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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方是初夏,天气却颇有些暑意了。李惊水启程前,特意换了单衫襦,帔子也换了纱的,却还是被日头蒸出了微汗。她实在忍耐不住,就拈起袖子摁了摁双颊,同时拿眼观察这街上。

      帝都就是帝都,这邺城普普通通一条街,就比赵郡任何一条大道都要宽敞繁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端得是热闹非凡。

      怪不得人人向往,都巴不得来这里定居。好多赵郡的乡亲,只要来了邺城一趟,回去就能被大家羡慕好久。
      李惊水却是不想来的。

      以前,好几次途径邺城,她都是赶紧绕了道。宁愿多走数千里路,也不愿踏进这城内半步。
      这次,若非高浮阳托人专程送信,信上说:“事态紧急,务必到来”,她永远都不会来。
      因为有一个人,一直住在这邺城。

      她从小单恋的高子惠,年纪轻轻就入朝辅政,加了大将军、中书监和吏部尚书三职。尚的还是天子之妹,冯翊长公主,名动帝都。
      想到他娶了亲,李惊水心里瞬间就有些难受,燥热的肌肤也渐渐凉了下来。她又朝周遭张望了一下,人头攒动,千骑高牙,却单单不见高浮阳的身影。

      哎,早知道她会失约,当初就该拒了此行。

      “李惊水!”李惊水听见有人叫她,是个清朗而陌生的声音。
      她寻着声音就望了过去。眼前的男子,浓浓的眉毛下是弯弯的笑眼。他有些激动,阳光斜照在汗涔涔的脸上,就好似一副人物画,用笔骨梗而后随类赋彩。

      李惊水先是一愣,想了片刻,旋即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唇际漾起笑意:“是你?”
      她本想叫他的名字,可还是生生卡住了。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不是不记得,而是不知道。

      ※ ※ ※ ※ ※ ※

      十一个月前,她家住的那条街上,突然冒出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宽衫大袖,褒衣博带,俨然是个南人。他好像疯了似了,逢人就拽住不放,噼里啪啦急切的问七问八。可事实上,赵郡里谁也不认识他,谁也听不懂他说的话。
      莫不是个傻子吧!

      那日,李惊水混在一群邻里中,围着这古怪的少年,交头接耳。
      瞧着他头发糟乱,衣衫邋遢不堪,好似一头从未见过人的小兽,警觉的蜷着身子,躲躲闪闪。便有人起了捉弄的心思,率先起哄道:“小公子,你是梁人么?不如唱首南曲吧!”
      清秀的他,愈发缩紧惶恐地双瞳,怯怯地说:“那…我唱一首《卖水》吧。” 大家哄然大笑,纷纷转过头去,朝身后的李惊水打趣道:“李惊水,他要卖了你哦!”

      她本能地低了头,脸上红得似要燃起来。余光却正对上那少年明亮的眸子,里面都是抱歉。李惊水心里反倒有些过意不去,自己不该随波逐流拿他取乐。
      “笑什么笑,都散了,都散了!”她厉声驱赶走众人,将少年带到街角一隅,温声询问道:“你叫什么?哪里的人?”她起了善心,想助他回家。

      那少年却紧闭着双唇,他低着头,不看她也不答她。
      良久,他方才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惴惴不安地问道:“如今,是几几年?”
      “武定四年。”李惊水浅浅一笑,莫非他流离得久了,连年份也忘了?听闻近年来梁国不太平,百姓流离,日子艰苦,却原来是真的。不禁对他更添了几分恻隐之心。

      少年皱起眉头,脸色满是疑惑,似乎一点也回忆不起来,又启唇问她:“如今的皇帝,是谁?”
      “嘘—”这少年也太放肆了,李惊水瞪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是元善见。”她转念想起他是梁人,方才就不懂大魏的年份,便又添了一句:“你们那,是萧衍,中大同元年。”

      “哦—”他迷茫的回应了一声,似乎依旧什么也不知道,眉头锁得更紧,却还是礼貌的谢过了她,方才告辞。

      “你去哪?”李惊水话一出口就后了悔,惊水啊惊水,你明知他没得地方能去,还这么问,可是想收留他么?可是要捡个痴儿回去?你还嫌家里不够乱,流言蜚语不够多?
      她这么一顿胡思乱想,再抬起头,哪里还看得见半点人影,少年早就走远了。

      ※ ※ ※ ※ ※ ※

      “嗨!”少年唬了一声,方才将李惊水从回忆里咋醒出来,拿眼瞧他。他不说话,只是弯着腰盯着自己笑,这笑有些傻,又有些孩子气。
      李惊水有些窘迫,头一低,目光一躲,旋即抬起头,也冲他浅浅一笑。

      “我叫八千。”那少年突然就主动报上了名字,言笑晏晏。
      “我叫李惊水。”她不自觉就接了口。

      “哈哈—”八千嘴角猛的勾起一弯笑,然后迅速的渲染开来,从眉梢到眼角。他朗声说:“我知道。”

      李惊水这才反应过来,责备自己竟糊涂傻气到了这种程度,眼底的神气越发窘迫。她虽知其他人不会注意自己,却还是忍不住瞟向街上的行人,怕谁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来嘲笑她。

      街上男女老少,依旧来来往往,一如寻常,李惊水方才松懈了一口气。
      不对,人潮如织,大家都是鱼贯如梭,独她和他是站着纹丝不动的。一言不发的站着,仿佛硬生生站出了一股薄薄的白纱,将两人同这喧嚣的街圈隔开。李惊水想打破它,便小心翼翼地先发了话:“你……找到家了?”

      这眼前的八千,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顶扎着前圆后尖的平巾帻,上头又罩了冠子,穿着干净的对襟衫子。比那日精神多了,也正常多了。
      他带着笑,唔了一声“恩”。

      八千穿着梁人的对襟衫,上头还沾染着风尘,一眼就能看出是打南方来的梁客。李惊水却还是明知故问,她实在是找不出其它的话头:“你家……在洛阳?”
      “不是,我同义兄一道,来洛阳采办些物拾。”八千倒是回答得和和气气。他顿了顿,又轻轻添上一句:“我家,在南平。”

      “哦。”李惊水也唔了一声,见八千缓缓迈开了步子,就不知不觉也同他一道走,走着走着,突然就想说话,偏头看着八千道:“上次那《卖水》……”
      “上次那《卖水》……”八千也正好偏头看向了她,两个闷葫芦一开口,竟然是同样半句话。

      八千立马就又放声大笑了起来,明眸善昧,眉目如画。
      在他清亮的目光之下,李惊水觉得双颊有些发热,这鬼天气,暑气真大。

      “上次那《卖水》,我不是有意冒犯姑娘的。”八千双手抱拳,朝她一鞠,似要赔礼。
      “没事,没事。”李惊水恢复了她本来的泼辣性子,慌忙摆手道:“我没放在心上。”

      “呵呵。”八千干笑了两声,他脸上的歉意更重,从他的双眼里,李惊水突然就明白了,哎,他误解自己了。
      “我是真的没放在心上,不是同你客气。方才我提起《卖水》,不是因为耿耿于怀你冒犯了我的名讳,我是好奇,那《卖水》究竟是个甚么曲子,怎么唱?”她长长的解释了一串,却觉得理由还不够充分,不足以让他信服,又补充道:“我从未听过这首南曲。”

      “呵呵,这不是南曲。”八千依旧挂着笑,但那上扬的嘴角却稍稍下垂了几分,眸中也闪过一丝惆怅:“这……是我家乡的调子。”
      哎,洛阳离南平,几千里路迢迢,少年思乡,是难免的情绪。李惊水心里想着,暗暗责备自己又说错了话,惹得别人难过了。今日,怎么老说错话?

      “哎呀,都到这个时候啦,那个卖水的,怎么还没来呀?”忽听见一声细腻而尖削的声音,竟是八千捏起喉咙,模仿女孩子的声音,尤其说到“卖水”这两字的时候,那捲舌尤其俏皮可爱。
      李惊水噗的一声,就笑了出来。她笑的时候从不捂口,就这么咧开着嘴巴,任由着露出一口不整齐的皓齿。

      “十一腊月没有花采,惟有这松柏实可摘。”八千边走着唱,情不自禁就抬起右手,一上一下打着拍子,头也跟着一抬一点:“陈杏元和番边关外,雪里冻出腊梅花儿开。”他扭头看着李惊水,眼睛对着她的眼睛,调皮地挑起眉毛:“清早起来什么镜子照?”
      他接着一歪头:“梳一个油头什么花儿香?”

      李惊水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放肆起来,也懒估计路人的目光,脚下踏着步子,身子摇摇晃晃,渐渐同他一道疯癫。

      这《卖水》着实新奇,抑扬顿挫得摄人心脾。李惊水觉得八千的声音,能让人忘掉一切烦恼,瞬间就颠倒了岁月。

      要是高子惠唱这《卖水》,会不会更好听?李惊水突然就冒出了这个念头。她旋即在心底自嘲,笑自己痴人说梦。

      “脸上擦地是什么花粉?”八千还继续唱着,他故意将调子提高,那与其说是问,到不如说是勾。他眼睛很亮,肌若凝脂,五官棱角分明,那是种不同于北人的俊朗。他眉飞色舞地唱出下一句:“口点的胭脂是什么花红?”

      “让开让开!”数匹马突然就从李惊水和八千中间横穿而过,一个着裲裆甲的鲜卑骑兵心烦意乱,粗暴的挥动着长槊。李惊水本能的拿右胳膊一挡,却还是承受不住,后退了几步,跌倒在了地上。

      等到她再抬头的时候,千军万马已是不断打城门的方向涌了过来,早就将八千同她冲散。路上的行人,皆是抱头鼠窜,只见着数千双鞋履,慌慌张张飞也似的,从她身边来来去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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