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都是暖的》何暖暖

49、幸福的记忆

　　我早扯去了碍事的红盖头，这一会儿也没有人理会我，大家的目光都在苏弗。

　　苏弗显然是匆促赶来的，虽然他一贯的沉静，但这一会儿面上是急速赶路后的通红，额头发际是滚落的汗珠，胸膛在起伏，身后背一个沉甸甸的大布袋。他的衣着都是极精致的料子，不过衣服鞋子满是泥浆水渍，苏弗会这么狼狈地在人前亮相，我记忆以来还真是第一次。

　　只他一个人。

　　从院门到正厅的路是空荡荡的，侠客们分两边就坐，苏弗可以轻松地走进来，走到正厅我们所在的地方，可是苏弗在院门前止步。

　　他的眉峰紧蹙，双目精锐，再不是我印象里那个眉目纯净似水，眼中全是温暖温柔的人。他变了太多。他明利的目光扫了一眼门前的路，开口道：“我是意欲为云掌门疗伤来的。江湖有言，要起死回生，除非是天山的七珍还元丹配天魔教的挽天功。祁公子，你打算求我救令掌门吗？”

　　他的声音倒是一如往昔的清平，渐渐压住了紧急赶路后的呼吸急促。

　　祁翾道：“你肯救我的掌门师父？”

　　苏弗微微一笑：“我肯，但我有个条件。我不管你与乔妹妹成没成婚，我要你放弃这婚姻，将乔妹妹让给我。”

　　祁翾一笑：“师姐怎是我能让的？这得她情愿。”

　　苏弗明亮的眼睛看向我，他的目光瞬间就可以穿透我的心。其实在他现身门际的霎那我就谅解了他，心中迷漫上来温暖与感动。终于明白，即便他不来，我也不会怨他、怪他，我会继续勇敢地走下去，走前方再没有方向的路；可是他来了，我就成为世间最幸福的人。我尽量平稳开口：“你真会救我师父吗？”

　　他点头。然后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的声音郑重，还微有紧张。他就这么在众豪杰面前问我这样重要的话，真诚，坦然，无所畏惧。

　　他敢问，我就回他点头，他敢拿生命当赌注，我又有什么不敢的呢？我愿意让他知道我的心，哪怕在整个江湖面前。

　　有感动和欢喜在他的眼中凝聚，然后泛出晶莹泪光。他毫不掩饰他的情绪，旁若无人地蕴着泪向我笑。

　　身后乔澍一拍桌子：“我的女儿，怎能嫁你这个畜生！恶魔！”他拍得茶杯掉落地上，乔朝忙扶住他，低声抚慰：“爹——”

　　祁翾回头：“乔伯伯，世间只他可以救我师父一命。”他说着走到乔澍身边，低声附耳说了句什么，乔澍想了一下，召唤詹大侠过来，他们三人在厅上商量了一会儿，祁翾出来道：“南宫教主，乔伯伯答应了，只要你救活了我师父，就取消我与乔师姐的婚事，将乔师姐许配给你。”

　　苏弗这时已平静，微笑道：“我不姓南宫，你可以称我乔教主，或乔兄。”这个人，这时候还有闲心纠正这个。苏弗继续道：“祁公子，我可以走进去了吗？”

　　祁翾一笑，对随从们道：“铺上木板，请乔兄进来。”

　　原来门口处便是一个大陷阱，苏弗再往前走一步就会陷落了。我竟不知还有这个，好在因为下了雨，被细心的苏弗看出。

　　上天也帮他的。

　　苏弗步入大厅，乔澍瞪他的目光直欲喷火，对我说：“他烧毁了我乔家，为父就算答应你嫁他，也要你替乔家杀了他，否则，我就没有你这个女儿！”老人家简直要跳起来了。他若能吃掉苏弗，一定当下就生吃活吞了。

　　苏弗沉敛了容色，郑重道：“义父，我说过，您做过我的义父，我就一生当您作父亲。我烧毁乔家是不得以，我会加倍赔还给您。”苏弗将后背的大包裹放在地上，解开来，是一包裹的珠玉黄金，晃得人眼目都亮了。“我今日来，就没打算还能活着离开。这些希望您能够重建家园，照顾好阿期，让她不管走到哪里，遇到什么，都有一个家可以回去。”

　　他说得真挚，乔澍也有些震动，眼望耀目珠宝，迟疑道：“这是你的聘礼吗？”

　　苏弗微笑：“我还有礼物给乔妹妹。”他转过来看向我，那一瞬间，眉目恢复了他以前的样子，明亮温柔，便如他颈间挂的雪莲花，纯美绽放——他还佩带着那链坠——他走到我面前，自怀中掏出一个绢帕包，展开来，托在他手心的是一枚翡翠镯子。

　　他方才置了一地珠宝璀璨生辉，众人一定以为这镯子是世间罕物价值连城，瞧来却普通得很，质地寻常，并不见多精致绝美。苏弗说：“还记得边城的福缘记珠宝店吗？”他的声音柔和，我一下子想起来，这是当日我与苏弗闲逛时与店主讨价还价的那枚翡翠镯子，他竟然还记得，且这么远把它买了回来！所以赶路赶得急么？一额头的汗，一脚的泥泞？

　　他有无数的珠宝，却挑了这枚镯子做礼物送我。

　　很轻又很重的礼物，凝结的是他的心意。世间最平凡的物事因为心意也变成最贵重的，何况还是适合做礼物的镯子？

　　他拉过我的手，将那枚镯子往我手腕上套。这么大庭广众的，我的心在跳。他的手指温暖，动作微有紧张。

　　带上了这枚镯子，我就是他的了吧。

　　“阿期，不许要他的东西！”身后忽然传来师父的一声厉喝，我一哆嗦，手腕已被师父抓住，镯子被师父抢过摔在地上，清脆碎成几瓣。

　　师父是被担架抬出来的，拉住我的手说：“阿期，你是天山弟子，倾心剑的传人，不可以嫁恶魔。师父宁可死，也不接受他的救治！”

　　苏弗看着地上碎裂的镯子，似自语道：“为了这镯子，追风出了事，你再也看不到它了……”苏弗的眼圈红了。

　　我的头“轰”的一声，追风，那么矫健雄美的追风！……

　　怪不得今日苏弗的眼中，即便微笑，也有挥之不去的悲伤。

　　为了镯子，竟然牺牲了追风。

　　他抬起忧伤的眼，对师父道：“云掌门，我要乔姑娘是我的，哪怕口头上允诺的也好。您一定听古镜大师说过，我的生命也许只有三个月了。我什么都不在意了，但我要乔姑娘是我的。我给不了她幸福，但可以给她一份幸福的记忆。我救您，是因为您是她的师父，您可以照顾她一生一世。我除了可以救您，还可以背叛天魔教，将天魔山所有的机关、路径告诉您，助您毁灭天魔教，使无数的侠客包括您的弟子们免于伤亡，这份礼物您要不要呢？只要您答应乔姑娘嫁给我，这些我就都会做到。”

　　大厅内鸦雀无声，每个人感受的也许都是苏弗承诺的份量。在众人的目光下，师父沉默好久，终于说了两个字：“好吧。”

　　于是那个捐弃生命一定要救别人的人终于达到了他的目的。

　　我们可以成为夫妻了。

　　我感动看他，他温暖的双目里也蕴上泪。

　　我们再次同行时，我觉得天地都不同了。他，是我的丈夫。

　　我们来在师父的住处，祁翾请天山弟子们四面护卫，因为挽天功救人的过程中不能有任何人打扰。

　　苏弗在救人前要沐浴更衣，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在意这些细微末节，在等待水送来的静默里，苏弗向我解释说：“运功需要心静，我需要平静心情。”

　　我想他与我一样，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哪里开口，我无法率先解释过往，他亦无法道歉。可他这么一说话的声音语调，我就知道他的心意。他看着我，目光里有歉意、弥补、小心和求恳在里面。

　　我的眼中莫名蒙了雾。我定定心，说：“若运功时有人打扰了会怎样？” 这也是不相干的话，我也只能找这样的话和他讲，他救人后会非常虚弱，生命完全交出……我根本救护不了他，哪怕陪上我的生命。

　　苏弗答：“我会控制不住内力，经脉混乱，七窍出血，疯癫发狂，死亡……”他听了我的话，大约也明白了我的心，语调有一些顽皮轻松。

　　我却是震惊，原来他救人时也冒这么大危险！怪不得他救人后会现出那么欣慰轻松的笑容。我好不容易才道： “其实你不用来的，你不是做教主去了吗？”

　　苏弗歉疚道：“我若不回去做教主，苏娘会被师娘勒令殉葬的。而为了做教主，师娘逼我去烧毁乔家，这些，你别恨我。”

　　我摇头：“我从来不会恨你的。你知道吗？你若死了，我也活不了多久的。”

　　苏弗静立那里，想了一下说：“其实你还可以嫁人的，你会遇到更好的人呵护你。比如你嫁祁公子，我是真心祝福的，你嫁谁都能得到比嫁给我更多的幸福……”

　　我瞪住他：“那你今日为什么还来呢？”我是真怒了。

　　他有些慌张，哄我道：“你别生气啊。你想想看，我今日若不来，你得怎样伤心，我不想你伤心。还有你的那些师兄弟们那些江湖人又会怎样看你——”

　　他成心揶揄我。外面祁翾抱着换洗衣服进来了。我向他笑，说：“我等你。”他感动又释然地看着我，点头。

　　我的期待，他的承诺，我们彼此都懂得。

　　我走出屋去，站在廊柱边呼吸着清凉的空气，看着外面晚暮的天、紫蓝的云层，好像有无数清远的未来隐在天边。随着苏弗的到来，所有的都变得清新美好起来，有盼望、有欢喜。

　　他会顺利过关的。他会无事的。他说也许只有三个月的生命，那一定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