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广寒 ...
-
晋北。
白虎尚未等到夺取天下的机会,便因一场急病,抽丝剥茧。
古月衣蒙召入宫的时候,天空上飘起了雪花。他用斗篷裹住身体,靴子踩在地上的积雪和泥泞中,咯吱作响。天色晦暗,寒风呼啸。
宫里处处燃了碳炉,带来一丝暖意。晋北国君躺在榻上,不时自纱帐中传来几声咳嗽。古月衣趋步上前,宫人换过炭盆,低垂双目匆匆行礼,然后退开去。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
晋北的白虎艰难地起身。一旁桌上,精致雪瓷杯中的金线香茶犹自散发袅袅香气。古月衣单膝跪在榻边,将雷千叶扶起。
靠在软枕上闭上眼,雷千叶疲倦地叹了一口气:“野尘军已然兵临城下?”苍老语声仿佛他已经死去,正在逐渐沉入冥世。而此时,是他最后一次艰难穿破三途川的亘古水流,与人间展开对话。
古月衣点点头,有些话,他说不出口。
“野尘军军纪严明,若不降,只怕这秋叶城中百夫长以上的男人都会被杀光吧?狐将的徒弟啊……”雷千叶自嘲般感叹。
古月衣斟酌着言辞,许久,方才犹疑出口:“也许,末将可……”
三箭夺魂,月衣夜会。
雷千叶笑了。“你是个好孩子。”他说。沉疴入骨,时日无多。“北辰之神,穹窿之帝。但你真能对他张弓?”
古月衣霍然起身,神色凛然:“国主,月衣不曾——”
雷千叶显见心情极好。他看着这个年轻人。不可否认,这个人的身上有着什么东西,从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起,便已牢牢攫住他的目光。
若不是后辈太疯狂太来势汹汹,我们能不能做另一对赢无翳与谢玄?
然而一切已经太迟。
雷千叶突然提高了声音:“心月,进来吧。”
戎装的晋北公主脸色涨得通红,却毫不迟疑地大踏步进来。谁也不怕,谁也不在乎,无端带着一股普天之下舍我其谁的气概,半途却硬生生转成了气鼓鼓的浑圆包子脸,直作了撒娇耍赖气急败坏。
古月衣淡淡扫了她一眼,眉目间有些局促和尴尬隐隐约约。
雷千叶毕竟是个父亲,他望向自己独生女儿的眼神里满是宠溺疼爱,还有一种得不到放不开舍不得的广袤忧愁。
他说:“月衣,你将桌上的诏书拿给心月看。”
待到雷心月看完,再抬头望向雷千叶时,眼中已有了泪光。
“很好。”她将头盔解下掷于地上,当啷一声响。她说:“父亲觉得这样可使晋北免于战祸,女儿不会说半个不字。”
“好,不愧是白虎的女儿。”雷千叶嘴角漾开一抹笑,他看向古月衣。
古月衣明白他的意思。他倾身长拜:“月衣定当护月公主周全,护晋北周全。”
后来他随姬野东征西讨,时刻不忘在雷千叶病榻之前说过的这番话,然而直到羽烈王死去之前,他再没有见过月公主一次,亦不曾踏上晋北的土地。
敬德帝将这些开创大燮的元老们分封了新的爵位,无敕命不可离天启,否则便是犯上作乱。
反正元老们都被姬野杀得差不多了。
其实在姬野死后,他见过一次她。
随着昌夜入宫,嬴玉和雷心月的地位身份越发尴尬起来。她们如今只有在深宫之中老此残生这一条路可走。即使作为被神化的姬野惟二的两个正妃之一,雷心月完全不用担心日后的荣华富贵。
“这是晋北金线茶的味道啊。将军,可曾记得故人?”
古月衣倏地惊起,额上森森冷汗:“月公主。”
他未曾料到雷心月竟然如此大胆,在深夜孤身一人前来拜访,然而他心里其实隐隐约约也有这样的预感,雷心月是能做出这样的事的。
雷心月一身宫女打扮,笑了笑:“我很想念将军。”
“公主在天启……还是不习惯吗?”
雷心月听得出古月衣话里隐含的关心,更听得出他坚持唤她公主,其下隐含的深意:“天启虽繁华,终究还是不如晋北的雪原。只是心月终生,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俏生生立着,时光依稀回到了曾经秋叶城的王宫中。那时,他们亦是如此对视。
“我想问将军,若知今日,是否还会如当初一般,亲自将心月送至姬野大营?是否还会命出云骑军为野尘军效力?”雷心月步步进逼,已立在古月衣身前。
古月衣语声清朗:“我所认识的公主并不会后悔。”
“但心月想过,乱军之中,死也未尝不可。我在,晋北在,我亡,晋北未必会亡。”她抬头,从未如此热切凝望,她眼里的光,犹如天上繁星,闪烁一刹那,却摇摇欲坠,即将暗淡无光。“将军是天驱,而如今姬昌夜所作所为,岂非为天驱背上千古骂名?”
古月衣与她对视片刻,忽然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那时候他是将军,她是公主。他们只能隔着莲台,隔着歌舞的少女,隔着重重人群对视。
后来,她是皇后了,是他的主上,一直都是。
心口处,微微湿濡,微微疼痛。
雷心月笑靥如花:“请将军将心月带回晋北吧。”
以吻封缄。
晋北又飘起了雪花。古月衣看着金丝楠木棺被下到早就哇好的陵墓里。
辉煌一时的雷氏复又归于沉寂。
他已经很老了,老得再也不能上阵冲杀。于是皇帝终于恩准,放虎归山。
月衣夜会,三箭夺魂。也如东□□名将之类的旧事一般,沉入水流,尘埃之中。即使有放羊的牧童将它捡拾起来,亦不知那是什么,不关心那是什么。
一笑而过。罢了。
“铁甲……依然在……”
他看着天空笑了。那枚青色指环挂在他的心口,和雷心月的眼泪一起,被他妥帖地随身收藏。
但古月衣早已决定,他要将它传下去,告诉他的儿子,孙子,什么才是真正的天驱。
这是必然的。
于是,他所有的故事都在此处,埋在这晋北极寒之地皑皑雪原之下。
如此,而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