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倾天下(出版稿)》宁芯

19、第 19 章

　　天硕王朝二十八年，农历十月三十一日。
　　“凌钲怎么还不回来呢？”悠悠叹了一口气，何芯走到窗边,看着那一弯初升的新月。
　　桌上的菜早已经凉了，灯油也早已经换过多次了，凌钲却始终没有回来。
　　其实，不止是今晚，一直以来，凌钲都常常是很晚才回来。尤其是当朝中发生大事的时候，他更是会通宵达旦地处理政务。
　　就算凌钲不说，但看着那每日骆绎不绝到府拜访的人，何芯也知道凌钲深得皇上器重。另一方面，这也就意味着，凌钲的处境将更加危险。在她内心深处，也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期望凌钲受到重视。
　　而今天一早，临出门的时候，凌钲就告诉她，平朗国派来了使者，他需得亲自接待，让何芯不必等他。
　　身为皇子，凌钲有他自己的责任。对于这一点，何芯没什么怨言。
　　但是，今天，她却希望凌钲能在子时之前赶回来。因为，今天，是她十五岁的生日。过了今天，按照天硕王朝的风俗，她就及笄了，应该出嫁了！她在等着凌钲回来陪她吹蜡烛、吃蛋糕。更重要的是，她必须在子时之前许下自己的心愿。她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凌钲的妻子。她听说生日许下的愿望总是很灵的。
　　两世以来，这是她头一次过生日，也是她头一次想过生日。
　　当然了，无论是对孤儿还是对婢女来说，“过生日”这种事情都过于奢侈，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今天一早，她就为自己精心烤制了一个蛋糕，还在蛋糕上抹上了事先准备好的乳酪。她希望从此以后，她的人生中都会有凌钲陪伴。她希望今日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因此，生平第一次，她准备为自己过一个生日。
　　一想到过生日，她就不得不想到孟筠。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孟筠的生日。往年，总是她亲手为孟筠准备的寿面和寿桃。每年生日，她也必定会亲手为孟筠缝一套衣服，烤一个蛋糕。可惜啊，今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个月前，她托凌钲派人给孟筠送了一个琴。
　　那是凌钲送她的琴，但是，第一时间，她就想到了要把琴转送给孟筠。很快，孟筠就该参加琴韵会了！即使不能亲自陪伴她参加，何芯也希望至少能让自己的心意陪她一起参加。凌钲问她是送给什么人，她只说是一个极重要的朋友，凌钲便应允了！对于这一点，她实在是很感动。
　　由始至终，凌钲都没有追问过她的出身来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自己“带着记忆重生”这件离谱之极的事情告所凌钲；也不知道如果让凌钲得知孟元泽想杀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她不是不恨孟元泽的，但不管有多恨，她都不能不考虑到孟筠的处境。无论孟元泽多么心狠手辣，也总是孟筠的父亲，并且毫无疑问是个好父亲。不管怎样，她都不能伤了孟筠的心。
　　“但是……这样一直隐瞒不说？”何芯无奈地摇了摇头。凌钲对她是那样地体贴入微、毫无保留啊，怎么能一直隐瞒他呢？要不……今天就告诉他吧！等吃过了蛋糕，就有选择地把自己的经历一点一点慢慢告诉他。不管他能相信多少、理解多少……
　　提到过生日，她又不得不想起她的父母。正是有了她的父母，才有了她的这一世。今天是她的生日，便也就是她母亲柳娘的受难日。在孟府的时候不觉得，出来了之后，她才知道自己对父母有着深厚的感情。尤其是今天，她非常非常想念他们。一想到他们可能正在孟府中为生死未卜的女儿担心，她便由衷地感到难过。
　　也许……等她和凌钲的关系稳定下来，便可以把他们接出来了吧
　　正想着，便听到脚步声传来。
　　还没转身，凌钲便已经从后面抱住了她。
　　他终于还是及时回来了！何芯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她想立即告诉凌钲今天是她的生日，转过身，却发现凌钲脸色凝重。
　　“怎么了？今天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她打算先排解凌钲的忧心。她并不希望凌钲苦着一张脸陪她过生日。
　　凌钲盯着她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道：“芯儿！你相信我对你的感情吗？”
　　“你到底怎么了？”何芯心里突然涌上很不安的感觉。
　　凌钲沉默片刻，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之色，缓缓道：“芯儿，你也知道，现在，我和两位皇兄之间表面和顺，实际上，他们无时无刻不想致我于死地，而我的实力远远不足以与之相抗衡!”
　　他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政治就是这么一回事，很多时候，完全就是一种权力的较量。这些年，为了支持我，师父表面上纵游江湖，实际上是招揽了大批的忠义之士为我效力；回府这些日子，你也看到，很多官员频频到府造访，他们是在朝中支持我的势力；在军方，裘英大将军无条件地支持我；荷谷之战过后，我的皇叔凌丰航也站在了我的一边。”
　　何芯越听越是心惊，不明白凌钲为什么会突然告诉她这些事情。
　　“芯儿，皇权之争已是不可避免，而许多人选择了支持我，便是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了我的身上。如果我失败了，所有跟随我的人也都不会得到善终。因此，很多决定，我不能只考虑自己，你明白吗？”
　　“你究竟要做什么样的决定？”何芯皱眉。
　　“今天，我接见了平朗国的使者。他们决定全力支持我。”
　　“条件呢？他们选择支持你的条件是什么？”何芯心里突然有了某种领悟
　　凌钲沉默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道：“条件是，我必须娶平朗国的克亚那芝公主作为正妃。”
　　“你答应了？”何芯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如果得到平朗国的支持，在这场角逐中，我就有很大的机会胜出。所有选择支持我的人，也才能取得应有的报偿。”
　　何芯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暂时无法做出任何思考。
　　“芯儿，请你相信我对你的感情。大婚过后，我立即娶你过府。请你相信，无论娶了什么人做我的正妃，我都只爱你一个人。”凌钲紧紧抱住了何芯！
　　爱啊！这是凌钲第一次说爱她啊！凌钲在说要娶她啊！这不是她一直殷切盼望的吗？可是，为什么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什么会是在凌钲刚刚告诉她要娶别的女人为正妃的时候？何芯心里只想流泪，那眼泪却偏偏流不下来。
　　她突然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了！为什么从一开始，当她忧心忡忡的时候，凌钲都从来没有考虑过两人之间身份背景的巨大差异。直到现在，她才突然明白了：一个王爷如果想娶一个婢女为正妃，固然会有重重障碍，但是，如果只是想纳一个婢女为妾的话，障碍想必就没那么大了！
　　其实，根本无关于平朗国公主的问题。
　　真正的问题是，凌钲打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只娶她一个人，甚至，也没有想过娶她为正妃。就算没有平朗国的公主，也一定会有另外一个与他身份背景相当的女人。
　　凌钲不是已经说得很透彻了吗？一个王爷的婚姻通常都是一种政治筹码，根本无关于爱情。
　　她怎么会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呢？无论凌钲多爱她，他也毕竟是这个时空的人。一个天硕王朝的王爷又怎么可能会有“一夫一妻”的想法呢？又有哪一个天硕王朝稍有权势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凌钲并没有错，从头到尾，错的都是她。
　　她怎么会想当然地以为“一对一”的真心就必然会导致“一对一”的结局呢？她怎么会那么随随便便地就把她前世的思想套在了一个天硕王朝的人身上呢？
　　是她错了！是她对凌钲产生了超于于这个时空的期待；是她对凌钲提出了超越于这个时空的要求。从头到尾，都是她错了，既然错了，就必须要承担后果。
　　深深吸了口气，何芯缓缓道：“今天，我特地烤制了一个蛋糕等着你回来吃，我们这就切开吧！”说着，她轻轻挣脱了凌钲的怀抱，专心地切开了蛋糕。
　　呵呵。她果然没有过生日的命。无论她多想，做出多少准备，都没有这个命。
　　看着何芯平静的表情，凌钲忽然由衷地感到担心。
　　今天，从允诺了平朗国公主的婚事之后，他就设想过何芯得知这件事情可能会产生的种种反应。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何芯的反应居然是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反应。然而，看到那过于冷静的表情，他甚至比看到一场大哭更感到忧心。
　　“吃吧！尝尝我的手艺。”何芯把一块蛋糕递给了他。
　　接过蛋糕，凌钲定定看着她，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她内心的想法。但是，无论怎么看，她的表情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两人相对默默吃完了蛋糕，何芯便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凌钲又默然看了她许久，终于转身跨出了房门。
　　伸手关好了门，何芯和衣躺到床上，躺了很久，头脑里始终是一片空白。于是，她又翻身坐起，坐了很久，仍然无法思考。不知不觉地，她就坐在了琴座上，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拨弄着琴弦。
　　是啊！弹个曲子好了！
　　但是，弹什么呢？对了，今天是她的生日，一直都没来得及唱生日快乐歌，那就弹一首生日快乐歌好了！一边弹着，她在心里默默想着歌词。
　　从前世到今生，这支歌，她也不知道唱过了多少遍，实在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但是，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发现，这支歌竟然只有一句歌词。从头到尾，都只有“祝你生日快乐。”这一句歌词。但是，一句就足够了，不是吗？还有什么比这一句真挚的祝福更感人的呢？如果真的能有人真挚地对她说出这句歌词，该是何等地幸福？可惜啊，活了两世，她都没有福气听到这一句祝福。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在弹着生日快乐歌，但是，她真的能快乐吗？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琴韵就忽然变了！
　　不知不觉地，她就弹起了一首久违的曲子。她弹起了《雨思》。
　　多久没有弹过这首曲子了呢？对了，上一次弹奏的时候，是在指导孟筠，弹过之后不久，她就被送往展族了；多久没有想到过这首曲子了呢？是啊！自从遇到凌钲之后，固然充满危险，固然艰辛，但在内心深处，她却是深感幸福的。在幸福的时候，又怎么可能想到这首曲子呢？
　　作得多好的曲子啊！每一个音符都透着悲哀。没有比这更好的曲子了，没有比这更适合她的曲子了！
　　弹着《雨思》，她的悲哀终于一点一点从心底释放了出来。一遍又一遍地沉在琴韵中，她一遍比一遍更感到悲哀。不知弹了多久，她才终于停了下来，默默地坐在琴座上，直到天色发白。
　　整整一夜，她没有合过眼睛，也没有流过眼泪。
　　天已经亮了，该给凌钲准备点心了！她伸手推开了门。
　　一推开门，就看见了凌钲！
　　凌钲应该站在门口很久了吧？
　　看了凌钲一眼，她静静道：“我需要很多的鸭毛，最细最软的鸭毛，你能帮助我找到吗？”
　　默然凝视了她很久，凌钲缓缓点了点头。
　　整整一夜，他一直站在何芯的门口。何芯的平静让他感到害怕。直到何芯开始弹琴，知道她的情绪终于开始发泄，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何芯弹的是《雨思》，这也是他最熟悉的曲子之一。因为他的师父常常弹到这首曲子，每次弹这首曲子的时候，他师父的表情总是充满了伤痛。
　　听着何芯的琴声，听着那越来越悲哀的旋律，他的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他怕何芯不释放悲哀，但当真感受到了她从琴声中释放出来的巨大悲哀，他又感到无比心疼。那可是芯儿啊！是他最心爱的芯儿啊！他怎么能让她那么悲哀，那么伤痛欲绝？
　　在门口站了一夜，也心疼了一夜，天明的时候，芯儿的房门终于打开了！她的神色依然平静。她说她需要鸭毛，她又有新的计划了吗？伸手揽过何芯，凌钲悬了一夜的心终于渐渐放下。

　　“来试试我为你缝制的羽绒背心吧！”何芯温柔地看着凌钲！
　　距离她生日的那天，已经整整半个月了！
　　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她为凌钲缝制了一件鸭绒背心，一条鸭绒裤子和一个鸭绒被子。
　　穿上背心，凌钲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世上再没有比芯儿更温柔、更灵巧的人了！她怎么会想到可以在衣服里灌入鸭绒来保持温暖的呢？这样的衣服又轻巧，又暖和，真不知比棉袄好了多少倍。
　　他的芯儿啊！他该怎样心疼她才好呢？他又怎么会莫名地感到忧心呢？
　　半个月来，他的芯儿依然每天为他做点心，依然每天为他煲汤。她每天都按时吃饭，按时休息，情绪也很稳定。无论怎么看，她都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但是，为什么？每当她沉默不语的时候；每当她静静看着他的时候，那温柔的缄默总是让他打心底里感到不安呢？为什么无论把她抱得有多紧，他都找不到踏实的感觉呢？他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夜色又降临了，在一个绵密的深吻之后，凌钲终于离开了何芯的房间。
　　看着凌钲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何芯的心里一阵阵抽痛。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该是她离开的时候了！她最爱最爱的人啊！这辈子，她还能再见到他吗？紧盯着眼前那一片无尽的黑暗，蓄积了半个月的泪水终于渐渐弥漫了她的眼眶。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空啊，对一个身份卑微的婢女来说，即便是嫁给一个王爷做妾，也该算是一种极大的荣耀了吧？在常人看来，也该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吧？可惜啊！这个婢女偏偏不能够满足。她竟然贪心地想要独霸这个王爷全部的爱；她竟然希冀做这个王爷唯一的妻。她没有这个时空女子的贤良淑德，她没有一颗可以与人分享爱人的心。
　　她太爱凌钲了，又怎么可能容忍凌钲娶另外一个女人呢？她太爱凌钲了，又怎么可能去与另一个女人分享凌钲呢？她会被自己的嫉妒摧毁、杀死。
　　凌钲没有“一夫一妻”的观念不是他的错；她有“一夫一妻”的观念也没有错。错的是，拥有两个不同时空观念的人想强行走在一起，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个悲剧的结局。
　　从凌钲说出他决定娶平朗国公主的那一刻起，她就确知她失去凌钲了；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离开凌钲的时候到了！
　　是啊！如果一个人注定是一个遭人遗弃的命运，又怎么可以期待轻易就能摆脱这种命运呢？
　　只是，天色渐渐冷了，她走了之后，没有了温暖的怀抱，万一凌钲感到冷了怎么办呢？就算要走，也该为他留点温暖吧？所以，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她给凌钲做了一个羽绒系列。
　　今年冬天，她不能再陪伴凌钲了，那么，就让温暖的羽绒陪伴凌钲吧！到明年冬天，他就又拥有其他女人的怀抱了，或许，是很多很多女人的怀抱。他应该就不至于会感到寒冷了吧？
　　羽绒系列都已经完成了，她离开的路径也都已经安排好了，可是，对于这个房间，她为什么还如此留恋？
　　很快，凌钲就该大婚了！
　　她难道要留下来参加他的婚礼吗？她难道要亲眼看着凌钲成亲吗？她到底还在犹豫什么啊！
　　沉吟良久，她终于起身离开了房间，最后留下的，是一串无法抑制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