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了玻璃球》雅畈

18、月半湾告白

　　开学后一两天，我收到了吴默翰的第一封信。
　　……
　　笨蛋李婺，我一切安好。现在正处于补习班的水深火热之中，马上就要进入全新的高中生活，心里好激动啊。
　　我前些日子去了一间酒吧试唱，效果还不错，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拿到第一份工资了，到时候可以送份礼物给你，想要什么赶快告诉我。
　　小残废最近瘦了不少，我也是。我们都害了“思念李婺综合症”，怎么办啊？不过放心，我一定会尽力照顾好它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想我太多哦。
　　……
　　我拿起信，又看了一遍。坐在书桌前怔怔地发了半个小时的呆，不能决定是否要在回信里告诉他：高中刚开学的第一个星期，唐晓凡就和一群男生玩成一片，其中有一些是不良少年。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不知道要不要管这档子事，也不知道唐晓凡为何突然“性情大变”。
　　那天我送作业上教室，因为懒，走了一条比较阴暗的捷径。那条道很窄，两个人并排要穿过有些困难，我就在那里撞见了唐晓凡，她正和一个男生热吻。我起初并没认出是她，只是下意识地转身返回，一来道明显是被堵住了，二来我十分尴尬。他们看见我，愣住，她直直地盯着我。
　　我正觉得她很面熟，脑海里显出答案，我当场惊住。
　　半年多不见她，她成熟了不少，一件紧身的紫黑色连衣裙完美地衬出了她丰满妖娆的身段，为她的清纯另添了一份吸引人的感性。
　　我甩甩头，从回忆中走出来。我实在下不了决定，于是向斜对面的房间走去。
　　“谭斌，我可以进来么？”
　　他打开门，一脸开心的微笑：“姐，什么时候想起‘登门造访’啦，真是稀客！”
　　“我有事想和你商量。”我走进他的卧室，环顾四周，看见墙壁上挂着的照片，一时有些错愕，“《谈笑》怎么会在这儿？”
　　他拉我坐在床边。“我从阁楼里你那一堆礼物中翻出来的。都挂了快半年了，你现在才知道？”
　　“你知道的……初三下半学期我多忙啊，哪有上你房间瞎转的时间，明年你就知道我的苦衷了。”
　　“我不会的，我的初三再忙也不会不理姐的……”
　　“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捏捏他的鼻子，“乖，姐以后一定不丢下你一个人。”
　　“姐，”他按住我的肩膀，让我正视他，“以后，不可以忘记我的存在，一定不可以！”
　　他的表情严肃得吓人，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神情中得出答案。我握住他按在我肩上的手，微笑着看他：“你都十四了，怎么还耍小孩脾气啊！”
　　他无奈地看我，挣开手，倒在床上。“姐，你以后不要把我当小孩，你觉得我刚才说话的样子像小孩吗？”
　　我没来由一阵心慌：“关于你的要求我都答应，对不起，是姐错了……”
　　“为什么要道歉呢？！对了，姐不是说有事要和我商量吗？”
　　“我上星期，看到唐晓凡了，她和一些男生有点过分亲热，我不知道我是否该瞒着阿翰？想听听你的看法呢。”
　　“照我看……他们的事情，你一旦插进去就会变得复杂起来，我觉得姐还是不要说比较好，那也不叫隐瞒，充其量是你‘健忘’罢了。再说我们又不知道吴默翰会有什么反应，还是任其自然发展的好。”
　　“那好吧……听你的，”楼下保姆兰姨打电话上来催，我一把拉起谭斌，“走，吃饭去。”
　　……

　　高中的第一个春节过后，我和谭斌送走了妈妈和谭叔叔。他们因为事业关系要去美国呆一年多，只能偶尔抽空回来看望我们，期间把我们托付给兰姨和张司机夫妇照顾。
　　谭斌因为进入了中考备战的最后阶段，妈妈和谭叔叔千叮万嘱要我照顾好他的学业和生活。
　　可是我却严重失职。
　　那天半夜，谭斌房里响起一阵啜泣声，我推开门，他却没有立刻醒来。他蜷缩在床上，眼角布满泪痕，枕巾被浸湿了大半，他做了噩梦。
　　我拍拍他想叫醒他，却发觉他浑身滚烫，他发高烧了。
　　他睁开眼，虚弱地说：“姐，我梦见妈妈了，她在二楼的客房弹着你那次弹过的曲子，她一边弹一边流泪，眼泪是鲜红的血……”
　　我坐在床头，用毛巾抹去他脸上的冷汗。“不要多想了，你发高烧，我让张司机送你去医院好吗？”
　　他轻轻地摇摇头，身体的虚弱使微小的动作异常沉重。“姐，你今晚陪着我好吗？只有姐可以让我安心很多。”
　　吊灯微弱光线下，他一张脸如孩童般仓皇无助。我实在不忍心拒绝，从卧室抱过了被子。
　　我为他敷上冷毛巾，他看着我，无一点睡意。
　　“姐，你和杨译明天准备去哪里？”
　　明天？“哦，”我犹豫一下，“姐明天呆在家里。”
　　“为什么？”
　　“因为我要照顾你！”
　　“你很爱杨译吗，你会永远爱他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姐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哦。现在姐和以前一样喜欢他，和他分班以后，对他的活动不能了如指掌，倒是有点担心他了呢！”
　　“姐是天蝎座的对不对？”
　　“是典型的‘蛇蝎霉女’！姐对星座很有研究哦。”
　　“告诉我巨蟹座的有关内容吧？”
　　“这个星座的特性是，感情细腻，多愁善感，善解人意，通常有恋母情结，是外刚内柔的水象星座。”
　　“它的爱情观是，爱上一个人永恒不变吗？”
　　“它有绝对的柔情和彻底的深情……你为什么问这些，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只是随便问问，姐不要乱想，睡吧！晚安。”他凑到我脸上，留下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不久之后他终于闭上眼睛安然地进入了梦乡，希望这次是个美梦……
　　第二天很快就降临了，二月十四，是我和杨译的第三个情人节。
　　“杨译，我今天不能出去了，谭斌生病挺严重，我得在家照顾他。”我拨通了电话。
　　“……那我过来一趟吧，我有礼物要给你——”
　　“可是外面下着雨呀？！”
　　“下午见好了！”杨译挂断了电话。
　　……
　　“给你，这是送你的礼物，情人节快乐！”谭斌递给我一个盒子。
　　“是什么？”
　　“芬兰的玻璃工艺品，知道姐喜欢玻璃制品，上个月爸爸去芬兰的时候，悄悄让他为我捎的。”
　　“为什么要今天送给我啊？”
　　“因为今天特别啊，我希望姐在情人节不只收杨译一个人的礼物……姐，你不可以把它塞进阁楼哦，这可不是便宜贷，你随便乱放会碎的。”
　　“我摆房间里好啦。可是你没有巧克力收，不是很吃亏？！”
　　“姐今天在家照顾我，那个就当是谢礼好了。姐，没有巧克力，泡杯咖啡总可以吧。”他的语气有些调侃，“我要喝维也纳咖啡，姐去向兰姨请教吧，要亲自泡哦。”
　　我下楼折腾了近一个小时，总算弄出了维也纳咖啡。
　　我递给他法国瓷杯，听兰姨讲法国瓷杯是最能丰蕴咖啡的容器，就如古代陶瓷最能衬出茶香一般。谭斌出身书乡世家，从小凡事都比一般人讲究十分，他这种奢侈的高贵，是我以前所没有亲见的。
　　“第一次，不搅拌，缓缓倒入冰冷的鲜奶，让其自然溶入。”看他轻啜了一口，脸上的微笑随着我的话语逐渐散开，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姐，鲜奶放多了一成，奶多了就败掉咖啡的鲜美了，下回要记得！”
　　我接过杯子，放在咖啡煲里煮，继续第二道工序。三分钟后，我为他端了过去。
　　他用汤匙搅几下，喝了两口。他一手端着咖啡，一手轻轻地搅拌，云眉微蹙：“咖啡煮得太嫩，咖啡的浓郁与奶香都没有熬出来，喝起来没有质感。”
　　我耐着性子，只白了他一眼，真是的，躺着喝现成的，废话还一大堆。
　　我舀了一勺砂糖放在咖啡里，这是维也纳咖啡的第三次品尝，也是最后一道工序。
　　“太甜还是太淡？”
　　他看我挑着眉毛，一脸认真地问他，轻轻地笑出声来，“姐，我逗你玩的。谢谢你为我泡的维也纳咖啡，咖啡很‘甜’，很好喝。”
　　“这个咖啡真麻烦！”
　　“可是好喝呀。姐，你学着泡吧！这可是属于情侣的咖啡哦，专为男朋友泡的，不然哪会这么繁琐……”
　　专为男朋友泡的？“臭小子，你戏弄我！”
　　“没有巧克力，就选咖啡喽！”他推开我，轻声笑着，“姐，我要换衣服，你快出去，不然我就脱啦！”
　　出于无奈，我只能放弃揍他的念头。
　　……

　　下午三点多，我等了一天的门铃终于响了。
　　他站在门前，头发上沾着密密细细的雨露，怀里抱一束白玫瑰，一手提一个蛋糕，安静恬然地看我。
　　我拉他去了我的房间，用干毛巾为他抹去雨水。“你怎么不打伞呢？”
　　“我打车来的，怕把玫瑰挤坏了。”
　　我插好玫瑰，是七朵。这是他第二次送花，第一次送玫瑰。头一次是在某次野炊中顺手摘的山花，印象深刻是因为那朵花虽然漂亮，却散发刺激性气味。这件事害杨译被徐徐笑话了很久，以致于他一直没再送花给我。
　　“为什么是七朵？”
　　他搂过我，只是微笑。“陪我跳支舞好吗？”
　　“新学的华尔兹吗？”
　　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二楼的舞厅传出了《华尔兹圆舞曲》的旋律。
　　他牵起我，旋转着划出一道道优雅的弧线。满室悠远的旋律里，只有温柔的眼神含笑凝视我。我忽然觉得，惟有在如此刻般宁静的气氛中，和相爱的人一起，才能产生真正的快乐。
　　……
　　“今天，和杨译在一起吧？”电话线那头传出了吴默翰的声音。
　　“嗯！”我靠在窗前，听着窗外的雨声若有所思，“给唐晓凡打电话了吗？”
　　“没有！”
　　“没有？怎么回事，你知道今天是情人节吧？”
　　“知道，就是知道才给你打电话呀……我为什么要给唐晓凡打，不要给我提她……不要……”他口齿不清地喊着，声音里透出些许醉意。
　　“你喝酒了？”
　　“小残废病了，很严重！”
　　“什么病啊？”
　　“相思病，它爱上了隔壁邻居的‘拉卡’。它和我一样，得了相思病——胸口闷闷的，脑子里就只有一个人影在那里晃，什么也干不了，全身都没有力气……”这个家伙，好像真的喝醉了。
　　“李婺，怎么办？我好想你啊，好想好想，我要回来……你等着，我一会就回来，等我回来……”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
　　“快回家吧，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阿翰，不要让我担心好不好……”此刻的我心乱如麻。
　　“很想好好抱你一次，要完全自私，管它有缘没份……丘比特如何安排我们，不愿伤害每一个人，弄不懂爱有多深——”他安静地在电话线那头轻唱着《你这笨蛋》，声音空洞而哀伤。
　　玫瑰在瞬间盛开、凋谢，红色的汁液，泪流成河。
　　“玻璃球的世界，你看了吗？你每一颗都看了吗？你为什么眼里永远都只有杨译？我的情绪，我的感受，你关心了吗！你知道吗？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大笨蛋，我为什么要喜欢你啊……”他的声音嘶哑而激动，情绪严重失控。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有沉默，无尽的沉默。电话在五秒之后挂断了。
　　我再打过去，对方已无人接听。
　　打开从阁楼里拿出的紫檀盒子，玻璃球的光彩绚丽夺目，使我的大脑片刻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跪在那里，虔诚地拿出每一颗玻璃球，窥望，玻璃球的世界。九十九颗玻璃球，三十二种花色，每种花色三颗。剩下三颗合成的，是告白的见证，裹藏住了“我”“爱”“你”。
　　我死死地攥住“我”“爱”“你”三颗玻璃球，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这三个字毫不留情地啮噬我的心，血肉模糊的残忍。
　　我承认有一段时间，模糊地很模糊地期待这三个字，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玻璃球的世界会有什么秘密，以致于错过了原本不该错过的……
　　看着信笺上的那首诗，“玻璃球的世界藏着我的爱”赫然隐在诗里，我木然地靠着墙，忽地泪涌如泉。
　　“蛋糕上的‘HAN’和七朵玫瑰，取意为‘很爱你，妻！’。”
　　“每三颗玻璃球都在替我向你倾诉！333我爱你！”
　　“很爱你，妻！……333我爱你。”这两句话重复盘旋在我的脑海里，淹没了一切。
　　杨译轻轻揽我在怀，旋转旋转……他在我耳畔细语，很爱你，妻……
　　我无力地闭上眼！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