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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桃源的良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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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师父会拒绝,谁知师父竟答应了,她拉我起来,爱怜地看着我,神色间若有渺茫。
我、师父和苏弗下山、过河。阿微在前领路、划船,白衣飘拂,气质和雅,态度温顺,真让我刮目相看,这样的阿微,怎想得到?
再侧头看苏弗,他威风自若、世间万物尽在指掌间的样子,又哪里是过往的苏弗?
他们兄弟这一点也像,可化出千种面目。
倒是阿凡没他们变化多。以前我觉得阿凡骨子里最冰冷,这一会儿觉得阿凡是他们兄弟三人中最容易接近的。阿凡昨夜便回去陪苏娘了。苏娘,一个让阿凡几乎眼睁睁看心上人远去而不追逐的女子;一个令苏弗伏案作画,爱意凝于笔端的女子;一个让阿微心甘情愿全力保护的女子,会是怎样的呢?
再翻了一座小山,眼前是溪水、小桥、田园。耕牛、羊、马、鸡、鸭、鹅……好不热闹,数名青衣白衫的小童奔忙其间,见了我们,齐刷刷恭立行礼。近前,是各色花木,石景、亭廊……天,人间还有这样梦想的地方!——桃源,果真是桃源,只这一会儿不是桃花缤纷,而是夹道枫叶红绚,成熟的枫树子打着旋如小蜻蜓般从头顶纷纷落。
庭院里侧身立一个青莲衣女子,大约是在看水池里的金鱼。发髻高盘,姿仪秀雅,面复薄纱,衣衫随风而起,轻盈若飞。阿凡就坐在她左近读书,读的是诗经,抑扬顿挫的。发现了我们,阿凡站起来,拉女子的衣衫指我们给她看,那女子便转过身,向我们迎来。
我想我再也没见过比她更优雅温柔的女子,她走路的姿态应是古时闺秀的风范,端庄大方,不疾不徐。她的披风是水样的丝绸,晕染着红粉梅花,浅褐黑的枝杈。我想,她善画,那衣上的梅花应是她画上去的。
我终于明白苏弗、阿微的气质风姿从何而来,是与苏娘一脉相传。包括不拘小节的阿凡,在苏娘面前也别有一种秀气文雅。
苏弗唤了一声“苏娘。”声音那样的亲近,然后向她介绍了师父和我。苏娘敛衽行礼,师父抱拳,我不知如何是好,鞠了一躬。
抬头见苏弗在向我笑,引得大家都笑了。
苏娘说话是非常柔和的,轻声细语,对苏弗非常依赖的样子,不管是坐座位还是沏什么茶或如何安排客人食宿全听凭苏弗做主。
苏弗第一次到桃源来,却是他们的核心,桃源的绝对主人。
阿微将每样事都详细交待给苏弗,移交桃源的管理权一样。这里是他和阿凡打造的,阿凡是发现者和工匠,阿微是策划和监管,最后领导者却是苏弗,苏弗也受之安然。
阿凡好像无所谓,理所当然的样子,阿微的恭顺却有些刻意了,似乎小心周全,唯恐苏弗不高兴。
晚间我与师父一起睡在苏弗的房间。这里很怪,那么大的地方,主人房只四处,没有客房,设计里就没有接待客人的打算。
苏弗挤阿凡的房间里睡去了。我还以为他与阿微亲近呢,却是阿凡。
我对苏弗房间的摆设感兴趣,一样一样看。师父一直笑着看我,晚间枕侧终于对我道:“阿期,苏弗此次虽过了一关,却还有比这更凶险的下一关,你倒没事人似的要嫁他,也不将你自己身体里的毒放心上,乐陶陶的,我真不懂你这孩子了。”
我说:“师父,我从悬崖上摔下来还能活,您觉不觉得我运气特别好?我运气这样好,每过一天都是上天偏给我的,所以我知足感恩,不想以后的事情。一切总归会很圆满的。您放心。”
其实我想的是:我是穿越的啊,我够好福气了,没有穿成乞丐求生困难,没有穿成贫寒女子生活艰辛,没有穿入大户人家三妻四妾争风吃醋,更没有穿入皇宫规矩森严你死我活。我遇心仪帅哥,帅哥还爱我,够幸运了,其余的,穿越女总归会幸福的,否则我怎么会穿越呢。
这就是我信心的全部来源。师父不知道,一定以为我有超出常人的坚毅和乐观。
苏弗与我议定的婚期是十一月二十四日。我奇怪他往后延了一个多月,我以为,一到这里我们就会成亲呢。我对礼仪什么的最不在意了,苏弗说的却是:“你师父说过将性命赔还给我,此番肯救我,应是还报我,我怕她有别的想法,所以留她。她秉持正义惯了,又是天山掌门,你心里要有准备。”
我被苏弗的话惊到了。苏弗忙安慰我:“有我们在,怎么也要尽力打消她的念头。”
我感激拉住苏弗的手,头倚靠在他的肩,他的肩膀温暖宽厚,我忍不住用额头在他的肩头蹭啊蹭的。他脸红了,说:“多亏现在天冷,若是夏天,这样可不行……”
“为什么?”我好像有点儿明知故问。
他不说,转移话题:“你不去看看苏娘为你准备的嫁衣?可好看呢。”拉我离开他的书房。他比我还怕两人独处呢。
一开始胆大偷吻我的是他,这一会儿装正人君子的也是他,好怪异有趣的人。
到苏娘门前他就挣脱开我的手,我撅嘴伫立看他,他连忙做笑模样,哄着我进去了。他先喊报:“苏娘——”稍会儿,苏娘就出来了,面上罩了轻纱。
苏娘对我非常的客气,依苏弗的话引我看嫁衣,绣着五彩的凤,非常精美,比乔家那时准备的嫁衣端美大气得多。苏弗又说:“阿期最喜欢你做的点心小吃了,苏娘,你再做一些。”
他是全然不客气,苏娘忙说好。
他将我捧在手心里,宠到天上去,每天说的都是:“阿期喜欢什么什么——”于是,全按我的喜好来,苏娘变着花样地依我的口味做我爱吃的菜式,到库房里挑选我喜欢的布料首饰,让我怪不好意思的。苏弗还热衷于服侍我,尤其是吃饭的时候,比如端汤布菜什么的,苏娘并不与我们同桌吃饭,同桌吃饭的是我师父,师父就望着我慈善温和地笑。
苏弗对婚礼的筹备特别精心,样样亲力亲为,他忙的时候,我便在桃源里闲逛。桃源很大,养了品种繁多的鸡鸭鱼鹅猪狗猫兔羊马牛,我乐冲冲观察小动物们的时候,见阿微在为一只羊接断骨,他低着头,非常认真有爱心的样子,让我想起悬壶济世菩萨心肠,阿微还有这样的一面,医者父母心?
见我来了,阿微向我一笑,一如苏弗早期的招牌笑容,礼貌温和,拒人千里之外。
我想起一事,其实自到桃源来我便留了心,一直想问他的,他对一只小羊都这么温柔怜悯——天魔山被他安排跟随我的那两个小童到底怎样了?我在桃源寻了再寻,也没见那两人踪影。
听我问两小童的下落。阿微转头看草地上吃草的羊,答非所问地道:“你瞧它们——我养它们是为什么?是为了羊皮、羊肉;若它们的存在有可能威胁了我的安全,那就只有杀掉,掩埋。”
他的话让我的心陡然哆嗦,冷到极点,他已接着笑了:“你怜悯是不是?世间哪有那么多的怜悯!生命随时在消逝,为了一朵花的凋残,一根草的枯黄,你怜悯得过来吗?花草还是忠诚的,人则比花草更危险。我只知道,为了我和我在意的人,他人的生命都得让路,那是他们遇到我之后的无可选择的命运。我的人生路途上没有怜悯,因我当先要保护自己的生存。没有了我,就没有了一切。”
他去一边溪水里洗手,我觉得此生再也不愿意看见这个人,与他说一句话,我转身走掉。
师父不知怎么染了风寒,整日不舒服,忽冷忽热的。这日阳光暖好,我陪师父出来散步。师父喜欢花,阿微在这里有个大大的花房,师父进去看花的时候我没有跟进去,我不想再看到生死相随花。
我走入花房旁边假山,钻那些石洞,从后山向前走,假山前有瀑布垂帘,水声哗哗,我止住步,因为苏弗与阿微在水帘洞外吵架。
当先是苏弗冷怒的声音:“——你认为我是你手中的泥娃娃,由你安排坐东还是坐西?——”
阿微背对着水帘,颤抖地辩解:“我是为你好——”他的声音有些急。
苏弗反笑了:“我知道,你一切都是为了我,给云掌门饭中下毒是为我,给阿期服生死相随花更是为我,用假玉佩骗祁翾仍是为我——你要让我失去世间所有珍贵的!——”
我震惊在那里,不明白苏弗说的都是什么。
“二哥,你恨我?”
苏弗仍在咬牙笑:“我怎会,你为我做得太多了。”苏弗重复着:“你实在是做得太多了。”
“是,我做得太多。”安静里,阿微几乎自语地复述着,他的声音颤抖,是心深处无法抑制的难过。
好一会儿,苏弗终于和缓声音道:“阿微,这件事必须按我说的做,把解药给我。”
“苏娘或被连累死你也不在乎?”阿微嘲笑般反诘。
“阿微,你怀疑所有的人,想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地周全。我理解,但也一直想告诉你,那没有可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不能将世间的所有可能都消灭,生活有时候就是要冒险的。旁人的生命,我们不能予取予夺。世间有两个字叫‘良心’,如果你泯灭了,那么就算活着,与不活也没什么差别——”
“二哥,其实是哪一边在你心中更重一些。乔姑娘赢了,你为了她可以将我、苏娘还有阿凡的安危都不放在心上。别和我提良心,我们这些年是怎么活过来的?你都忘记了。解药没有,你可以杀了我。”阿微转身就走了。
阳光刺目映照在永不止歇的瀑布水珠上,哗哗水声单调而寂寞地响着,苏弗的身影投射于水帘外的地上,良久不动,我终于明白,其实是他拿阿微一点办法都没有才是真的。
“你出来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