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倾天下(出版稿)》宁芯

68、第 68 章

　　身体终究是一点一点复原了，恢复得比所有壳蒙（草原大夫）预计的都快，终于可以沐浴更衣。在氤氲的水气中，何芯唇边挂着一抹淡淡而清冷的笑容。病去了，最初缠绕心头的那抹深刻的仇恨和悲痛也渐渐从激昂变得厚实，沉淀在心灵深处，等待着爆发的契机。
　　放在浴桶边的是一套展族服饰，并不是婢女的服饰，也不是已婚妇人的服饰，而是展族中有身份的“台嗒（小姐）”的服饰。
　　是不是穿上一身小姐的衣服，就可以真的认为自己是个小姐？
　　何芯的唇角突然挂出了一抹讥诮，心想：“展颜是想让我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吧？以一个展族台嗒的身份重新来过？
　　毕竟，在展族，连“格索”都常常在战争中扮演着“战利品”的角色。“夺妻改嫁”在展族是十分平常之事，换一身衣裳，通常也就换了一个身份。
　　多么简单的生存法则。
　　曾经的爱恨情愁、往昔岁月，用一套简单的服饰就可以轻轻遮掩？每个人是不是都在有意无意间用自己的价值观衡量着别人？
　　吴大哥的仇，她终究会报；杀害吴大哥的人，也必须付出应有的代价。何芯咬了咬牙，告诉自己“我会等待、我会忍耐、我会坚持。”
　　“姑娘要更衣吗？”图兰在旁边轻问。
　　“当然。”何芯点头。无论高不高兴；无论未来的路如何走下去，首要的必须是好好活着。
　　穿好了衣服，梳好了发式，她恭恭敬敬地走进展颜的大帐中，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族长今日有何吩咐？”
　　“你既仇视我族，何以又要穿上我族的衣服？”展颜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笑容。这个小女子很有意思。这几日，随着身体的渐渐复原，她也渐渐褪去了脸上和眼中浓重的仇恨，自自然然地扮演起了“贴身婢女”的角色。
　　被她“照顾”上，展颜又找到了久违的温暖与幸福。一如当年追随他时一样，她心灵手巧，不需任何吩咐就能办好所有事情，并且，不知不觉地有主见且固执。
　　“对我来说，能包裹住身体就好。”何芯淡淡点头，随即行礼道：“谢族长关心。”
　　展颜又道：“天朝重礼，据说，婢女穿小姐服饰是‘僭越’，应受惩罚。”
　　何芯淡淡道：“如果可以拆下帐篷做衣服，我也不介意穿帐篷。”做了多年的衣服，她得出结论：衣服就是衣服，首要的是遮蔽和保暖功能，所有象征意义都是人为赋予的东西。你可以把它看得很重；也可以完全忽略不计。
　　展颜眼中的赞赏之色一闪而过，微笑道：“你的精神看起来不错啊！好。做好准备，我们今晚就出征。”
　　“我去准备干粮。”何芯点头。
　　“外面还有雪，这件狐皮裘子披上吧！”展颜忽然脱下身上的狐皮裘子递给她。
　　何芯点头，接过裘子，毫不犹豫地穿上。裘子穿在展颜身上，不过刚刚过腰，穿在何芯身上，却盖过了膝，显得过于宽大。
　　“我记得你想杀我的。”展颜见她如此爽快，眼中掠过一丝讶色，随即又微微一笑，很高兴她这样穿着他的衣服。
　　“养好身体才能杀你。”何芯的表情很淡然。有何不可呢？既然穿上狐皮裘子很暖和，可以预防感冒，当然最好穿上。
　　“你穿了我的裘子，万一我生病了怎么办呢？”
　　“你生病了，我不是可以为你煮药，也很方便在药里下些东西？”何芯抬头道：“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被我下药了！”
　　展颜的眸子中精光一闪，紧盯着她看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很好奇，如果真的有机会，你是不是真的忍心下手？”
　　“我敢保证，我一定会下手。”何芯点头道：“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你现在就可以考虑把我关进牢里。”
　　展颜笑道：“族长的大帐便是展族最大的监牢。我独自在里面呆了很久，深感寂寞。如今有你一起陪我蹲这监牢，很好。”
　　“我想族长找错了对象。您的格索们每天都在等待着进这监牢……”何芯垂头道：“我去准备干粮了！”转身走出了大帐。
　　这段时间，虽然没有正式“拜见”过各位格索，却一直被众格索们愤怒的眼神所缠绕。展颜跟她玩“复仇”游戏玩得上瘾，只要有空就传她进帐，虽然在她的严词拒绝下，终于没有在她的帐篷内就寝，却也始终没有“宠幸”过任何格索。于是，她这个一心报仇的人又理所当然地被冠以“狐狸精”的称号，成为众矢之的。她不在意那些被冷落的格索们的看法，却不喜欢每天承受无数杀人的目光。
　　听到她的脚步声，立在帐外的亲卫克卢长舒了一口气。最近一段时间，展颜的亲卫们都觉得很崩溃。谁都知道何芯姑娘要报“杀夫之仇”，可族长偏偏喜欢同她单独相处。召见她时，不允许任何亲卫留在可以“旁听”的范围内。
　　让族长这样随时随地置身险境，所有亲卫的神经都饱受折磨，一看见何芯进帐就高度警惕、虚汗直流。虽然以族长的勇武和智慧，能让何芯这样一个“小女子”刺杀的机会并不多，但谁都看得出来族长陷入了一张可怕的网，并且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精明勇武的族长当然是难于刺杀的，陷入某网的族长就难说了！
　　“如果有一天，何芯提出来要尝试杀他一刀，看看会不会流血，族长是不是也会答应？”克卢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吓出了一身冷汗，抬起头来，立即怔住……
　　何芯已经离开了大帐，向辎重帐篷走去，这就意味着，他可以暂时放松片刻……问题是，她身上的狐皮裘子？她穿的是……？克卢又出了一身冷汗。
　　绝对的恶兆。
　　他刚才还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可怕，现在却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嗯？颀格索……？
　　在克卢转念的瞬间，展颜的“长格索（第一夫人）”纳里颀已经直直朝着何芯走去，眼中喷火。她来自曾经显赫的草原大族“克族”，自幼习武，骨骼粗大，长相也比较男性化，曾经真刀真枪地在战场上同展颜拼杀过。她是展颜的第一位格索，也是展颜的长子展折的母亲。嫁过来之后，她多次要求跟随展颜出征，都被展颜拒绝了，说不喜欢女人上战场。可是，这次……展颜要带这个女人上战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她不想让展颜在出征前为这些琐事分心，所以，忍了很久。没想到，刚刚检查了一遍展颜的辎重，刚出帐篷，迎头就看见“这个女人”穿着展颜的狐皮裘子……她凭什么？
　　“走过去……把她的裘子剥下来……”颀格索目中喷火，已经无法思考其他问题，只有这一个念头伴着熊熊怒火在心底盘旋不去。
　　纳里颀迈开大步走向何芯……
　　克卢心中已经描绘出接下来将要出现的激烈场面，一阵心慌紧张，忍不住就要闭上眼睛……可是，突然……
　　一件狐皮裘子轻轻巧巧地落在颀格索手中，何芯恭敬地行了一礼：“颀格索。”
　　颀格索怔住，拿着裘子，有些错愕。
　　“我给族长准备出征的干粮。”何芯接着解释，语声平静。
　　“族长……要出征了？”颀格索突然变得很紧张。
　　“今天晚上。”何芯点头。
　　“你知道你跟着他，会给他增加危险……”颀格索终于恢复了思维。
　　“我乐意见到他置身险境。”何芯点头，转身走进了辎重帐篷。
　　颀格索愣在当地，很久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一直把她当作勾引展颜的狐狸精，忘了她本是要复仇的。这么说……颀格索突然不顾一切地往展颜的大帐奔去。
　　他在玩命……
　　颀格索突然很愤怒。他是一族之长，背着多少责任，怎么能对自己的生命如此轻忽？
　　“我嫁给你十五年，从来没有违逆过你，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毁了自己。”颀格索站在展颜面前，表情严肃。
　　“你已经多年没有这么直接地同我说话。”展颜看着纳里颀，微微一笑。当年娶纳里颀，是联盟，也因为佩服她战场杀敌的勇气，但这些年，她越来越“大公无私”，感觉上，越来越象朋友，一个可以倾吐心事的对象。
　　“你明知道她想杀你。”纳里颀看了展颜一眼，也有些感慨。当年嫁给他，是联盟，也因为佩服他是真的英雄，但这些年，相处的机会越来越少，不知不觉地，爱慕之情转化为深沉熨贴的亲情。看着他为了联盟娶回越来越多的妻子，嫉妒之意却是每况愈下。身为展族的“长格索”，她常常要协调众多格索之间的争宠问题，为了立场公允，竟渐渐把自己置身于“宠爱”之外。
　　“我喜欢她。”展颜的眼中露出一抹温柔，静静道：“八年前就喜欢，只是一直没有反应过来。”
　　“她是来报仇的。”纳里颀有些慌神。展颜温柔的神色是她从来不曾见到过的。十四岁就嫁给他，一晃十多年，看着他娶回一个又一个格索，却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眼神。展颜喜欢何芯，并不是什么秘密，所有人都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但此刻，在那双一贯威严的眼睛里，纳里颀读出的分明不只是喜欢，更多的还有沉迷。令人担忧的、可怕的沉迷。
　　“我想知道，如果真的有机会，她是不是真的忍心动手。”展颜微笑道：“她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她一贯是温柔灵巧、善解人意的，但常常又能迸发出一种可怕的信心和勇气；她一贯是平等爱人、珍视生命的，但必要时，绝不畏惧押上一切去拼搏。我猜不透，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如果有机会，她会怎么做。”
　　“你、你不能给她这样的机会……”颀格索听得呆住了，有些张口结舌。展颜的意思，分明是为了寻找一个并不重要的答案，而不惜押上所有重要的一切……他疯了！
　　“当然。我不会刻意给她机会，那样岂非降低了趣味。”展颜的唇角挂出了一丝微笑，眼神中又透着幽深而难以捉摸的光彩，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看到一身天朝装束的何芯走到身前，抬起头来，坦坦然然地说道：“天朝人是人，展族人也是人，我为什么不可以照顾展族人……”
　　展颜忽然觉得自己又想念何芯了，掀帘离开了大帐，毫不犹豫地朝着辎重帐篷走去。
　　纳里颀扑到帐边，揭开帐帘，怔怔看着展颜的背影，心中充满害怕、担忧和彷徨!
　　展颜摒退了看守的士兵，默默看着那个低头挑选干粮的小小迷人的身影，看了许久，口角含笑，神色温柔。
　　今晚就要出征，还有很多重要事情需要安排，可是，他一刻也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这可如何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