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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笛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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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笛引
遇上正牌的沐阳王其实是个偶然。
那天冲了凉换了身衣服我便带着瞳司偷偷从后门出了湘陵楼。其实也不是不能大大方方从前门出去,我是个闲人,进出都不用向韵娘报备。只是这会儿湘陵楼正是宾客满门的时候,从正门出去虽说不用接客,但客套地喝上几杯水酒总是少不了的。肖子祺严禁我在他不在的时候喝酒,说我喝了酒就像一只猫,其实我知道我酒品很好,只是喝了酒极容易犯困罢了,而且知道酒量浅更是从不贪杯。
梓邺城的夜市很热闹,在我还在做天茹的丫鬟的时候还会偶尔顶着那两颗大门牙在夜市转转,而眼下却是将近一年之后才重新夜游梓邺城。肖子祺总怕我被别人叼了去似的,就连我那屋子也给我改了名,琉欣阁,无非是“留欣”,最好让我连门都不出眼巴巴地盼郎归。
我的装扮哪怕是走在大街上也算是素净的,我不喜欢绾发,所以常常都是用发带松松垮垮地把头发束在背后,而额前的碎发被我打理到了两边,留着和脸颊一般的长度,倒觉着我的脸又小了一些,这到是让我很欢喜。而这样的头发根本没有地方放置那些朱钗,也让我落得轻松。
印象中前头的巷子里有个挑着山楂水卖的老人家,他家的山楂水酸酸的凉凉的很对我胃口,比别家可以放了很多糖的要爽口许多。可是走两步后看到了下午刚游玩过的碧波湖,于是让瞳司替我去买山楂水,然后指了指前面那个洗衣台子,告诉他我在那里等他。
天茹总说我这人有时候很极端,或者确实是这样,就好比这食性。我极喜欢吃酸辣的东西,辣到冒汗酸到牙疼的最好,但是比起那些只能吃出一些味的来说我宁可喝清汤品原味。所以我对那老爷子家的山楂水可以说是情有独钟。
坐在洗衣台上,不自觉地就脱了鞋袜,直到下了水,感觉到那阵沁心的清凉才想起几个时辰前肖子祺说的话——你这喜欢光着脚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呵呵,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
夜风徐徐,心情大好的我想起了采莲姑娘的采莲调子,但唱来唱去也就印象最深的两句话——“小妹撑船绕绿荷,阿哥随唱采莲歌。一声情调心相印,戏水鸳鸯透碧波。”(《采莲歌》)
没想到本来只是自娱自乐打发时间的事儿,竟引来一阵呼应的笛声,随着我一遍一遍重复着唱,那笛声也是一次一次在这两个调上玩转。不由的我开始好奇那个与我唱和的人,忍不住一边哼唱着那两句,一边站了起来,不顾还沾着水未穿鞋袜的脚便朝笛声走去。
隐约在几步远的柳树下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我停了下来,侧着头打量着他。夜深,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是估摸着那人和肖子祺差不多的身形,甚至在一瞬,差点就觉得那人就是肖子祺。
随着我静了下来,那人也放下了笛子走出了阴影。和肖子祺喜欢穿一身火红不同,那人一身素净的月白色长袍,系着一条镶着金边的腰带,一支玲珑的短笛被他灵巧地玩弄在细长的五指间。而那人带着笑意的眼睛比肖子祺那双勾人的桃花眼要柔和许多,挺拔的鼻梁倒是和肖子祺有几分相像,嘴角也是习惯地轻轻上扬。和眼前这个书生相的人比起来肖子祺倒是有几分浪荡子的样子,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笑了笑,但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存在才勉强收住笑意。
“踏风夜游,听闻姑娘歌声,不禁以笛声相合。扰了姑娘,还请恕罪。”只可惜,我从小没读过什么书,应付不来这种文绉绉的场面。
“你怎么知道是你扰了我,兴许别人还以为是我那破嗓子污了公子的笛声呢。”这么说其实有多半是为了客套,再怎么说我也是靠着唱歌和那半吊子的舞登的湘陵楼的台,只是这采莲调子是头一回唱倒是真的。
那人倒也不再和我假意推托,索性自报家门:“在下肖予莲,识得姑娘,三生有幸。”
肖予莲?听到这个名字我不由愣住,下意识地就想到了肖子祺,也下意识地把他跟我说过的几个兄弟的名号在脑子里翻了一遍。就在这个尴尬的时刻,瞳司寻了过来,“欣姐姐,我没找到那老人家,问了附近的人,说那老人家也不是天天来,兴许今天刚好不在。欣姐姐要是喜欢,改日瞳司再给欣姐姐去寻寻。”
“瞳司?”其实在瞳司和我说那一串话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了那个人的神情,有些惊讶,有些疑惑。
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瞳司循声看了过去,果不其然撑大了眼睛,惊叫着:“六...六...六爷?”
瞳司从小就跟在肖子祺的身边,认识肖予莲一点也不奇怪,我等的也只是他报出那人的身份而已。瞳司也是聪明人,知道要在大庭广众下掩饰身份,只是在他结结巴巴“六”个没完的时候,我已经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六王爷沐阳王。
我笑,也只是因为肖子祺在湘陵楼里的身份也正是眼前的“六王沐阳王”,当然,那只是一个巧合。一次肖子祺来我这儿,临走的时候好巧不巧地撞见了来找头牌唐羽嫣的林尚书。而林尚书见到肖子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扑通行了个大礼,差点就直呼“圣上万岁”,把楼里的大小姑娘足足吓了一跳。后来肖子祺才说自己是沐阳王,自然林尚书也只能诺诺地点头向“王爷”行礼。
曾经还和他开过玩笑说要是哪天正牌的六王爷来了湘陵楼可如何是好,他却信心十足地说六弟从不踏足风月场合。
而当我在我的琉欣阁里把这些都说给正牌的六王爷听的时候,他只是淡淡笑了笑。说起来,从我第一眼看到他到现在,他似乎一直在笑,但又总是淡淡的,若有似无地笑。
和他聊久了才发现,肖予莲十足是一个套着书生的文弱样貌的风流公子,之前几句文绉绉的话也只是他用来给大家闺秀徒增好感的,可惜碰上我这个没读过书的。他不但通音律,更通玩乐,更通如何博得女儿心。
肖子祺说他不踏足风月,只是说他看不上那些投怀送抱的庸脂俗粉罢了。
不知不觉,琉欣阁里多了一个自称“陆莲”的常客,比起别人叫他“陆公子”,他更乐意听人家唤他“陆爷”,每次他像模像样更正别人唤他“陆爷”的时候,我在一旁总是忍不住咯咯一阵笑,然后自然而然遭他白眼。
那一日,我站在后院的水池旁喂鱼。我喜欢有水的地方,总觉得夏天在水边凉快些,而且后院的树都很高大,本来就是个遮阳又能透气的好地方。
当我被来人从背后圈到怀里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少惊讶,反而本能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了靠。肖子祺身上总有一股很奇特的味道,淡淡的,但因为特别也总能辨出来。时间长了,我甚至玩笑地跟他说过,我闭着眼睛都能把你从人堆里认出来。其实,是闻出来更准确些。
“听说这几天你和那个‘陆爷’走得挺近啊。”他把他的下巴搁在我头顶上,可我不喜欢这样,虽然他的下巴没有尖的让我生疼,但一颗脑袋的重量还是让我难受。
“陆爷的笛子吹得如何?陆爷那天南地北的故事讲得如何?”
“好个瞳司,多嘴多舌!”之前还觉着是他进门时门口那些姑娘为了讨赏给传的信,没想到是自己身边出了个吃里爬外的小家伙。不过细说起来,瞳司本也是他肖家的。
他把我掰过来正对着他,笑盈盈地好像是等着我坦白从宽。我那点没读过书的心思哪能和他们这些在阴谋诡计里摸爬滚打长大的爷比,光看着他那双桃花眼我就觉得心虚,好像自己真做了背夫偷汉子的事儿似地。索性同样给他笑上一个,然后挪着小步拽着他钻进他的怀里,他也是习惯地把两条胳膊搭在我身上。虽然我怕热,但很奇怪的我从来不反感粘在他身上,倒是每次看到他就像蜜蜂见了蜜糖似的粘上去。
“不就见见你弟弟嘛,怎么,还不打算让见人了啊?”努力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只是狠毒的太阳吸干了我好不容易挤出的一点水汽,不然绝对水汪汪得我见犹怜。
他把我从怀里拉出来,皱起眉头地看着我,“你说你,女孩子家的大晚上一个人光着脚瞎溜达像话吗?”
我只当他是恼我把他几个时辰前说过的话一回头就忘了,鼓着脸沉默着就当默认了错误。
“今后不许一个人光着脚丫子去泡水,不许跟他以笛相和,不许对着他没心没肺笑,不许......总之你离他远点!”
“哪有这么霸道的?”我不满地抗议着,但他一脸我就霸道了怎么着的样子也只好软了下来,“我就把他当朋友,每天待在琉欣阁里实在无聊得紧,而且他说的那些地方那些东西我都没听过没见过,听着笑笑都不行吗?子祺,你不乐意我光脚,我依你,我改。可是后面的我不依啊!”
平时仗着他宠我,我虽然有些任性,但是很少像这样向他撒娇的。这次是真的有些急了,但更多的是委屈。虽然他也常常跟我说这个不许那个不准的,但也就是说说,但是这次我却觉得他多少是认真的。
他拿一只手摸着我的头,我听到他叹了一口气,又有些无奈地开口:“不说这些了,陪我进屋吃点东西。”
我跟着他回了屋,手一直都被他握得紧,生怕我丢了似的。他坐下,顺带着把我也拉到他腿上。说是陪他吃东西,却一个劲儿地往我嘴巴里塞,他带来的东西既然是极好的,哪怕只是糕点那也是我在湘陵楼里瞧不着的。摇了摇头推了推他不知道第几次给我递过来的那块可口极了的莲蓉糕,他自然知道我不是跟他做样。用他长着层茧的手指抹了抹我唇边沾着的碎末,又往嘴巴里送去嘬了一下,有点煽情,但又有点孩子气,所以我很不合情境地笑了。
“要是真觉着闷,就跟你姐一起去外面走走,让瞳司带几个人跟着。再过两个月,宫里会开宴,到时候我带你进宫玩玩。”
我诧异地听着,下意识地蹙起了眉。但两个月后的宫宴庆的应该是他的生辰,我不好直接扫了他的兴,只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印象中我和肖子祺相处八个多月来就没红过一次脸,唯有一次他差点冲我发火,开头那一个月又一次他提起要纳我为妃,而我脱口而出说了“不要”。那时候是怕他的,所以我慌忙跪下——爷,您要欣儿为奴为婢怎样都行,但欣儿是宁可在这楼里孤独终老,也绝不打算谋婚嫁的。您若真疼欣儿,就偶尔过来看看,可是入宫为妃......欣儿断是没这个福分的。
其实我心里清楚的很,如果他真一张圣谕把我召进宫里我也不能拿自个儿的命去忤他的意,何况我还得顾虑着天茹。但是之后他也确实没有再提这件事,但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我,他是我的“夫”——虽然有时候想想有些莫名其妙,但我也随他。
安宁的日子终究过不了几天,就好比这一天,南苑的旒竹姑娘在路上带来一个疯丫头——香墨——她曾经的丫鬟。其实我看到香墨的时候是真的吓了一跳,曾经我是一个长着两颗大门牙又满脸蜡黄地跟在天茹身后的小丫头,那时候的一群丫鬟里香墨对我最好,我也顶喜欢她。后来听说她给人赎了去,也是打心眼儿里替她高兴,想着她虽然只是个丫鬟,总也是这楼里的清白姑娘。只是现在的她哪里还有半点人样,原本也挺标致的一个人,如今身上脸上全是伤,原先那张巧嘴更是裂得不成样儿。
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服了两天的药,人是已经静了下来,也能认得周围几个人了。只是那双眼睛已经没了神,连话都不愿意多说几句。没人知道这三年她到底受了哪些罪,但看这模样也大概猜到了些。
这几天我也经常去看她,不管她听得到听不到,我告诉她我就是那个经常跟她闹腾的黄脸欣丫头,她只是有一瞬的惊讶,毕竟我现在看起来与三年前太不一样了,但惊讶也只是一瞬,很快她又是一滩没有波动的死水。
她就跟我说了两句话,之后我就不敢再去看她。
——欣儿,你怎么走上了这条路。
——这个院子,进来容易,出去......又有多少人真的能出去呢。
我想起了以前香墨常跟我说戏,戏里头的那些青楼女子各个都是天姿国色名动一方,但是十之八九不得善终。那个时候她一边说戏一边会拉着我说,欣儿,你我还是命好的,别看那些当姑娘的表面风光,暗地里不知道多少眼泪呢,又有多少人真心怜惜着。
我想起了之前严员外的夫人来楼里逮人,指着香草姑娘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平时把香草姑娘捧在手心里说要纳她做小妾的人却躲在他夫人后头跟着数落香草是个狐媚。事后香草姑娘也只当被狗咬了,笑说,傻欣儿,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我想起了西城那家青楼馆里的红牌姑娘瑶翠,欢欢喜喜被人八抬大轿请出了楼,第二月就给人从汜水河里捞起了尸体,也是体无完肤。
我想起了我曾经问过天茹恨不恨李爷,天茹说她不恨任何人,一切都是命。
当天晚上不知是不是天气闷热,我却怎么也睡不踏实。抱着凉枕便跑到了天茹的余容房,撒着娇硬是让天茹打扇子哄我睡。
好不容易睡下了,可是我却做了一个熟悉的噩梦。
梦里,我看到了我早逝的父母,可是他们的面容却都已经模糊了。
后来梦到了伯父伯母,一脸□□的伯父,指着我们破口大骂的伯母。
再后来梦到好多不认识的人,有向我们泼脏水的妇人,追着我们打的小儿,还有好多夜叉一样可怕的人。
梦到了到湘陵楼的第二天,姐姐抱着我哭,哭得好惨。
然后又梦到了李爷,梦到了他家两个姨太太,梦到了他家的管家,梦到了他们一家子人围着我和姐姐,指着我们骂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只是这次我还梦到了肖子祺。我哭着跑向他,我想告诉他我好怕,可是...可是他却把我推开了,然后笑着看着那些人指着我骂,笑着看着那些人对着我打......
醒过来的时候我的两颊是湿的,天茹看到我睁开眼睛,就大大松了一口气,然后抱着我不停对我说“欣儿,没事了,只是噩梦,没事了,欣儿...”
我记得,上一次我们两姐妹抱着哭还是在八个月前,她知道我求着韵娘把自己卖了来换她的药钱的时候,她狠狠打了我一巴掌,她说她宁可死也不愿我糟蹋自己,然后抱着我哭到天亮。
“没事的,天茹......没事了,都会过去的.......”
我抓着天茹的衣襟,就好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浮草,茫茫然地看着纱幔后的那道门,却找不到自己的出路。
肖予莲比他那个天子哥哥要闲得多,隔三差五地来我这儿还总是能给我寻来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有时候觉得自己是羡慕极了他,每每看到他站在月下,夜风中衣袂飘飘的模样总让我想起戏文里那些谪仙似的人。
“听三哥说你最近挺开心的。”他背手站在廊栏前,抬头看着夜空。
“嗯?.......哦,是吧。”尴尬地收回一直注视着他背影的目光,有些懊恼自己又一次盯着他出神。
他回过身,昏暗中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可是,我不这么觉得。”
云淡风轻的话从他嘴里出来,就好似那阵恰巧吹过的风一般吹乱了我的思绪,怔怔地看着他,不自觉地紧了紧垂在两侧的手。
“瞧你说的,谁能没两件烦心事儿,要真能世事皆空,那不就快羽化登仙了?”
我不知道心细如他有没有注意到刚才一瞬的异样,只听他嗤笑了一声就寻了把石凳坐下。
“这样啊,原本还想借个让你散心的口带你出去玩玩呢。”
一听这话,刚才还乱在脑袋里的一团线早就被扔到了一边,我急忙跑到他边上拽着他的袖子赔笑道:“什么呀!就是高兴才更要出去玩啊!你要带我去哪儿?什么时候出发?”
他也不跟我计较,依旧是一脸淡淡的笑意,“瞧你,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就高兴成这样。”
“哪能啊,您陆爷说出口的事儿还不跟铁板钉钉似地,既然说了要带我玩儿,总不能匡我吧。去哪儿?”
“自然是好地方,既然出门了也不妨多玩两天,三哥和韵娘那儿我去替你说,你和瞳司准备准备,明天我来带你。”
我跟啄米似地点着头,满满地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