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0、第 90 章 ...
-
“季先生,回答我。”
季先生抬目道:“我既然来见你,就不会再隐瞒,佩秋,你已经油尽灯枯,不要抱着她了,将她放下,所有你想知道的,我一件一件说于你听。”
师父并未把尸体放回地上,而是将“我”轻轻搁在城楼中的石台上,石台长而窄,他立在台前护着,像是怕“我”会跌下来。
无论如何,他终是把尸体放下了。
季先生开口:“知道我父是辽人的,除了你们父子,还有先帝与皇上。”
师父看着他,目光如冰如剑:“玉门关一战,是先帝要你带走我母亲的,是吗?”
季先生默然,片刻后才道:“我心愿已了,等我说完,你可以杀了我。”
师父不答,只道:“先帝忌讳我父已久,那一战,你们拿我母亲逼他,他降与不降,你们都是要他死的。”
“不!”季先生断然:“先帝不过是想知道你父亲的护国忠心。”
“他不信他。”师父摇头,不再敬称先帝,只用了一个“他”字。
顿一顿,又道:“而子锦,不信我。”
他也不再叫他皇上,在他口中,只剩下“子锦”。
“是你不想战了,为了一个女人,你要把这一国的期望都扔下,你与你父亲一样,虽为战将,却存私心。”
师父望向远方,声音虚无:“我已领旨,怎会不战?”
“是,但雁门关之后呢?”
如果我还活着,一定会为了这充满血腥味的对话流泪,可惜我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果然是他。
我想起子锦跪在血泊中的样子,冰雪一样的脸,将我的手从垂死的老人身上拿开时,从掌心到指尖稳如磐石,没有一丝颤动。
耶律成文以为季先生是他安插在中原的一枚棋,其实不是的。
师父以为季先生是反间辽国的一把剑,其实也不是的。
原来至高之处自有无形的手落下来,冥冥中安排一切。
我原来总觉得,子锦登上皇位,多少有些非生即死的被逼无奈在里头,但现在想来,他心机之深,手段之狠,早已到了我无法想象的地步,纵有过荒唐无稽,或者偶尔真情流露,也是草蛇灰线,浮脉于千里之外,这一局棋,他才是那个最后落子的人。
帝皇之路是这世上至险的一条路,万仞悬崖,一线浮空,路的尽头虽有巍巍王座,但一步踏错便粉身碎骨,岂是谁都能坐上去的。
子锦要的不止是夺回雁门关,也不止是铲除叛逃敌国的兄长这个隐患,他比谁都看得更高更远,他想要敌国尽灭,将这多年来的心腹大患归入属于他的山河社稷。
至于那个唯一曾被他引为知己与朋友的人,一个民心所向,却终会离开他的武将是留不得的,他可以翻手要他生,亦可以覆手要他死。他将重复当年他父亲的命运,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
“既为天子,社稷为重,怎可心存侥幸?”
“够了。”
季先生抬头。
师父开口,声音冰冷而疲惫:“我不杀你,云旗定是来接你的,回去告诉子锦,他与先帝的苦心,徐家人都明白了。”
“……”
“替我传话,徐持既为战生,亦为战死,让他可以安心。”
师父说完这最后一句,转身抱起尸体,再不看季先生一眼,竟是要走了。
墙上唯一的火把突然熄灭,师父的背影立刻被黑暗吞噬,像是永远消失了。
我惊骇,忘了自己是没有实体的,拼命地用手拉他,想要将他拉回来。
“佩秋!”铁链声响,季先生向前跨了一步,声音里竟有忧急:“不要走,我还没说完。”
没有任何回音,连脚步声都没有。
我看不到他,他消失在连我的魂魄都找不到的地方。
我在恐惧中望向季先生,我已经没有实体了,但他还活着,还可以抓住师父,在这个黑暗的城楼里,也只有他还活着。
季先生并没有如我所愿地伸出手去,但他开口,急而快地。
“佩秋,你不想知道小玥是怎么死的吗?”
“小玥是被毒杀的,耶律成文要她来解世宗帝身上的蛇毒,因为他知道,她曾成功地把王监军和你从同样的蛇毒下救了回来。”
“世宗帝用她试用解药,她若救他,便可以不死。”
“但她没有,她知道就算她不死,世宗帝也会用她来胁迫你退兵。”
“所以她用一剂未完成的解药,毒死了世宗帝和她自己。”
“因为她,世宗帝才会暴毙城墙之上,她如此英勇,你不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吗?你也不想她白白牺牲吧?”
黑暗中传来师父极低的声音。
“原来如此。”
随着这声音,我终于可以穿透黑暗看到师父,他其实就在离我不远处,背靠在墙上,铁甲摩擦过石壁,发出细微的声响,手中却仍旧死死抱着那尸体,如何都不肯放开。
“玥儿。”
他突然叫我。
“师父,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我用尽全力答他,徒劳地想要将那具令我无比痛恨的尸体从他手中抢走。
他却只是看着那具尸体,怆然一笑。
“原来如此。”
“战士守国门,将军死社稷……我一直以为是我放不下。”
“……”
“原来是你成全我。”
“佩秋!”季先生也觉出不对来了,开始在黑暗中摸索。
“但你从没有问过我,我是不是想要这样的成全。”
他突然抬起头,目光穿过虚无,一直看到我的眼睛里,我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这痛苦这不该是我这个魂魄能够感受到的,也是我这个魂魄无法承受的,这痛苦令我碎裂,令我所能看到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就连这魂魄,也要消失了吗?
原来我错得这么厉害,错到老天连魂魄都不能让我留下,留在师父身边。
季先生又在说些什么,但我已经听不到了,碎裂的魂魄只剩不舍,我想再多看师父一眼,再靠近他最后一次,但黑暗如风卷尘埃,终于将我带入无穷的虚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