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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隰桑 ...

  •   刘攸虽然已经登基五年,但依旧没有成为一个好皇帝。
      在这个走向末路的王朝中,皇帝无疑是最尴尬的角色。刘攸不过中人,才能一般,但非常努力。
      这种努力,并不是建立在兴趣或者对权力的狂热追求上。
      开始是责任所在,后来就只是习惯而已。
      一个习惯了宵衣旰食、克己复礼的皇帝。
      纵使他很努力,也依旧抵挡不了外戚、权臣、叛将、逆王等等等等各色人士对皇权的觊觎,当然以他的才华,也无力抵挡。
      所以,他总是扪心自问,朕哪里做得还不够好?
      没有人回答他。当然,也没有人帮助他。
      后宫妃妾们不理解他的烦闷,朝堂上的臣子则忙着聚货敛财勾心斗角,没人有空搭理他。
      于是,理所当然地,这座百年大厦,祖祖辈辈用汗水鲜血浇注的基业,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地继续存在着。但是,还能存在多久,所有人都已心知肚明,包括这个平庸的皇帝。
      为此,他更加焦虑。
      于是他总是会在朝堂上大发雷霆,质问、咆哮、像困兽一般来回踱步,甚至痛哭。
      但是,这个时候,大殿中总是非常宁静。
      所有大臣非常一致地噤声,极有默契。
      于是,皇帝的咆哮呼喊顿时显得非常可笑,看,下面已经有人禁不住要笑出声了。
      但是,他们低着头。皇帝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中,无暇顾及其他。
      等皇帝冷静下来,大臣们都恭顺谦卑地伏在地上,五颜六色的穿着朝服的后背、各式各样的戴着纱冠的头颅。站在高处一望,有让人踩上去的冲动。
      刘攸勉强抑着怒气,恶狠狠地扫视着这群人。
      不不,这群羊。
      刘攸在心里想。
      伏在地上的这群羊依旧安静,没人抬头。
      穿堂风吹过来,呼啦啦,卷起衣袂。
      刘攸感觉有人在笑。
      比路人还不如。
      是仇雠么?
      皇帝又绝望又尴尬又无力。他忽然想瘫坐下来。但是他没有。
      他依旧恶狠狠地盯着这片后背,站得笔挺。至少像一个皇帝。
      忽然,有人抬起了头。因为隔得太远,刘攸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只辨认出那人着青色官服,工科都给事中,七品。
      工科都给事中,许素节。
      刘攸记得他。他一直记得所有大小官员,甚至云贵地区的一个小小县丞,他都能说出名字来。他这样努力,为何还是这样的结果?
      皇帝想,他很胆大。
      许素节一直抬着头看他,刘攸看不清他,但是觉得他的目光中有关心与……
      皇帝一下子恼了,朕要你来关心?!
      刘攸凌厉地注视着他,一声怒喝在脱口而出之际又生生咽回去。
      大不敬。
      但是刘攸懒得理他了,那人面颊涨得通红,低下头去。
      于是又是一片安静的后背。问题依旧存在,没人能解决它。
      外戚与诸侯王积怨已久,这场战事一触即发。
      刘攸也没有办法。那就只好这样了。
      ——————————————————————————————————————————————————————————
      其实刘攸在五年前就有这种感觉了。
      他总是觉得,有人在默默注视他。
      在朝堂上尤其这样。
      他问过别人,他回答他,那是您祖先的目光。
      他不相信,却又反驳不了,因为他不知是谁在看着他。这有时让他烦躁愤怒,有时又令他暗暗欣喜,至少,他想,朕不再是被所有人忽视的傀儡了。
      他就这样过了五年,期间,他选秀、立后、骂大臣,纠结、烦恼、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祖宗基业日薄西山,纷纷乱乱,你争我夺。这真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
      在不知何处的目光的注视下,他就这样活了五年。
      现在他想,那目光,会不会是许素节的呢?
      他冷嗤。
      他虽然记得住许素节,但是对这个人却着实没有印象。因为许素节算不得天子近臣,又不是宠臣,更不是重臣,所以刘攸对他没印象完全正常。
      只有每隔五日的朝会上,许素节才会到场充个数。
      他也从来不会主动跳出来,像那群御史言官一样骂人,当然,以他的身份地位,也没有资格挨骂。于是,他在这里站了五年。
      刘攸依稀记得,他是治平元年的进士,二甲第十七,五年了,没升没降,无赏无罚。
      一个透明的小京官儿而已。
      刘攸转脸就把他忘了。

      ——————————————————————————————————————————————————————————————

      这场暴乱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短短三个月,战火就从淮北燃到了京畿。
      京师被笼罩在死亡的阴云下。
      叛军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很快攻破了外城。
      风流云散,文臣武将们死的死跑的跑,内城成了孤岛。
      连卫尉都窜得没影儿了。
      少得可怜的一点儿兵士和几位忠心的臣子一直跟随着刘攸,一退再退。
      身边不断有人中箭倒下。
      人们将刘攸护在中央,向内殿中退。
      刘攸忽然觉得很幸福,又有点儿兴奋,他想,还好,还有这么多人。
      许素节一直跟在旁边,沉默不语。没人注意到他。刘攸瞥了他一眼。他想,这人长得真平常,一点儿不像他惊才绝艳的父亲。
      人们缓慢地后退,静静等待勤王大军。
      至于这大军什么时候赶到,就值得商榷了。
      刘攸突然有点神思恍惚,他想,这是在梦中,还是现实?是不是一闭眼,就会发现自己在做梦?然后梦醒了,发现自己还是当年那个无知稚儿,可以肆无忌惮地向乳母撒娇哭泣。
      刘攸闭上了眼。
      突然,有人大声惊呼。
      刘攸连忙睁开眼,但是晚了。
      他眼睁睁地看见,一直箭矢挟着凌厉的气息,破空而来。
      他愣愣地想,这是要射死我吗?
      我要死了吗?
      周围安静下来。
      一道青色的影子一闪,蓦地撞在刘攸怀里,将他推得倒退着踉跄了好几步。
      有薄荷的清香迎面扑来,夹杂着甜腻的血腥气。熏人欲呕。
      温热的粘腻的东西溅在脸上,刘攸忙伸手抹了一把,果不其然,是血。
      但不是自己的。
      有人高喊着什么,但是刘攸听不清,他拨开面前的人群。
      有人躺在地上。是许素节。他中了一箭,伤得很厉害,左胸,透体而过。
      有随行的御医上前,只看了一眼,就摇头叹气。
      刘攸走到他身边,蹲下看着他。
      许素节的血流得很快,一会儿工夫,就将他的青色官袍染成了湿沉阴郁的黏答答的暗紫,艳红的血在他的身子底下积了一小潭。
      有个官员在他身边,托住了许素节。他在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
      许素节大概清醒了一点,缓缓睁开眼。
      刘攸第一次认真地端详面前这人。他有一双沉静的眼睛,长相平凡,但是神色镇定。
      许素节满脸是血,手上也是,他缓缓抬起手,颤抖着,指向刘攸。
      刘攸就蹲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见到他指着自己,不由顺着手指的方向瞟了一眼。
      皇帝身上的明黄团龙常服的下摆上沾了不少血渍,点点如猩红凄艳的桃花瓣儿,已经凝结在上面。
      刘攸看着他,艰难地问:卿……有什么要说?
      许素节只是摇头,定定地看着刘攸。
      刘攸忽然害怕起来。他知道了,这就是凝视了他五年的目光。
      他清楚地亲眼看见了。
      看见那样的浓烈的诚挚的深沉似海的情感。
      许素节满眼的欲言又止。
      刘攸颤抖起来。
      许素节挣扎着,又抬了抬手,想要抓住什么。
      他迟疑着,犹豫地看了看刘攸,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手却终于没有伸出去。
      刘攸凑近了一些,迎上许素节的目光。
      许素节的眼睛里溢满了笑意。他收回手,偏过头去。
      刘攸死死地盯着他染满鲜血的手,想伸手去握住,但终究没有。
      许素节张了张嘴,血一下子从口中涌出来。
      刘攸看着他惨白的猩红的唇瓣开合了一下,就静止不动了。
      他的那只最终都没有伸出去的手,染满鲜血,静静垂落在那里。
      刘攸再度抬头,他已经感受不到他的目光了。
      许素节的双眸半阖,淡淡地望向虚空。
      眼角缀了一滴泪水,不知是谁的。

      然后援军很及时地赶来,叛乱被剿灭,贼首伏诛,于是,一切如常,皆大欢喜。
      于是,刘攸继续当他的艰难的皇帝。
      继续烦恼发脾气骂大臣。
      但他依旧很努力地做一个好皇帝,依旧宵衣旰食,依旧兢兢业业。
      但是,也有点不一样了。
      比如,他再未穿过当年那件常服,有一个宫女将其拿走,差点洗了,他大发雷霆,下令杖毙。这事在以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不是他不愿,而是不敢。
      比如,他会在上朝时候发呆,目光游移,他还是想找到那个胆大包天敢抬眼看他的人。
      又比如,他派人去了许素节家里。可惜,家徒四壁,什么也没有。就连文房四宝都极普通,火盆里的积灰倒是颇多,而且灰质细腻,不像木炭,倒像是焚烧了大批纸张所致。不过,脱漆的书案上倒是有张诗稿,墨迹淋漓,虽是许素节所写,却不是他本人所作,而是《诗经·小雅》中的一篇《隰桑》: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刘攸手中攥紧那张单薄脆弱的纸,抬头看了看夜空。
      很幸运,刘攸在他的皇帝位子上战战兢兢地又坐了二十年,直到他死,国家都没有再出什么大乱子,纵使是天灾人祸、浊吏贪墨,他依旧能安安稳稳坐在皇帝的宝座上搜寻丹墀下面的身影。
      不论如何,他总算是将这个国家平安地送了出去。
      也算对的起他。
      刘攸死时,也许会如是想。
      事实怎样,谁知道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隰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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