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之梦》薄西山

7、第七章

　　第七章

　　在人群涌出舞会厅前，弗莱德在二楼的私人休息室里找到了艾德沃公爵。

　　他恭恭敬敬的汇报着方才前厅内发生的骚动，“东奥的科尔洛亲王喝醉了，一头栽进了前厅的圣杯喷泉里，大家只顾着跳舞，过了很久才发现他，近卫骑士们把他从泉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人的脸已经白透了，这场景吓晕了一旁的好几位夫人，我封锁了前厅并暂时把科尔洛亲王安置在了空置的客房里”他顿了顿，“东奥虽然弱小，但毕竟之前和我们一起签过联合宣言，所以这件事，我想还是需要上报给国王陛下。”

　　艾德沃公爵仰面躺在酥软的座椅里，笔直修长的腿搭在一旁的矮凳上，看着头顶的彩绘福音图发呆。

　　弗莱德低声提醒，“公爵大人？”

　　尊贵的艾德沃公爵被打断了思绪，极其不悦的垂眸，盯住弗莱德。

　　弗莱德面色不改，询问道，“您来这里之前，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艾德沃公爵眸光一闪，勾起唇角笑了，“弗莱德，你无愧于第一管家的称号。”

　　“多谢赞美，公爵大人”，弗莱德脸上没有丝毫喜悦或是骄傲的神色，他的眼一如既往的安静，“我只是做了一个管家需要做到的事情而已。”

　　艾德沃公爵侧脸仔细看着自己的这位管家，金色的眼睛眸光渐渐转淡，“比如……无时无刻的去揣测主人的想法？”

　　弗莱德站在那里没有回答，他平静的望着艾德沃公爵，如同一个忠实的骑士，等待着君王的指责或审判。

　　但艾德沃公爵并没有继续下去，反而问道，“今天的请柬一共发出去多少？”

　　即使是这种微小的事情，弗莱德也了然于胸，“一共发出去1654封公爵大人，我们允许受邀者携带舞伴，所以今天一共来了3274位客人。”

　　“每天的受邀者都是相同的吗？”

　　弗莱德不太明白为什么艾德沃公爵突然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但他还是毕恭毕敬的回答了，“不是的公爵大人，只有566位客人是固定的，其余的邀请函是不记名的。”

　　艾德沃公爵听完以后，极细微的皱了下眉头，这并没有逃过弗莱德的眼睛，他反应很快，立刻问道，“舞会您是还想要继续举办下去吗？”

　　艾德沃公爵从座椅中起身，高挑挺拔的身姿压了过来，他拍了拍弗莱德的肩膀，用轻柔的语气对他说着残忍的话，“对，继续，明天晚上，我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今天来到这里的人，我要你一个不落的都给我请回来，这对你应该不是一件难事，我亲爱的第一管家。”

　　远处高塔上的大钟“邦邦”敲响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望向窗外。

　　漆黑的夜色，裹协着如暗河涌动的人流，从莱森庄园流淌出去。

　　舞会已经结束，远处的地平线已经开始隐隐透出薄光，却被遮挡在厚厚的云层中，奋力挣扎着向外奔逃。

　　所有人都以为今夜会是舞会的终结，却没想到在第二天，他们仍旧收到了同样的邀请函，与邀请函一同到来的，还有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那就是一直不在舞会上露面的艾德沃公爵，将出席最后一场假面舞会。

　　一时间弗莱德需要担心的，就不是昨天的客人们能不能全部到场了，而是会不会有人趁着这个机会混进舞会。

　　他要求昨天离开的宾客，今天必须带上昨晚分发下去的晚香玉才能入场，每个人三支，扎带用的是特供给皇室贵族们的绸带，上面印有艾德沃公爵的特殊徽印。

　　本就稀缺的晚香玉在一夜间价比黄金。

　　到了夜晚，无数马车拥堵在莱森庄园前，绵延数公里，谁也不肯让步，最后搅成一团，天色渐渐灰沉下去，眼看宴会即将开始，贵族们不得不下了马车，拖着昂贵的礼服和裙摆，纷纷步行前往城堡。

　　弗莱德亲自在城堡入口勾画名单，有不少熟识的贵人企图贿赂他带多余的人入场，都被他笑着一一挡了回去。

　　他本不用做这种琐碎无聊的工作，可他太好奇了，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能驱动高高在上的艾德沃公爵改变决定，执意延长这场无聊的舞会。

　　宾客中有许多人来自极远的地方，长相穿着都与本地人不同，但也并没有独特到会让人特别留意。

　　直到弗莱德勾掉最后一个名字，他只觉得自己做了无用功。

　　仆从从城堡内匆匆而来，在他耳边耳语，“弗莱德管家，公爵大人要您立刻到宴会厅。”

　　宴会厅二层休息室，艾德沃公爵身穿一身礼服站在那里，身姿挺拔，面容俊美，洁白的领花簇拥着无暇的面庞，如同圣洁的高山，更衬得那双淡金色的眼睛有如星辉。

　　连经常跟着艾德沃公爵的弗莱德在见到盛装打扮的主人时都忍不住呼吸一窒——这真是造物主最完美的作品。

　　但奇怪的是今天艾德沃公爵带了一顶棕褐色的假发，将他原本灿烂夺目摸金色头发全部遮挡住了。

　　弗莱德进门时，艾德沃公爵正在扣腕间的袖扣，听到门声响动，微微侧脸，冲弗莱德偏了偏头，“来的正好，去把你的礼服穿上。”

　　弗莱德微微一惊，看到一旁的座椅上整齐的放着一套崭新的礼服。

　　华丽的天鹅绒缎面，金线绣制的肩章，红宝石纽扣，与象征着荣耀的骑士披风。这套礼服太过于耀目，绝对会成为舞会上不可忽视的存在。

　　弗莱德手心已经开始发汗，“公爵大人，是弗莱德做错了什么吗？”

　　这是他第一次拿不准自己主人的意思。

　　艾德沃公爵微微一笑，“别紧张我亲爱的大管家，我只是也想让你享受一下舞会罢了，自从你做了我的管家，你有多久没有参加过舞会了。五年？六年？”

　　弗莱德声音干涩，“六年……”

　　“六年，”艾德沃公爵似乎也陷入了回忆，“六年前我才十七岁，第一次见到你还是在漠金罕皇宫的花园里。”

　　弗莱德垂着头，低声回答，“那是我的荣幸，公爵大人。”

　　艾德沃公爵笑了起来，“我现在不需要你的恭维，我命令你，立刻穿上礼服。”

　　弗莱德照做了，这套礼服非常合身，每一处剪裁都恰到好处，他就这么被礼服与珠宝装点着，竟然觉得在某一刻，他似乎都能与面前的这位尊贵的公爵大人平分秋色。

　　“好极了，”艾德沃公爵满意的笑起来，“你一定能在舞会上大放光彩。”

　　弗莱德并没有因为这句夸赞感到高兴，相反，他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一种微妙的错位感从心底蔓延上来。

　　乐队的奏鸣开始了，按照流程，这首开场曲结束后，艾德沃公爵会出现在门外二楼的圆台上，接受宾客们的致敬，他们会行屈膝礼，一直等到公爵大人从二楼走入舞池。

　　所有人都等着艾德沃公爵的开场舞，等着自己或被带来的舞伴能够幸运的被公爵大人挑中。

　　漆红的大门紧闭着，一旁红桐木四角翻斗柜上，放着一个银色托盘，托盘上摞着十几张精致的面具。

　　艾德沃公爵挑挑拣拣，才终于拿起了其中一张。

　　那是一张做工精细的翠绿色羽毛面具，猫脸形状，大片的羽毛像松被一般，轻轻覆在面具上，毛片四散开来，被光一照，散发出如同沙弗莱似的光彩。

　　弗莱德走过去解释说，“这是罗约克来的船只上的东西，他们那里有一种不会飞的鸟，叫做孔雀，上面粘的就是孔雀的羽毛。”

　　艾德沃公爵拿着面具端详了一会儿，突然抬手将面具扣在弗莱德脸上。

　　弗莱德大吃一惊，“公爵大人！”

　　艾德沃公爵笑了笑，“很适合你呢弗莱德，它衬得你像孔雀一般神秘。”

　　宽大的面具将弗莱德的脸牢牢遮住，面具上的彩色宝石片闪着光，耀目得让人看不清面具下人的瞳色。

　　门外的乐曲停住了，漆红大门猝然打开，艾德沃公爵往后退了一步，伸出手，猛的将弗莱德推了出去！

　　一阵天旋地转，重心不稳的弗莱德只来得及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心脏“咚咚咚”剧烈的跳动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根据本能抓住了圆台边的栏杆。

　　舞厅里的人群一览无余，弗莱德的手指死死握住面前的红木栏杆，听舞会厅里一瞬间寂寂无声，所有人都在这时停下舞步，不约而同的仰面望向他。

　　他这才明白过来，给他准备这华丽的衣衫，精致的面具，为的到底是什么。

　　好一个假面舞会啊！

　　弗莱德身后早就没有了艾德沃公爵的影子，两侧的卫兵们在看到大步跨出来的“公爵大人”站定后，也顺势拉上了漆红的大门。

　　弗莱德在这一刻进退不得，他的主人将一张奢华的皮披在他身上，意图让他在这里扮演一只提线的傀儡。

　　他的脑中闪过许多念头，预想了无数种可能，也揣测不通艾德沃公爵这么做的真实目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间脱离了掌控。

　　作为一个服侍了公爵六年的管家，他清楚的了解艾德沃公爵的处境。

　　他知道作为一位公爵，应该如何走下楼梯，应该如何蔑视人群，如何保持着高傲的优雅，然后，低下尊贵的头颅，去牵起场内那唯一能匹配得自己身份的，那位名门淑女的手。

　　一切看起来似乎只是上位者的施舍，却又无从选择，弗莱德做的很好，没有人能看出其中的破绽。

　　面前年轻漂亮的女人面具下是透着红晕的脸颊，她微微偏着头，不敢直视身前这位“公爵大人”投递下来的目光。

　　演奏重新开始，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在舞动的旋律中弗莱德不禁想，哪怕此刻他从城内随便抓来一个平民，让其穿上这套行头，他也能将这些事做得有板有眼吧。

　　人们随着乐曲转动着，没人察觉在人群外，一个高大英俊的身影一闪而过。

　　真正的艾德沃公爵带着低调的铜制面具，悄悄远离了舞会厅。

　　他从休息室后方的门出来，从另一侧下了楼，在注视着弗莱德按照既定的一切行事后，他离开这里。

　　他没在这里面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

　　但她一定来了，艾德沃公爵相信弗莱德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犯错误。

　　如果她不在这里，那么她一定还在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