摆摆手，日已正午，赤色浸染，东风又起，正是好时候。我颇自嘲的想，也不知道周宁予为何这么不禁跪，才一天一夜嘛，想当初我饿着肚子跪在齐夫人门前整三天的时候，还不是靠自己昏过去解围的。
一路上我摇晃着手里的桃花，尽量放慢脚步，假装随意的与身边人讨论今春哪个园子的花开的好，趁此刻时辰好赶紧去瞧一瞧之类的话题，只是想给那些各处的眼线们以为，我们出门是要赏花取乐的。
然而，一见到周宁予的模样，我真恨自己来得迟了。眼前这个面如白纸的人儿，不知怎的教我想到了上回父皇赏赐的琉璃盏，通透却易碎。我蹲下身来，默默看着他的眼睛，看他低垂的眉睫之上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烁着迷离的光芒。这光芒刺得我不由半眯了眼睛，咬着唇打量，这就是那个奋不顾身救我于水火的少年郎，那个横眉冷对暗指我大开杀戒的翩翩公子，他看我的眼神除了惊讶还是惊讶。
有风漾过，吹落满天野樱花，像一场粉色的雨。
“宁予，我来接你了。”我笑嘻嘻的将手中花枝递给他，“是我连累你，不该托你去查什么巧云的家事，现在得罪了含贞，有什么罪过我来担。这是我自己照料的一株桃树开的花，来之前我寻思也没什么好报答你的，这花我瞧着不错，送给你了。你快回去吧，改日我会到周府登门谢罪。温延，你替本宫送周公子回府，好生照料，不必急着回来。”
“咦？”温延俯身过来抓起周宁予的一只手，探了探脉象，低声对我说：“殿下，他受了一种很奇特的内伤，初时并无大碍，也很容易调养过来。但最怕就是一寒一热交替催生，偏他跪在这儿接了这许久的地气。现在看来伤已入骨，再跪下去则性命休矣。我必须赶紧带他走了。”
香雀被我留在园子里，双玉出宫去了周府，全都没让跟到书房这里来，因这阵仗他们经历不起，最好还是不在场。只有子宜与温延与我一同过来了，我转头对子宜说：“子宜，麻烦你替本宫去一趟太医院，请太医去周府瞧瞧周公子。”
子宜对我一笑，努着嘴示意我留意书房门口闻风而动的众人，没说什么，转身去了太医院。
周宁予却挣开温延好心搀扶的双手，咳嗽连声，好不容易才艰难却坚定的对我说：“谢谢公主殿下，宁予不需要殿下如此，殿下还是赶紧离开吧。”
“你想死？”我歪着头看他，抬手用袖子替他轻轻抹去嘴角的一丝血痕，皱眉道。阳光毫不吝啬的打在他身上，我却觉得他的皮肤寒气逼人。
“臣没事。”周宁予固执的摇摇头，极力想要避开我的动作，“巧云的寡母已经被臣接去与石郎兄妹同住了。竟还有人想加害这样一位可怜的老人，臣不能见死不救。虽有殿下的嘱托在前，但一来臣是自愿答应帮忙，二来其后全是臣自作主张的决定，故此事与殿下无关。殿下聪颖过人，何必趟此浑水。”
巧云，看来我猜得没错，你的死不简单。你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娘亲，已经有人替你在好生照顾了，愿你在天之灵安息，同时保佑这位路见不平的好心人吧。我默默的看着周宁予，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但又觉得他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思，他就如同一块纯净的白玉，清脆刚直，宁可抱着自己的理想和道义片片碎去，也不会在污浊面前后退半步。他即是这样的君子，疾恶如仇，其性如兰。我做不到他的坚持，我只知道再磨蹭下去各方面的阻力都要出现，在外无援手的情况下，我们马上就会失去仅有的这点儿主动。
“温延，别跟他废话，带走！”瞄了一眼书房，似乎是美韵跟承和将人又拦回去了，让我暂时松了一口气。
温延答应一声，不顾周宁予的挣扎，施展起轻功，一把捞起来带上就走，几个起落之间已经失去踪迹。
我认命的在周宁予刚才的位置旁规规矩矩的跪好，心中盼着这一切如我所想，顺顺利利无灾无难的过去。
然而我实在是高估了天兴皇朝皇室的血脉亲情。整个皇宫大内仿佛没有人注意到跪地不起的人换成了他们平日里口头心间尊贵又吉祥的五公主，莲妃娘娘继续病着，承钧继续伺候着，夫子干脆放了所有学生的假，将整个书房周围空给我一个人独享。香雀来过一回，给我个机会大声发表了一通言论，无非是叫她们几个安心留在浓香园内，不准来打扰我思过。
我足足在该死的书房外跪了两天两夜，才把姗姗来迟的父皇等来。看起来他丝毫没有因为这些琐事更改行程，依旧是坚持听完禅才如期回来的。而且据徐公公说，皇上一早回宫，先到上书房处理完这几日积压的所有折子，安安稳稳的陪太后用完午膳，又去到景福宫探视了莲妃娘娘，后回到书房考了考皇子们日常功课，都满意之后隔窗抬眼望了望外面的我，这才遣散众人，吩咐徐公公唤我进屋继续跪着。
我几日水米未进，慢腾腾有气无力的请安。
“跪的倒端正！说吧，你想干什么？”父皇拖长了声音问道，口气不咸不淡，听不出喜怒。
“儿臣令手足不睦，险些铸成大错，因此在诚心思过。”
“哼！你是不是以为上次行刺你的刺客是仙儿派去的？所以这次抓住她的把柄追查不放。”父皇盯着我大声说，“不就是一个小宫女吗？笨头笨脑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忘了她上次还想为仙儿指证你吗？”
“儿臣知道刺客一事非皇姐所为，也从不敢追查什么。”我坦然接受父皇如炬的逼视，一字一顿的回禀。
“那你这是为何？”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儿臣不过想为巧云的寡母略作安排，以表愧疚。周宁予是受儿臣之累，他对儿臣有救命之恩，儿臣不愿见他枉做替死鬼。而且身为皇室宗族，儿臣也不愿被人说成没有担当。”
父皇看了我许久，终于说：“什么替死鬼？朕还活着，谁敢乱来？不就是跪几天嘛，昏了自然有人拖走。”
我点点头，看来父皇不知道宁予受了伤，事情也没有我预想的那般严重，磕头道：“谢父皇。”
“谢什么？朕可没说……”父皇话未说完，我已经身子一歪，晕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人面桃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