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异域记》田可心

1、大龄女博士

　　我在美国的第四年，暑假开始的时候，陈劲东毕业，我失恋。

　　我们俩合租的房子正好是五月份到期，我的下一期房子倒是已经找到了，但是要到六月份才能入住，所以从之前的房子里搬出来，我把行李甩上车就直奔区小苏那儿去挤她了。

　　区小苏一看见我那大包小包的样子，一张脸就皱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为我的遭遇而痛心呢，还是其实是巧加妙饰的嫌恶。总之，她皱着一脸的嫌恶，用涂了深红色指甲油的指尖点着我说：“你瞧瞧你瞧瞧，真分了呀？我告诉你啊，现在赶紧的，去跟陈劲东再好好说说，兴许还不晚，不然人家明天飞机一飞，你可就实打实的大龄剩女啦！”

　　我自顾自把我的158拉杆箱往她客厅的地板上大大咧咧地摊开，一边往外挖我的护手霜一边说：“你这儿暖气开太大了，干燥成这样，真是的！”
　　——嘿，她嫌弃我，我还嫌弃她呢！
　　“放心吧你这小妈，我剩不下来，你又不是不知道陈劲东跟我分手的原因是什么。”

　　区小苏不以为然地“啧啧”了两声，刀子嘴不肯饶人：“得了得了啊，被人搭一次讪你到底打算说几年啊？人家那也顶多就是对你有几分好感，再加上没看出来你已经这么大岁数了。你们是没见上第二面，但凡这第二面见成了，人家一知道你都二十六了，你想想你这胜算还有几成？别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你漂亮，人家八月份来的二十一二岁的小妹妹也漂亮，你说那些猥琐男们是选你呀还是选小妹妹？”

　　我表面上点头哈腰：“选小妹妹、小妹妹！”暗地里咬牙切齿：这个区小苏，真不给人面子，那事儿过去还不到一个月呢，我也就跟她提过一次，她竟然就用“被人搭一次讪你到底打算说几年”这样的重话来挤兑我，也忒不厚道了！

　　那件事儿是这样的。

　　上个月，也就是四月份的时候，我到芝加哥开会，国际刑法学年会，主题是战争法，因为我们国际法老师的主攻方向就是战争法，特积极地撺掇我们能去的就都去听听。我本来对国际刑法、尤其是战争法，是半点兴趣也没有，无奈考试当前，生怕不去会有什么后果，就只好在好不容易一个可以睡睡懒觉的周六揉着惺松睡眼搭上了法学院派来送我们到会议现场的大巴。

　　好在会议也就一天，事先登记了的与会者，还能管一顿丰盛的自助早餐，和一顿十分登大雅之堂煞有介事的正式午饭。可惜我这副中国胃，对再正式再丰盛的西餐也提不起兴致来，再加上格调不俗品味典雅的午餐现场，其实还是安排了专家权威在本该高歌献唱的话筒前继续向我们灌输战争法立法的意义，饶是我一连喝了三杯咖啡，也还是在下午的会议刚开始十分钟的时候就靠在我旁边的Annie同学宽厚温软的肩窝里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正好那一段讨论结束，在进入下一个主题之前，可以休息十五分钟。大家纷纷站起来往外走。通常这个时间，有追求的人就会找机会去和心目中的大牛攀谈几句，彼此留下个印象，以备将来铺路搭桥之用；像我这样对国际刑法呀战争法什么的毫无兴趣的，主要就是想冲到厕所里去解决一下中午那三杯咖啡。
　　才站起来往外挪了两步，就听见后面有人叫我：“小同学！”

　　我大名田可心，又不叫同学，敢问我怎么知道人家就是在叫我了？

　　我非知道不可，因为这“小同学”仨字儿是中文，而环顾左右，长着一副东亚面孔的，无他，惟区区在下一人耳。

　　至于这加在前面的“小”字又是怎么回事？这就是区小苏所谓的人家不知道我真实年龄的问题了。本人别无所长，就是比较雁过无痕，据说自从高中毕业以后就没怎么变过，累积成如今这么一个徒有小萝莉外表的老不死样儿，跟人说我二十五能赚来“那你显得好小哦”，跟人说我二十则能骗回“我猜就是”。

　　我回过头去，看见后排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生，对我点头微笑道：“我猜你就是中国人！从哪个学校过来的？”

　　故事讲到这里，按常理我就该介绍一下该西装男姓甚名谁了，可是很抱歉，我真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你说憋屈不憋屈？陈劲东堂堂一有名有姓的正牌男友，就为了这么个没名没姓的路人甲跟我闹到分手的地步，也不知是他太失败还是我太失败。

　　总之，他乡遇同胞啊，人家又盛情招呼，就算是台上的国际刑法大牛们也不至于冷着脸不理人吧，我又算老几？所以我就忍着膀胱里的三杯咖啡和他聊了几句，知道了他是西北大学的LLM，就是法律硕士，之前在国内当过几年律师。
　　就这么话赶话的，说到了我国际法老师一周后会到芝加哥参加另外一个和中国有关的学术研讨会，我作为他目前唯一一名中国籍学生，自然被他老人家厚爱地邀请一同出席。

　　别问我该和中国有关的学术研讨会到底要讨论啥，当时是2008年，中国发生的和国际法关系重大的事件可不止一个呢。

　　西装男生一听，立即表示兴趣浓厚，让我把时间地址告诉他，好让他到时也去旁听。

　　谁的脑子也不是电脑，我国际法老师给我发的邮件里提到的事情，我不可能一字一句都背下来，就只好说找个什么地方上网查一查才知道。
　　当时当地自然并不方便，西装男生马上就要求俩人互换邮箱地址手机号，等我回到自己的电脑前再联络。

　　我回去之后，第二天打开电脑就顺手把时间地址给该西装男生转发过去了，本以为此事就此完结，没想到他转天还真就给我打了个电话。
　　就这么千载难逢的一个路人甲电话，偏偏就让陈劲东给接到了。

　　他也不是故意要干涉我隐私。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在洗澡，他一看是陌生号码，估计是找我手机号的前任主人的——
　　在美国就这一点不方便，买个手机吧，号码是随着服务一起来的，一般一部手机用一两年，换的时候号码也会被换掉。当然，要保留原号也不是不可以，但还得打电话跟客服说上半天，然后又得等上好些天才能正式换回来，在这期间你也不是与世隔绝，该跟人联络还是得让人找得到你，所以新号码该通知的也已经通知出去了，谁还耐烦几天后又发一遍群邮，啰里八嗦地跟人解释我的号又换回来了？
　　自己不头大，也难保别人不被整得神经错乱。

　　所以，我每次换号，都老老实实地接受手机公司给我的安排。偏偏那一次我用的号，前任主人也不知是破产潜逃了还是怎么的，三天两头有人往我手机上打电话找他，十个有八个是讨债公司的电脑娃娃，机械的女音要求他给人家回电话。没有活人面对面交流，我想解释此人已非彼人都不能够；给那公司打回去吧，又走的是漫长等待的客服热线，谁有那闲工夫去为不相干的人莫名其妙的事耗上半天？
　　所以我就一直忍耐着这些陌生电话的骚扰。当然，也有是活人而不是机器打来的电话，对方说是那人的律师，问我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我印象特别深刻，当时打了个寒颤，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人不会是被人谋杀大卸八块抛掷荒野了吧？

　　总之，就是这么一档子破事儿，作为我的资深男友，陈劲东的耳朵都被我唠叨出茧子来了，当然一清二楚，所以当时一看陌生号码，他就十分坦然地替我接了起来。
　　他那声雄性气息十足的“Hello”一出口，一切玩儿完。

　　几天后的芝加哥中国论坛学术研讨会，我自然是没有看到那位西装男生，而陈劲东也在两周之后正式宣布和我分手。当然，直接诱因倒不是这个，而是他毕业了，凭着美国数学博士的头衔，再加上家里的几条关系，在某著名投资银行驻上海分公司的大楼里找到了一个不错的职位，赶紧屁颠儿屁颠儿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当钻石王老五了。
　　他临走的时候跟我说了一句特没良心却特特中听的话。
　　他说：“可心，反正你条件这么好，没了我也一大堆人喜欢你。我自己是男生自己知道，一旦你恢复单身，追你的人不知有多少，所以你的终身大事我不操心。”

　　废话！你又不是我爸我妈，我的终身大事你操心个毛啊！

　　区小苏一听见我失恋的事儿，第一时间驱车赶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话：“傻呀你！赶紧跟他回去呀！人家毕业了，你不也老流氓一个了吗？回去回去，司法考试去！他是投资银行里的小白脸儿，你也是留美归国的大律师，谁比谁跩呀？”

　　我摇头：“我JSD的offer才刚到手呢，我容易吗我？”

　　她指着我的鼻尖，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了半天才哭笑不得地“哎呦”了一声：“你找到了一个在海归形势如此严峻的情况下还人模狗样有份工作的男朋友，你容易吗你！”
　　她追在我屁股后面苦口婆心地念叨：“你到底图的什么呀？你在国内读了四年法律，出国读了三年JD，又读了一年LLM，现在还要读三年JSD——姐姐，你读书读傻了吧你？谁读法律一读就读上十年啊？一年前你就该考bar挣钱去了你！你是法律的王宝钏吗你？法律是你的薛平贵吗它？”

　　我“噗”的一声喷了：“人王宝钏独守寒窑十八年！大姐，您到底是嫌我读书读太多了还是想鞭策我三年后再抗战八年呐？——不对，三年后我读法律就满十一年了，你算术不及格！”

　　稍微解释一下：JD，大约可翻译为法律博士。美国法律没有本科，本科要往这个方向上靠的，也只能叫做Pre-law，所以上法学院的人都得是至少已经有本科学历了的，法学院上了三年后一毕业，直接就拿的是博士学位。
　　LLM，中国人俗称老流氓，就是在有了JD或相当于JD的学位基础上再读的硕士学位，为期一年。因为中国及很多其他国家都是有法律本科的，也就是相当于JD的学位，所以大多数外国人，只要是法律专业的，出国就直接读的LLM，一年速成，很不错。
　　JSD，为区别于JD大致可称为法学博士，就是在有了LLM学位之后，觉得自己不想做实务，而想要走学术路线的，再申请一个专攻某方向研究的博士学位，一般是三年。

　　我这人是有点莫名。我在国内就是法学院毕业的，然后雄心勃勃地考了LSAT申请到美国读JD，欺负我老爸老妈有点积蓄不用贷款，读完了也不像别人那样立即去律所挣大钱，而是又有滋有味地申请了个LLM。
　　LLM读完，我的心瘾更重了，再接再厉，俺们JSD的干活！
　　用区小苏的话来说，就是读书读傻掉了，走火入魔神志不清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喜欢的到底是某法学方向，还是就是躲在学校里读书这件事儿本身。
　　就像我不知道我这么轻而易举就把陈劲东这块肥肉放走，到底是真因为我们志向不合再加上他不够信任我呢，还是根本就因为我爱他从来都不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