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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 9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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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芸妃依然不肯吃东西,声称要见她妹妹!”大殿内,瓦良低声向凌钍禀告。
凌钍点头,淡淡道:“芸妃真是重情之人。”
“那皇上要不要……”瓦良抬头看了凌钍一眼,不敢多话。凌钍和凌镢不同。凌钍很少会把情绪露在外面,而一旦他展露情绪,往往便意味着重大的生死决定。
凌钍显然也很喜欢孟筠,因为,登基之后,他第一件事情便是更换了孟筠身边全部的太监宫女,吩咐了所有人尽心照顾她。但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提出要给孟筠封号,甚至,也很少见孟筠。
每次见孟筠的时候,他都会携带一件精美的礼物,有时是饰物,有时是书画,有时,则是孟筠喜欢的紫云萝花。他不会强求孟筠说话,也不会对孟筠的冷淡表示不满,留下礼物,静静看孟筠片刻,然后静静离开。即便还没有走出宫殿,就听到孟筠狠狠把礼物摔在地上,他的脚步也依然稳健,没有丝毫变化。
单凭这一点,瓦良便觉得凌钍比凌镢高明得太多,也难怪,凌镢一直被他当作棋子,推在风口浪尖上,直到最后,大局已定,才被他以“弑君”的罪名处以绞刑,美其名曰:“手足情深、留其全尸。”
尽管凌钍很少发火,看起来十分平静温和,但每次瓦良面对凌钍时,依然觉得背心冒汗、压力巨大。因为这几天,凌钍十分平静地下了很多诸如抄家、抓捕、围剿的命令,每一道命令都关连数百人乃至数千人的生死。有些命令,连他在旁边听得都有些反胃了,凌钍却依旧是一幅波澜不惊的温和表情……让人心惊胆寒之余又不得不生出佩服之意。
凌钍抬头看了瓦良一眼,淡淡道:“送一件她妹妹的饰物过去,告诉她,她吃多少东西,她妹妹就能得到多少东西。若是她不吃……她妹妹会陪着她一起饿死。我听说,她原本极爱吃青壁庵妙青师太煮的斋菜,你去安排吧!妙青为此保住了性命,也该十分庆幸了!”
瓦良见他如此轻松地反守为攻,心中佩服,又见他多年前便留意到孟筠的喜好,又不由惊惧,被他的隐忍坚持、深谋远虑所折服,暗呼自己有眼光犀利,选准了真主。
瓦良原本最为看好的是凌钲,但自从凌丰涯娶了孟筠,便毫不犹豫地投向了凌钍,甚至……在丹青阁里埋下“白玉兰”……瓦良心头一凉,又斟酌道:“抢走先皇尸身之人,身法快如闪电,世间能有此功力的人并不多见……”
凌钍微微点头,却不露情绪。
瓦良看他始终淡然,不好多说什么,恭敬道:“奴才去安排芸妃的饮食。”悄然退出了!
待瓦良退出了,凌钍才召来了鲁乾坤,淡问道:“先生查出什么线索了吗?”
鲁乾坤恭敬道:“阁楼里的白玉兰已经被全数摧毁。世间武功如此高强,纵横皇宫、来去自如而又精通医术的人,应该只有一个。”
凌钍皱眉道:“如此说来,父皇还有可能生还……?”
鲁乾坤摇头道:“先皇中毒已逾两年。属下试过了,无论如何,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白玉兰”是一种极为特殊的慢性毒药,毒性是通过淡淡香味来散发,极难防备,但要下此毒,也极不容易。因为毒性不容易入侵身体,通常必须是在人容易感到疲乏、伤感、免疫力下降时才会趁虚而入,待毒性入体极深时,只要加重份量燃放一次,引发体内余毒,很快便能让人骤然心悸,死于非命。而最妙的地方是,中了此毒,表面看来,只像是心脏病发作,查不出真正的死因。
要毒杀皇帝,殊为不易,凌钍心知雅矜是皇帝的一桩心病,每每皇上离开丹青阁,都会觉得神疲乏力、浑身虚脱,经过苦心筹谋,终于选中了白玉兰,两年前,通过瓦良,在原本悬挂雅矜遗像的板壁上布下此毒。
那晚,说动了凌镢谋反之后,凌钍连夜布置军防,同时秘密安排了瓦良燃烟引毒的事情。他们不敢提前动手,怕被凌钲提前察觉出异动,一直等凌钲到达大宁,布好了圈套,才终于下手毒杀了皇帝。
皇帝毒发时,御前侍卫总管刘渊在楼下守候,听到异动,连忙上楼。一上楼,便见皇上手捂胸口,看着那板壁,脸色青中泛白,见他上来,想开口说话,终究一个字说不出便倒在地上。
因为这个“毒杀”之局布得极巧妙,看不出人为下毒的痕迹,所以,凌镢从“太子”升格为“皇帝”的过程十分顺利。
待凌镢皇袍加身时,凌钍却又带着刘渊重新检查了丹青阁,找到了板壁上的白玉兰,查到了皇上真正的死因。也因此,很快,御前侍卫又从凌镢的支持者变成了反对者。
禁军统领伍新城同凌钍私交甚笃,眼见“弑君”之举乃凌镢所为,便毫不犹豫站在了凌钍的一边;年前,柳启元的副手唐青也早已经被他买通,伴随着凌镢的“弑君”罪行被揭发,已经迅速处决了柳启元,掌控了所谓的“柳军”;罗信和裘英的军队早已被调出了大宁,并且这些年来,隐隐倾向自己;虽然吴王凌丰航手中还有一支小军队,但他常年卧病,这支军队人数较少,不足以成大事……
局面很稳定。除了父皇的生死还存有一丝疑虑,以及……
凌钍轻问道:“凌钲那边……?”
“还是找不到。”鲁乾坤长叹一口气道:“那天,宁王明明已经全速赶往了柳娘的宅子,眼见就要跨入陷阱了,谁知……”言下不甚遗憾。
凌钍闻言,握了握拳头,神色间也终于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
两重剿杀凌钲的陷阱,一重布在皇宫;一重布在柳娘的宅院。原本万无一失的剿杀计划,却硬是因为一些意外因素的干扰,没有能够成功启动,眼睁睁地看着凌钲走脱了!
第一重布在皇宫的陷阱被席广庭破坏了;而第二重……
凌钍一生阅人无数,几乎从来没有过看错人、布置错漏的时候,但是,这一次……万万没有料到……
那一天,眼看凌钲飞马奔向柳娘的宅院,马上就要踩中圈套了,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策马转身,驰进了旁边的一条巷道,然后,很快便消失无踪了!事后查明,危急关头,凌钲收到了一个警告,而对凌钲发出警告的人居然是孟元泽。
因为孟筠的关系,凌钍一直很重视孟元泽,很多年前便开始有意与之结交。这一次,他也明确告知了孟元泽,早晚会立孟筠为皇后;在柳娘的宅院里布下陷阱时,孟元泽也出了大力……所以,刚开始把线索锁定到孟元泽身上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一定是出错了,可惜……
事后,凌钍抓到了孟元泽的心腹之人,严刑逼问,亲自取得了口供。孟元泽曾经对这个心腹之人说过,在他心里,自始至终就只承认宁王这一个女婿,认定了唯有宁王才能给女儿幸福。这个结论,让凌钍怒火中烧,引为奇耻大辱……
当天夜里,大宁的孟府失火,火势很大,孟元泽和刘氏双双葬身火海……
第二天一早,凌钍亲自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孟筠,然后,温柔地陪伴着她,陪了很久、很久……
凌钍沉吟片刻,又展眉道:“幸好还是抓到了何芯!有何芯在我们手上,凌钲终究还是会露面的。所以……”凌钍略一停顿,一字一字道:“永远不要以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永远都要留一个后着……”
鲁乾坤垂首静听,目中露出尊敬之色,旋又接道:“那何芯真是硬朗,竟是自始至终都没有哭过,每天都努力吃东西。”
“能得凌钲倾心相爱,总该有些过人之处的。”凌钍淡淡一笑道:“放消息出去吧!二月初一,以密谍罪名处斩何芯!另外……”
凌钍淡淡一笑,轻吐一口气道:“瓦良实在是太过聪明了,先生去安排吧!”
二月初一,云朗天清。
孟筠一早起身,挑了一身精工细绣、紫白相间的绸衣穿上,然后坐在镜前,斜拢珠花,淡扫峨眉,精心梳妆。
许久没有梳妆过了,但今日不同。
凌钍告知她,今日可以见妹妹!
十年不见,不知妹妹的模样可曾起了变化?
凌钍依旧每天都送来礼物,而她,则连摔礼物的兴趣都失去了!
人,终究会习惯的。不管多么离谱的事情,经历得多了,便会习惯。既然能够先后嫁了父子三个人,那么,当然也就有可能再嫁给第四个。一切……习惯了就好。
她知道凌钍喜欢她。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当然看得懂凌钍的眼神和心思。她在等待凌钍对她提出要求的一天,因为,只有凌钍提出了要求,她才可以讨价还价。活了二十多年,亲情、爱情都已远去;富贵、权势,又如过眼云烟。留在世间,唯余一桩心愿,便是妹妹的幸福。待此事了结,便该离去了吧?
孟筠伸手从腰间取出一粒药丸,端详片刻,又放回腰间收好。
忽然发现,感情是一桩天地间最累人的事情。如果可以,她希望来世,自己没有感情。当然最好,是可以不受感情之苦而又能把关爱抛向人间。那该是一种何等高妙的境界?
“娘娘!皇上说今日事多,请娘娘早些出门。”一个宫女恭声禀报。
“皇上不与我们同行”孟筠问。
“皇上说有些要事需得先行处置。”
孟筠点头,起身,坐上了銮驾。
凌钍约她见面的地方,是一座二层小楼,挤在密密麻麻的民宅中,显得十分局促。
凌钍怎么会选了这样一个地方呢?疑惑在心中一划而过,孟筠没有更多地关注,躬身向凌钍行了一礼,淡淡道:“不知我妹妹现在何处?”
凌钍没有说话,只是含笑打量着孟筠。她原本便美得毫无瑕疵,这一番精心打扮下来,更是罕见地清透亮丽、妩媚娇娆。
在凌钍眼中,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有利用价值的人和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但是,孟筠例外。
他的神经早已铸炼得强韧无比,却偏偏,会被孟筠轻易挑动。多年前,第一次在景仪宫中见到她时便是如此;到如今,也依然没有多少变化。每次见到她,他都会觉得意乱神迷、情绪失控。
他觉得自己爱她。
爱?一种多么陌生而可笑的感觉。
凌钍伸手请孟筠落座,微笑道:“在你妹妹出现之前,还有很多的好戏上演。筠儿可愿为朕抚琴助兴?”
孟筠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走向琴座。单独面对凌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她宁愿抚琴。
“不知皇上想听什么?”
“飞蛾扑火……”凌钍微微一笑,把一个琴谱递给孟筠,走到孟筠背面的窗边,极目远眺。
远处是一个刑场,刑台上绑着何芯;刑台四周,是一圈快弩手;刑场周围是低矮的民宅和复杂的巷道;巷道外围,是伍新城的一万禁军。
凌钲不来便罢。只要他敢现身……凌钍唇角挂出了一丝残酷的笑容。
凌钲会来吗?
孟筠的手指抚上琴弦,然后,急速一拉,发出一个清越的音符,曲调弹开…… 在袅袅琴韵中,凌钍抬头,看到一团烟花在刑场上空盛放……
一阵喊杀声隐隐传入耳际,孟筠没有停下手指,淡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凌钍微笑道:“没什么。继续弹……”
孟筠一言不发,继续弹琴,曲调中隐有兵戈之声,窗外亦是杀声阵阵……
巷道外,看到那一团缓缓在空气中绽放的烟花,一支两千人的骑兵分成四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四个方向冲进伍新城的禁军队伍中,一进一出,来回冲杀。他们都是“宁北军”旧人。当年,凌钲的“宁北军”被迫解散,他们被拆散到了各支军队中担任底层军官,这些年,渐渐成为各军的中坚力量。
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一声召唤,他们立即无条件地回到了凌钲身边。因为,宁王凌钲仁爱睿智、赏罚分明、才华出众,一直是他们真心崇拜的对象。
除了“柳军”中的军官,他们都经由不同渠道秘密汇集到了刑场四周,遵照宁王的部署,协助宁王救人;而“柳军”中的军官,则已经做好了夺权准备,一接到信号,便会清除柳军中的敌方势力,夺取兵权。
刑场上,随着烟花缓缓在场中蔓延,围在刑台四周的弩手忽然觉得眼睛酸涩,不由自主地伸手捂眼。就在这个当口,刑场周围原本看起来空无一物的屋檐下,几十条身影从四面八方腾身而出,夹着凌厉的风声,一片片银针从天而降。
他们是天下武林中最精锐的一群高手,事先经由天下最擅长隐匿潜伏之道的杀手达金通过诸如“缩骨”、“秘术”等方法秘密藏到了刑场四周。数日前,听到了何芯处斩的消息,第一时间,达金和闵文曦便双双现身,匆匆赶过来帮忙。
随着一声声凄厉的呼叫,还在手捂双眼的弩兵全部被射杀在地。
“芯儿!”凌钲撒出一片银针,一边高呼,一边毫不迟疑地扑向刑台上的何芯!所有人都反对他亲身犯险来救何芯,但所有人也都知道,这种反对注定“无效”。从逃离陷阱,离开柳娘的宅院那一刻开始,他便动用了所有的力量上天入地地寻找何芯;听到何芯处斩的消息,也是毫不迟疑地立即定出了“劫法场”计划。
“凌钲!凌钲!”何芯睁不开眼,想大声呼喊凌钲,却发现发声渐渐变得困难。
“芯儿!”老程夫妇一左一右,落后半步,一边小心策应,一边跟着凌钲飞身扑向刑台。
凌钲直扑而下,眼见就要抓到何芯了,忽然,刑台一分,露出一个大窟窿。何芯掉进窟窿中,凌钲落下,只撞上一块钢板,“咣”地一声,尖利的回声震荡耳鼓。
“芯儿……”凌钲使劲儿捶打着钢板,发出一声哀嚎,声音凄厉……
“快走……”席广庭跟着扑下,一把抓住了凌钲,拉着他迅速掠向旁边的一个民宅。因为,他们都听到了一阵震天动地的脚步声……
“我仿佛听到有人叫妹妹!”弹着琴,不知为何,孟筠觉得心惊肉跳,恍惚间,仿佛听到凌钲在高叫“芯儿……”
“你一定是太过想念妹妹了!”凌钍微笑道:“放心吧!你妹妹很快就会到来。”
话音未落,忽然觉得小楼有些震颤。
“地震了吗?”孟筠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我的重甲骑兵在操练。”
“我不想弹飞蛾扑火……”
“你想弹什么就弹什么吧……”凌钍微笑,看着远处,他埋伏在刑场四周的重甲骑兵推倒了刑场的围墙,逼近凌钲藏身的小楼;然后再外围,伍新城的一万禁军源源不断涌来……
一万人,就是挤,也能把凌钲挤成肉酱……大局将定。
凌钍伸手摁了一下召唤玲,觉得是时候让她们姐妹见面了!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大,孟筠心中隐觉不妥,随即宁定了心思,开始弹一些幼时,何芯教给她的曲子。从“新年快乐”到“相思风雨中”再到……雨思。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弹雨思……弹着雨思,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树荫下,星儿教她弹琴的日子。那个时候啊,总以为弹不好琴,一生就毁了!
却原来,弹好了琴,才真正开始走向深渊……
如果,从来就弹不好琴;从来就不对琴韵会寄予希望……星儿不会被追杀;不必去鹤城;陆大人不会来求亲;星儿不必代嫁……不必……也许,星儿就收到了吴方的珠花;也许,自己就会被迫嫁进一个小户人家,从此……幸福、快乐而平凡地生活……?。
是吗?这是不是她和星儿曾经可以期待的幸福?
其实,星儿应当是庆幸自己遇到凌钲的吧?不管吃了多少苦,也必定是庆幸这个相遇的。
那么……自己呢?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孟筠的思绪,她幽幽一叹,转身……
“星儿。”孟筠惊呼出声,看到一个亲卫抱着星儿过来,但星儿脸色苍白、一动不动。
来不及细看星儿的容颜是否变化,孟筠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抱起了她。
“姐姐!”何芯低低在心底呼唤了一声,无法发出声音。她中了迷烟,起初只是睁不开眼,慢慢地,身体四肢都越来越无力,思维还是清醒的,却无法动弹。
真是一种可怕的折磨。
伏在刑场上的时候,她祈祷了一千次,希望凌钲不要来救她,但是,他还是来了,犹如飞蛾扑火……
有那么一个瞬间,虽然睁不开眼,她也觉得凌钲已经来到身边,但是……身下一空,她的心也落进了万丈深渊……
凌钲会怎么样呢?
“老天爷啊!如果必须选一个人去冥界,请你选我……选我……”除了无意识地祈求,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思维是混乱的;心是痛苦的,直到……一阵琴声传入耳际,她听到了雨思。是她亲爱的孟小姐在弹雨思。
哀婉的琴声,诉说着主人哀婉的心事……何芯更觉伤感,想睁眼看看孟筠,却完全不可能。
“星儿。星儿。”孟筠把何芯报到床榻上,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呼唤。
“放心吧!朕会治好她的。”凌钍看着昏迷状态的何芯,走到孟筠身边,柔声劝慰。
他有点感动。为自己的行为所感动。
多年前,准备围绕孟筠埋设圈套前,他便对孟筠做过一番详细地调查,最终发现,孟筠和星儿感情之深厚,犹在父母之上。星儿居然能够为了孟筠,放弃了凌钲,牺牲了幸福,毫不犹豫地代她出嫁;而孟筠也对这个妹妹信赖依恋到了盲目崇拜的地步。
发现了这一切,他才定下大计,用何芯来威胁孟筠进宫,策划了所有的阴谋。
而如今,他这个一贯信奉“斩草要除根”的人,竟然也为了孟筠,终于决定暂且留下何芯的性命。
想不到,到了此时此刻,他居然还会有这样心软的时候,居然还会为了一个女人而做出某种妥协。
看来,毕竟、本质上,他还是一个善良的人。
凌钲在心底感叹了一番自己的“善良”,微微一笑,又走到窗边,抬眼一看……他觉得自己眼花了!
他重重揉了揉眼睛,重新看过去……
伍新城是不是发疯了?他的一万禁军并没有去踩平小楼,反而疯狂围剿他的重甲骑兵……
然后,“轰……”地一声巨响,小楼又是一阵震颤。
是炮鸣……他没有安排炮手啊!
“皇上……皇上。”专门负责收发消息的亲卫跌跌撞撞地冲进小楼,颤声道:“伍新城大人叛变了!还有……”
“还有什么……”凌钍一把抓住了亲卫的衣襟。
“军队……到处都是军队……罗信将军的军队、裘英将军的军队、吴王的军队……布满街头……他们、他们都支持宁王……”亲卫的声音越来越低。
“哐……”一只茶盏被撞翻在地。孟筠惊愕地起身,一时不能消化刚刚听到的一切。
“出去。”凌钍大喝一声,一脚踢飞了亲卫,走到窗边,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回身看着孟筠,淡淡道:“你是不是很高兴?”
“我……”
“听到这一切,你是不是很高兴?”凌钍忽然伸手,重重一把把孟筠拉到窗边,冷冷地看着她,随即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道:“筠儿。整个刑场下面全是炸药。伍新城叛变了也没有用。只要我发出信号,所有人还是要毁灭、一起毁灭……”凌钍指着远处密密麻麻的人群,冷笑道:“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为自己留下一个后着。哼。跟我玩花样,他们还差得远……”
一句话没说完,忽然身上一软,一种致命的温柔包围了他;然后,一阵香甜……快速地、毫不迟疑地冲向了他的咽喉。
凌钍惊愕地睁大了眼。
孟筠居然抱住了他?不顾一切地亲吻他?
淡雅的馨香;柔软的娇躯;甜蜜的亲吻……梦想中的一切。凌钍一时发呆,感受着那令人难以置信的温柔和甜蜜,大脑短暂的空白。
甜蜜……是的。甜蜜。他的口中满溢着甜蜜。那甜蜜丝丝顺着咽喉滑下,一直滑到心底……疼得像针。
是毒药。孟筠的嘴里含着毒药。凌钍的脸色变了,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全身的力气在急速消失,想推开孟筠,却怎么也推不开。
孟筠她、她、她不要命了吗?居然在嘴里含上毒药?
不行。他得推开孟筠。信号弹丸就悬在腰间。上午的时候,他还反复交待,看不到信号,绝对不允许私自行动……只要发出信号,整个刑场瞬间就会被炸得灰飞烟灭;只要凌钲一死,放眼天下,再无障碍……只要发出信号,他就是高枕无忧的皇帝,执掌如画江山,怀拥临凡仙女……
该死的仙女。她怎么可以如此疯狂地抱着他?如此用力地亲吻他?怎么可以如此甜美、如此恶毒。
他杀了那么多人,布下那么多圈套,好不容易就要成功了……怎么可以……
凌钍努力地想推开孟筠,孟筠却越缠越紧……孟筠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力量?
毒液一点、一点蚕食着生命,凌钍的瞳孔涣散了,留在心底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老天何其不公?我辛苦奋斗、多年筹谋,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投向凌钲?甚至连她……连凌钲从来就不珍惜的她……?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生平唯一令她动心的女人怀里,凌钍停止了呼吸。
孟筠拼尽全身力气,死死抱着凌钍,努力把毒药送进他的口中……
吻住他。拼命吻住他。吻住了……便能保住万余将士的性命;便能保住凌钲的性命以及……
思维混乱了,眼神涣散了,只有一个念头根深蒂固:凌钲!亲爱的凌钲!你一定要幸福。星儿。亲爱的星儿。你一定要幸福。你们……一定、一定要幸福……多想,再看凌钲一眼,看看那清俊的面容。多想,再看芯儿一眼,看看那温柔的笑颜。多想、多想……
孟筠想转头再看看何芯,却惟恐一转头,便会让凌钍找到挣脱的机会。于是,她便那样坚持着、坚持着、一直坚持到全身都变得僵直……最后留在人间的,是一滴凝结了太多感情的充满痛又充满爱的眼泪。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声音了?”何芯躺在床榻上,听到亲卫向凌钍禀告,满大街都是支持凌钲的军队;听到孟筠打翻了茶盏;然后、然后她听到凌钍说,刑场下面埋满了炸药,只要他发出信号,所有人就会、就会……然后……没有声音了!
凌钍已经发出信号了么?有没有?
街区是不是马上就要爆炸了……?
凌钲是不是马上就会……
老天。不可以啊!绝对不可以。
可怕的猜测和极端的恐惧在心中像藤蔓一样生长、纠缠……何芯觉得自己的头脑在不停地裂开、裂开……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仿佛连远处的喊杀声都已经渐渐听不到了,思维一片混沌……然后,在那混沌中,突然,她听到了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沿着楼梯传来。
“咚、咚、咚……”
是谁?是谁上来了?准备干什么?
何芯的皮肤一阵轻轻地颤栗,然后,她的毛孔突然舒展开了,因为已经准确无误地辨别出了他的味道。
“凌钲!”何芯在心底轻轻地呼唤。依旧睁不开眼,眼泪却源源不断地顺着眼角涌出……
凌钲走到塌前,抱起了何芯,轻轻地、温柔而又激动地叫了一声:“芯儿!”
大宁东郊,夜,荷塘月色。
竹屋内,何芯坐在琴座上,盯着身边,躺在竹榻上的孟筠,眼睛一眨不眨。
天明,孟筠就要入殓,她很痛苦,只想,就这样一直看着她。多看几眼。
十年不见,重逢竟是永诀,情何以堪?
何芯无法形容内心的伤痛,看着孟筠,看了很久,终于柔声道:“姐姐!我给你弹一曲《雨思》。你知道吗?我自己作了一曲《雨思》,却从来也没有弹给你听过。”挥指弹琴,把二十年的记忆通通绑扎在琴韵里,让记忆随着缭绕的琴韵在荷搪月色中蔓延……
六岁的那一天,恢复了记忆,带着孟筠到厨房偷食……为孟筠做衣服、教她弹琴、给她讲故事、为她做食物……代她出嫁……
然后,在她的新婚之夜,偷了她的老公……琴韵一转,眼前浮现的是受完刑,孟筠流泪满面,为她换衣服的场景……
然后……漫漫十年,没有再见过面,脑海里勾勒出的,是一个淡淡落寞的身影,微笑着走在宁王府;微笑着走在皇宫里;微笑着走在天下百姓中间;微笑着说:“天下百姓便是我的子嗣……”
这曲《雨思》是随心而动的曲子,所以,欢乐时有欢乐;悲痛时有悲痛。
弹着琴,何芯对着竹塌上的孟筠幽幽道:“姐姐,从小,每一次看到你取得进步,我都很快乐。谢谢给了我很多的快乐。”
琴起,却冻结了满园的花木……
“代你坐上花轿时,我固然伤心,却以为保住了你的幸福。也因此,心底有一分幸福。谢谢你让我幸福。”
琴聚,聚拢了满天的云霞……
“我发誓要用一生保护你,却原来,是你用一生保护了我。谢谢你保护我。”
琴激,激起寒风阵阵……
何芯一路弹琴、一路回忆,从幼时的温馨美好到出乎意料的漫长分离再到孟筠被迫入宫……一直到那一瞬间,服下解药,睁开眼,一抬头,看到了窗台上,两具尸身紧密地纠缠……
琴动,震落雨花漫天……
分不清究竟是突变的风云增添了伤感还是旋律太过悲哀,上天也开始落泪……
凌钲坐在何芯身后,沉浸在她悲哀的旋律中,内心的感受,也如烟雨行舟、起伏飘摇、惶惑难定。
起初,他想告诉何芯:“你有孕在身,又经历牢狱之灾,本已过于单薄,切勿太过悲痛。”
但是,琴韵一起,他的视线竟变得模糊。在凄切哀婉、交错变幻的琴声中,依稀仿佛,穿过时间的洪荒,看到了孟筠。
从没有如此清楚地看到过她,因为,从来没有真正用心关注过。
十年前,无比冷静地向孟筠求婚,同时告诉她:“在我心中,自始至终就只有芯儿一个人……”话落,看到孟筠一双惊愕而清澈的眼。那时,只是很现实地想,这样既保住了她的名节,又能兼顾各方利益,是一个理想的方案。唯独没有考虑,或许,比起爱的缺失,舆论的力量算不得什么。
新婚之夜,他抛下了她,去找芯儿,缠绕心底的急切的念头只是我要休了她;我要娶芯儿!没有深入考虑,这样的行为,对一个新娘来说,何其残忍。
如今回想起来,在长达数年的婚姻中,唯一一次同她较近距离的接触,竟是那一天,杀了章啸之后,听到她倒地,不得已,对她伸出了手……然后,听到她说:“那么如果我告诉你芯儿陷身鹤城不是一个意外而是一个阴谋呢?”
从那一天开始,他收起了心底的最后一丝怜悯和自责,纯粹恨她。因为恨,所以原谅了自己的无情。即便知道她为他弹了两个月的琴,弹破了手指,也不会升起半点怜惜之意……
一个善良的女子,因为爱,甘愿为自己披上恶毒的外衣;一个仁慈的女子,因为善,自觉为自己罩上寂寞的屏风;一个失去所有爱的女子,在逆境中微笑,用柔弱的臂膀拥抱天下人……
凌钲觉得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抬头,但觉风,很烈。雨,很大……
子时将届……
凌钲脱下披风,轻轻给何芯盖上,正要说话,忽然,天空中一道耀眼的光芒闪过,一道闪电沿着雨柱迅速滑落,直扑荷搪月色。
凌钲大惊,俯身,把何芯整个护在怀里,转头,便看见自己周围金光弥漫。
那光芒仿佛具有质体,蔓延过来,逼迫着两人,让人瞬间升起浓重的压迫感。两人紧紧相拥,惊恐地盯着那一片金光,震骇得无法说话。
竹屋中的金光越来越浓、越来越亮……渐渐汇成一个光环,轻轻浮在孟筠的上空,环绕盘旋。
一圈又一圈……孟筠开始变得透明。
一圈又一圈……孟筠仿佛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被一点一点带入光环,跟着光环盘旋上升……
在那金光环绕,完美得几近炫目的盘旋飞舞中,一个飘渺而清冷的声音在空气中荡漾开来:“破空时刻,命有一劫,始于‘成全’,终于‘成全’。无成全之心,则劫不能始;成全之心无恒,则劫不能终。缘起缘灭、皆有因果;劫始劫终,系于“成全”;结下孽缘,以爱化解,功德圆满、回归仙界……”
旋转的金环托着孟筠飞舞,上升、越来越高、渐渐隐去……
整个空气陡然一松,压迫感消失了!凌钲和何芯仿佛受了一场苦役,大汗淋漓……茫然地回首四顾,旋又再度紧紧相拥。
盯着那空荡荡的竹塌,何芯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脑海里,反复回荡着适才弥漫在空气中的几句似偈非偈的话语:缘起缘灭、皆有因果;劫始劫终,系于“成全”……
原来,今生的一切都源于一个命劫成全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