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夜抄》尹华铃

8、妖于归·三

　　生活这件事本身，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无聊得可以，周末的时候情况更加恶化。姜詹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反复温习鬼片的活动中，对虞嫣关于她实在无法忍受这种精神刺激如此下去将会考虑离家出走的控诉充耳不闻，任由她满怀怨恨在房间之间飘来飘去做为发泄。屏幕里出现的不过是脑门上贴了张可笑符纸的假僵尸，他身边游荡的可是拖着水草般长长黑发一眼望去宛若古墓幽魂的真妖怪，尤其当那女妖怪还抹了一脸说青不青说绿不绿的泥状物质，其惊悚程度比鬼片绝不逊色，普通人若不幸撞见，当场吓死个把都不奇怪。
　　如果考虑到这个在沙发上兴致盎然地欣赏清装僵尸满屏幕乱跳的家伙和故事里那几个背着剑拿着符身穿杏黄道袍的道士是同行，他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器量就不奇怪了。
　　不仅看着她的怪相无动于衷，这男人还顺便对此加以品头论足：“你是妖怪，你根本不需要用人类的化妆品保养，多麻烦……喂，小心一点，别把泥擦在架子上。”
　　“可是，你为什么每天都要去买菜，不是对着太阳打打坐喝喝露水什么的就行么，多麻烦。”
　　因为那俗称为喝西北风，实在是太不风雅了。
　　以收拾房间和作饭为乐趣的某人咕嘟了一句算是辩解：“……这是乐趣的一种。”
　　听出他语气勉强，那欺软怕硬的妖怪叉腰，抢白得理直气壮：“海泥面膜对我而言也是。全怪那个讨厌的小鬼害人家大中午在街上跑，没打伞也没来得及擦防晒爽，你看你看，我都被晒黑了！这得做多少回保养才补救得回来啊！”
　　“那只是心理作用——你又不是人，怎么可能被晒黑？”他毫不留情地指出关键所在，眼睛却始终盯着电视里上蹿下跳的一帮人，愚蠢而脆弱的凡人，莫名其妙的僵尸，还有手忙脚乱的捉妖道士，似乎对除此之外的事情绝无兴趣。
　　“我要抗议你的种族歧视！”
　　“在扑过来之前，你先去把脸洗干净，我讨厌被女人的化妆品搞脏衣服。”
　　女人的可悲之处在于，先以不化妆是对别人的不礼貌为理由说服自己，涂抹了满脸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然后就真的以为那张画出来的面孔是天生的，并以此得意非常。
　　不知镜子会怎么想？
　　虞嫣很委屈地洗脸，只差没有做抽泣的小媳妇状来装可怜，听姜詹在她身后嘱咐：“去换衣服。”
　　“咦？”
　　“我们要出门。”他补充。
　　“我不要陪你去租片子。”不要，绝对不要。她讨厌鬼片，讨厌挑鬼片，更讨厌熬夜看鬼片。
　　单片眼镜一闪，“难得我愿意陪你去上晚班呢。”
　　“可是我今天没有排到晚班啊……而且我已经请假了。”她尚在茫然，“啊，难道你打算……不会吧，我都已经逃掉这么久了，那小道士不会傻到在原地守到现在吧？”
　　“不去看看怎么知道……何况，我们可以顺路去租新片来看。”
　　就目前情况而言，究竟是希望那个中条弟子田九如还在原地等着要砍她或是希望他早就走了而道士拉着她去翻鬼片，左右为难间虞嫣只想直接从窗户跳出去逃走。

　　城市里，是连星星都看不到的。霓虹灯火组成一张可怕的光网，将整个城市罩在里面，天空映出不祥的橘红色，微弱的星光早就不知道被隐藏到什么地方去了。虞嫣以不屈不挠的姿态仰头看天，叹息道：“我记得小时候满天都是星星，现在都看不到了……这样的天空，感觉好寂寞哦，我干脆到山里去看星星吧，话说，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在深山里修行？那不是太无聊了吗……”
　　“……之前听你的描述，那孩子应该从小就和师父住在山里。你知道吗？现在还以那种全封闭方式修行的人，比大熊猫都稀有。哎，小心脚下。”姜詹及时扶了那个只顾着看天结果全然不在意脚下的女子一把，感觉自己好像快要变成妖怪保姆。
　　她却不领情：“你的意思是能被他追杀实在是我的幸运喽？”
　　“至少你以后有资本在小妖面前炫耀，很难得的啊，如此稀有的门派，如此稀有的小道士。”
　　大熊猫不会满街跑，小道士却会。那位中条弟子田九如，正在书城楼下目光炯炯如探照灯般来回扫射，虞嫣一见他，直接往姜詹背后躲，却慢了一步。
　　“妖女！我早已猜到你必定会去而复返，我在此等你多时了，不枉我回去取了剑，你速来受死！如果不能除妖卫道，我还有什么脸回去见师父。”他的发言和长相，相得益彰的热血正直。一瞬间，路灯和霓虹似乎都被他的光芒映衬得黯淡无光，然后田九如转头又瞪着那个戴单片眼镜的奇怪男人，“你是什么人？这妖女找来的帮凶吗？”
　　越是这样单纯的孩子越能激发姜詹戏弄于他的念头，阴恻恻地一笑：“不懂事的小鬼居然欺负我豢养的妖怪，你师父没教过你打狗也要看主人吗？贫道算来也是你前辈，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懂得规矩了。”
　　“我不是狗。”妖怪愤怒地跳起来，嚷嚷，“我也不是被你豢……”刚抱怨到一半，嘴就被道士死死捂住。
　　“小虞，乖乖听话，回去我煮夜宵给你。”他甜蜜耳语着，如同恶魔的诱惑。
　　虞嫣努力挣脱他的魔掌，顺便抱怨：“都是因为你的夜宵，我又胖了！现在可是夏天啊，呜……我要怎么穿衣服……”
　　“唉，所以我一直让你要经常运动，你看，中条派小鬼追你的时候，你怎么可以打的逃掉呢？多不礼貌啊，他很认真地要斩妖除魔，你大可以嘲笑他，那样比较符合妖怪的身份，连挣扎都没有地逃掉，太伤人了。何况，这是个多好的让你充分运动的机会，就这么白白浪费掉了。”
　　也就是说，他要虞嫣把田九如当作人型跑步机就是了，“所以说，再来逃一次吧。”
　　话音未落，他拉起虞嫣窜了出去。
　　“我们干吗要逃？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敢对我们做什么。”
　　“那不就太没意思了吗？好不容易遇到这么有趣的孩子……”恶趣味道士的潜台词，其实是——这么有趣的孩子，不耍来玩实在太可惜了，老实人不多了，欺负一个少一个。
　　“妖怪于道士而言，其实只是诱饵么？”
　　“哎呀，你不满足于诱饵的处境么？”
　　“不不不，贱妾哪里敢有不满。”虞嫣笑嘻嘻地自称贱妾，使用相当古典主义的代词，他们彼此都看得见对方眼中闪动着促狭的诡异光泽。
　　事实上他们逃得并不远，姜詹开玩笑似的把田九如引到附近的地下大型停车场，他想要的大约只是无人打搅的安静空间而已。这里夜间来往的车辆和人都少，就算发生什么也不易引发骚动。
　　发现此地空无一人，田九如从背包里抽出双剑，剑身仅长尺半，他以右手剑直指面容肃正的男子，厉声道：“身为道门中人却不洁身自好，反倒驱使妖魔作乱，你这与妖怪同流合污的妖道！”
　　有没有洁身自好可以另行讨论，话说这个“驱使妖魔作乱”的罪名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虞嫣正努力回忆自己最近是否干过什么伤天害理人神共愤比较配得上“妖魔”这两个字的事情，那边乍看之下儒雅非常确有几分道骨仙风的恶趣味道士严肃指出少年话中的错误：“我怎么会是那种形容猥琐的妖道，我这样的人应该是邪道才对。”
　　少年手中的剑好象颤抖了一下。
　　“噗。”虞嫣在边上笑出声，手搭在姜詹臂上，整个身子缩在他身后，好像对田九如还是有几分害怕。
　　“喂，小虞，在小辈面前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姜詹拍拍挂在自己身上的妖怪，语气无奈。
　　她直接嗤笑：“你这个腐烂的道士还需要面子么……”
　　“我不腐！我是清高自爱之人！”
　　虞嫣点头——只是没有半点诚意：“是啊是啊，你就是清高自爱的高岭之花，我等小妖只能默默仰慕你那孤高冷峻的身姿。”
　　“……别用这种比喻，我知道我是那印度尼西亚的高山大王莲花，怎么了，大王莲也是很独特的！味道腐一点有什么关系！”
　　“……”
　　“妖道！”少年大喝一声，仿佛特地提醒他们，他还在这里，不要随随便便地视而不见。
　　听到他气得发抖的声音，那两个家伙才意犹未尽地从关于大王莲的植物学讨论中回归现实，一个认真强调：“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妖道是邪道，介于仙道与妖道之间的邪道。”
　　一个笑嘻嘻地补充：“就是所谓的邪门歪道哟。”
　　“这个邪，你可以理解为黄药师那种邪。”某人的说教癖再次发作。
　　“黄家爸爸那不是神经质么？”虞嫣很配合地继续吐槽。
　　“好吧，好吧，小虞，你可以自己理解。”
　　自称邪道的男人和明显是妖怪的女性，再次在插科打诨中忽略了那个热血少年的存在。
　　不过田九如可不是琴那种好脾气的软弱妖怪，他是中条派的嫡传弟子，他们这一派要炼气结丹，首先学的是剑术。所以最初学道的几年，与其说是道士，不如说更像侠客。虽然不管是哪种身份，在现代都市里突然跳出来嚷着要替天行道都显得相当匪夷所思。两人正说得开心，他闷声不吭地一剑刺来，把道士和妖怪吓了一跳。
　　那一剑，至少在气势上有九成火候，剑走偏锋，自下而上挑起的剑尖正对上姜詹咽喉，那边两人既无防备之心，手中也没有武器，眼看就要受制于他剑下。中条弟子擅剑术，果然并非浪得虚名。
　　虞嫣似乎吓得呆了，竟抢前一步伸手用血肉之躯去挡剑锋，剑直直插进她的左手，剑尖自手心刺入寸许，却不见从手背穿刺而出，那剑身仿佛融化在她身体里，又好像生生折断了，只见一双手洁白如初雪，指尖还微微透出一抹红，看来没有任何异样。田九如也呆了呆，试着将剑往外拔，那剑却纹丝不动，像在虞嫣手心里生了根一般，这才觉得头上冒汗。这对剑虽然只是凡铁，比不上那些专门炼制的法器，毕竟曾受过咒祝，斩杀些小妖怪不成问题，偏偏出了这种怪事，他犹豫着，左手中的剑怎么也刺不下去。
　　“记住这点，小鬼。所谓的实力，从外表往往是看不出来的。”姜詹拿下眼镜装模做样地擦了擦，“不要因为自己是天生对灵异物体敏感的稀有人种，不必依靠法器能辨认妖怪，就以为可以轻易对付得了他们。”
　　说着，他向虞嫣勾勾手指，笑意渐浓，“看来今晚又要迟归，你要是饿了，那个东西就送给你当夜宵吧。”
　　当田九如注意到他异于常人的尖利犬齿和诡异微笑的时候，感觉寒气从脚底一直麻到指尖，好像，已经太迟了。
　　那个穿一身花俏唐装的妖怪很满意似的配合着微笑起来，天真语气和表情多少有几分像人类少女，除去她眼中寒光一闪，以及娇滴滴的冰冷声线。
　　“真的可以全部吃掉吗？那么，我不客气啦。”

　　好吧，感谢砖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