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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长乐永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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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山永远都那么安静。
无边无际的暗,近乎永恒的静,构成了长久以来,他的整个世界。
只是偶尔,他会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他还不是日后江湖上那个人人谈之色变的薛长乐,而他的世界虽然已经沉入了永恒的黑暗,却一直有宛如清泉的声音相伴。
“叮、叮咚、咚咚咚……”
……又来了。
抬手按了按头,薛长乐慢慢直起身体,手摸索着握住一旁的茶杯。杯中水早已凉透,只是冷茶亦有几分味道,喝起来感觉不错。
与之相比,那琴声就实在欠妥的很了——弹琴之人技巧天分皆无,与其说是弹琴不如说是在欺负那张可怜的琴,听得让人忍不住为之一掬同情之泪。
读书人都讲究个琴棋书画,就算实在没这个天分也好歹要练熟几支曲子,否则会在朋友圈子里抬不起头。现在弹琴那位就是在为此苦练。偏偏他还好个面子,不肯在家练习,一定要跑到这山中小居来扰他的清静。
“你醒了?”琴声骤然一停,紧接着响起的,是某人的声音。
他的嗓音本就清澈,这回再掺了十分欢快进去,听起来可比方才的琴声顺耳得多。
“要是你不在我这儿演‘高山流水遇知音’,我还能再多睡会儿。”眉头微微一蹙,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薛长乐懒懒地说。
“……那什么,我隔壁的先生说睡的时间太长不好。”就算看不见,薛长乐也能想象出此时纪永年脸上那讨好的笑。
能在他这山中小居进进出出又半点武功不会的,也就是这个跟他相交近十年的书生了。
懒得跟他多计较,薛长乐重新坐回竹椅上,半坐半躺着假寐。
夏日炎热,薛长乐懒得多穿,身上只套了件薄薄青衫。他一生坎坷,自然生不出圆胖的富态来,苍白消瘦的有些让人心疼。纪永年默默看着,有些话明明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怎么?”倒是薛长乐先开了口,“你大老远地跑来,不会只是为了叫我起床吧?”
“……我要上京赶考了。”犹豫半天,纪永年小声开口道。
“好事。”薛长乐连眉毛也不多动一下,纪永年盯了他半晌,直到确定在那张脸上找不出一丁点伤别离的痕迹时,才嘀咕道:“我就知道不能指望你。”
“什么?”
“我这一去可要很长时间不能回来,而且这次不中也就罢了,要是中了,以后这般日子,怕是不会再有几天。”纪永年负气地拿扇子敲桌,“你就……半点不介意么?”
薛长乐侧头想了想:“确实。”
还不等纪永年在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来,薛长乐已经慢条斯理地补上了后半句:“确实,要是你总也不来,那几条鱼没人喂了,估计过不了几天就要饿死。”
鱼是纪永年送的,乃是他某次学人闲来垂钓碧溪上的结果。这人总在不该心软的时候莫名其妙动感情,钓来了鱼不肯吃又不想放,干脆送来薛长乐这儿养着,美其名曰“增加些许意趣”。
——天晓得养两条黑不溜秋的草鱼能增添个什么意趣!
这还不算,他还隔三差五就带点馒头饭渣之类来喂鱼,直把几条鱼喂得膘肥体壮,偶尔扑腾一下水,水声大的能把薛长乐从梦中直接吵起来。
真是物似主人形,薛长乐为此腹诽了不止一遍了。
“难道我不来,会想我的只有鱼?”
“门外那两盆草?”纪永来送来的,说是能驱蚊——然后那年从来没被蚊子咬过的薛长乐落了一身红点。
“……”
“墙上那窝燕子?”这回倒是自己飞来筑巢的,纪永年只是没事就喂喂它们而已。
“……”
“还有什么……”薛长乐话还没说完,纪永年已经丧气地垂了头:“成成,我知道我天天不干好事净添乱了,我走,我现在就走……”
他声音哀怨至极,听得薛长乐忍不住动了一丁点恻隐之心。想了想,他叹口气,淡淡道:“不过你若是太久不来,山中小居确实有些寂寞。”
纪永年闻言眼睛一亮,活像被主人赏了根骨头的小狗:“真的?”
“……嗯。”来了之后就一点不寂寞了,光剩下闹腾。
他认识纪永年,是大约十年前的事情。那是他母亲刚刚过世,他一人自山中走出,艰难来到外面。那时他对山外的人情世故全然不知,又双眼皆盲,活得极为辛苦。若不是纪永年帮了他一把,薛长乐三字,怕是早已消失在了世上。
准确来讲,纪永年是他的恩人。
“……长乐。”
“嗯?”
“我知道这样有些不孝……可我真是不想考了。”
“为什么这么说?”
“眼下的朝廷……”纪永年鄙夷地哼了声,“要么明哲保身,要么同流合污,敢站出来说声真话的,怕是一个也没有吧。”
“你若是怀着这种心思去当官……”一番劝诫言辞已到了嘴边,想了想,薛长乐又将之咽了回去。
纪永年并不傻,他心里对自己想要什么想得很清楚,既然如此,他不如静待他自己作出决定。
“算了,想这些也没什么用,”很快,纪永年的声音又欢快起来,“我先回去了,下次再见,就是我金榜题名的时候了~”
“祝你高中。”
“……长乐。”
“嗯?”
“你说,若是我不去考这个状元,你我二人就此隐居,每日高山流水,好是不好?”
“……”
极漫长的沉默之后,薛长乐淡淡一笑。
“就是高山流水,也要有伯牙子期。在下也许可以充个子期,可天底下,哪有魔音绕梁、扰人清静的伯牙?”
“……总有一日让你知道我的厉害!”愤愤丢下一句话,纪永年转身就走。
听他脚步声远去,薛长乐才松了口气。
方才那句,多半还是说着玩的吧。
再无睡意,他站起身,走到桌旁。
那上面放了张地图,上面的图案本是薛长乐亲绘,又用秘法炮制过。整张图看起来枯黄破旧,还带有点点土渍。
这样的图,之前他曾做出过数份,这是最后一份了。
“江湖啊……”
手指轻轻抚过纸面,感受着那份奇异的触感,薛长乐微微一笑。
他也等得太久了。
自今日起,就让这江湖,随他而舞吧。
数日后,迷山藏宝图出世,江湖中无数人闻风而动,搅起阵阵腥风血雨。
数月后,迷山藏宝现世,却是一场笑话,徒留“薛长乐”三字,烙入众人心中。
手中竹筒拆开,落出一张小小纸卷。展开,细长手指轻抚上面印记。
纪中探花
“是么,太好了。”
手指下移,却不期然地又摸到另一行文字。
相女有意貌美未定
“……这个也一样,太好了。”
想不到那琴技拙劣呆头呆脑半点不懂如何讨好人的家伙,也有有朝一日被金枝玉叶看上的机会。
只是,若他真成了当朝宰辅的乘龙快婿,这山中小居,怕是永远等不来他了吧。
“……也好。”
他归庙堂,他属江湖,一个书生,本来就不该过多地掺和到不属于他的世界中。
之前也就罢了,眼下,连他也不敢保证,山中小居能有万无一失的安全。
少一个笨手笨脚的家伙碍事,正好。
纸卷被他的手指一点点捻成纸粉,轻飘飘落了一地。薛长乐站起身,在屋内慢慢踱步——这是他喜欢的思考方式,他的身体一直很糟,可他却偏偏好动,就连思考时也不愿老实坐着。
这般跟自己过不去,怕是活不了多长吧。
那些跟他作对的人该高兴才是,毕竟他们只要努力活着,总能比他这个废人活得时间长些。
耳边听到扑通扑通的水声,多半是那几条鱼又在闹腾。纪永年上京赶考,它们也没人喂了,隔三差五就要以实际行动表达一下不满,薛长乐都听得腻了。
只是这会儿,怎么好像还有点别的声音?
不是水声,倒像是……
脚步声?
“长乐!”
清脆的声音在山中回荡,大得有些不可思议。
薛长乐猛然转身,无神地双眼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怎么回来了……
“有没有惊喜啊?”纪永年啪啪跑进来,找了茶壶便一通狠灌。他现在看起来极为狼狈,一身灰土,头发上还夹着几片树叶,想是深夜赶路,不小心摔的。
薛长乐看不见,可从他喝水的动静里,他就能猜出这人多半累狠了,不由得皱起眉:“你怎么回来了?”
“逃婚!”纪永年答得干脆。
“……逃婚?”
“老王八要把他女儿嫁给我,我不乐意,就跑了。”纪永年说着朝地上呸了一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今我算是见着了,还想我当他女婿?呸!我怎么可能让那种人糟践了我的清白!”
薛长乐的嘴角不由微微扬起:“你不怕他记恨你,暗中下手?”
“怕什么,大不了不当官了,回家教书我也能活。”纪永年大大咧咧道,“你还不忙睡吧,听我给你弹一曲。”
“请。”
琴声叮咚,如山涧清泉,欢快流淌。
纪永年之琴技,确实比数月之前进步许多。虽然仍不算好,可至少曲已成调,不至于像几个月前那样,只能让人心疼琴。
“如何?”曲罢,纪永年声音昂扬,“此曲可堪为伯牙?”
薛长乐脸上笑容一凝。
“长乐?”
“你之前说的是认真的么?”薛长乐淡淡道。
“……不行么?”
“你现在已有功名,就算不当官,也该好好想想将来的出路。”薛长乐的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冷意,“你也该是大人了,怎能还如此胡闹。”
“你还比我小呢……”纪永年小声道。
“隐居之言休要再提,若你还想再弹,我也不介意听上两曲。”
“……哦。”
琴声再响,却少了几分快意,多了几分凝滞。
他终究……不是那么擅长掩饰自己心情的。
之后,经过一番坎坷,纪永年运气很好地在家乡当上了一个小官。虽说和他探花郎的身份不符,可却正和他意,山中小居自然仍是不得清静,门口杂草成片,墙上燕子叽啾,连后院水池里的草鱼,都繁殖了一代又一代。
“啊!!”
一声惨叫从门口传来,薛长乐眉头一皱,挥手让身边的女人退下。
然后,他再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怎么?”
“那是……什么……”
“我儿子。”
“……儿子?!”
纪永年的声音听起来极怪异,薛长乐敲敲桌子示意他安静:“怎么?”
“我不知道你已经成亲了……”
“我没成亲。”薛长乐叹气,“你恨不得一天来我这儿三趟,我若成亲,瞒得了你么?”
“那……”
“薛家需要后代。”
“……这样啊。”
没心思跟他在这件事上浪费唇舌,薛长乐坐回桌边,垂了头,摆弄着桌上放的算筹。
“你又在搞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了……”纪永年凑过来看了两眼,小声嘟哝道。
“……你又知道什么呢?”摸索着算筹的手停了停,又再次动作起来,薛长乐叹了口气,不想再说什么。
他这一生,执着的不过是报仇二字。当初杀他母亲的人是为将薛妄斩草除根而来,那他就偏要传下子嗣,让薛家兴旺发大,为此,他耗费心力建立魔门,愣是在无数人的敌视中创下莫大家业,如今,魔门的一切已上正轨,他也有了多余时间,花在别的事情上。
胸口忽然传来一阵闷痛,薛长乐肩膀一抖。纪永年见状急忙赶了过来,伸手扶住他。
……又来了。
摇晃着走到竹椅旁躺下,薛长乐咬紧了牙关,支撑着熬过了这一阵发作。
他先天心脉不足,后来又遭逢大难,即便他得势之后再怎么小心调养,终究是撑不了太久。
活不了四十岁——这是那个当过御医的老头下的断言。
“……长乐?”
纪永年的声音听起来很不清楚,缥缥缈缈,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
“我没事。”摇了摇头,薛长乐勉强站了起来。
他的时间不多了。
“……帮我一件事,好么?”沉默片刻,薛长乐开口道。
“你说吧!”纪永年答得很快。
“我记得你会画画……对吧?”他看不见,纪永年也极少在他面前提跟“看”有关的事情,他善丹青之事还是薛长乐从别的渠道打听到的。
“……是会一点。”师承一代大师的人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那就好。”抚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薛长乐一字一顿道,“我的身体怕是撑不了多久,在此之前,你帮我……”
听完他的计划,纪永年沉默了。
半晌之后,他才慢慢开口:“这种事……匪夷所思。”
“你不信我?”
“……我信,可是……”哑了会儿,他才艰难地说道,“要是真成了,你不就成了孤魂野鬼了么?”
“谁说是孤魂野鬼,我有地方呆的。”
“可那也、那也……”怪力乱神之事本非他个儒家弟子所擅,他只能本能地觉得这事很势不妙,可却说不出半句有力的反驳来。薛长乐听得皱眉,叹气道:“我看不见。”
“……”
“这破身体还能撑多久,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撑不到而立吧。”
“……”
“你认识我这么多年,总也知道这一年一年的,我有多么辛苦。”夏天暑热,冬季严寒,都是他的大敌,一不小心便要生病。
“……”
“若有来生,我或许能混上个好身体,可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我还是薛长乐么?”反手攥住纪永年的手腕,薛长乐一字一顿道,“要是把这辈子的一切都忘了,哪怕能长命百岁,我还活个什么劲?”
“他们不是都想我死么?既然如此,我便偏要活给他们看!不仅要活,还要活得千秋万岁,活得比他们都好!”
一片混沌的双眼中燃烧的是熊熊的火,薛长乐的手一点点加力,攥得纪永年腕上显出一圈青紫。
“……我……知道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薛长乐赶忙松了手,后退两步。
他不该如此的……对方不是别人,是他唯一敢把关系到自己的未来的事情托付的人……
可说出去的话已是不可能再收回,他只能站在那里,等着纪永年的下一句话。
他没等到声音,等到的,却是环住自己全身的温暖。
“……长乐。”
他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
“你又、想说什么?”
“……我或许一世也成不了俞伯牙,那就不要伯牙子期,你与我一起,做薛长乐与纪永年,好么?”
“一日便是一日,一年便是一年,只要你还在,我就一直陪着你。”
“如果……如果不在了,你也别担心,在那边,稍微等等我。”
“过不了几年,我就去找你……你说你不想下辈子什么都忘了,那到时候我们可以少喝点儿,下辈子,好歹让我记住一个你……”
下辈子、下辈子……
那是多么美好的许诺。
他几乎要迷失在这低沉的许诺中。
“……别闹了。”
很久很久之后,他终于开口。
下辈子,多么迷人而可笑的词。
他才不会把希望寄托于飘渺的来世。
“是么。”
纪永年的手慢慢松开了。
“……算了,就当我……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吧。”
后来,勾魂无常如期而至,他的年龄,终于定格在三十七岁那一年。
“长乐……长乐……”
沙哑的哭声将他自昏睡中惊醒,薛长乐怔怔望着周围,黑暗中,竟有点点灯火。
……是了,他已经死了。
想不到死后,他还能多看看这个世界。
“长乐……”
已经哑得听不出原本清亮的音线了,薛长乐沉默良久,终于慢慢降下去,注视着那个在他身边哭泣的人。
纪永年。
他这一世唯一的朋友。
他长着一张不算很好看的脸,好在眼睛还算有神,只是此时哭得满脸一塌糊涂,两眼肿得像是桃子一样。
还是跟以前一样的笨,你这么哭,要我怎么记得你?难道就记这张傻乎乎脸么?
他伸出手,想要试着碰一碰身边的友人,可手落到他身上时,却是直接穿了过去。
他们,终于是走上殊途。
“长乐……长乐……”
那是他最后听到的声音。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
草枯了,鱼游了,燕子飞了。
他机关算尽,终究输给了天意。等待数百年,却只等来了一个充满讽刺的结局。
不是鬼,却也不是人,若说他最靠近什么,应当是神。
神……
多么讽刺的词。
“也不知道是谁给你画的这些道道,什么古怪图案。”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胆大后辈曾经如此跟他的祖宗说,“歪歪扭扭弯弯曲曲,也亏他能画那么长。”
薛长乐懒得回答他。
墓道上画什么图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仅仅是用特殊的墨汁从头画到底而已。那上面的图案,他随纪永年发挥了。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恰巧注意到墓道上图案的真意,很简单,只是用草书将四个字反过来写,从数百米之上的迷山墓道口,一直写到地下他的陵寝。
那是很简单的四个字。
长乐,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