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妖于归·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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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暑假，书城里就会堆满下至学龄前，上则年龄不限，总之有幸还没被升学压力挤压也没有被押去参加各种兴趣班学习琴棋书画舞蹈航模无线电的孩子们。有免费的空调，又有免费的书看，何乐不为？那些怕麻烦的家长肯定是这么认为，把这里视为寄放孩子的最佳场所。
虽然经理始终在每周例会上以无奈的语气重复说：“我们是书店，又不是图书馆。”也根本挡不住每年夏天都要爆发的托儿所风潮，就好像谁也无法阻止夏季热浪夹带着气温节节攀升，只需站在空调下面往窗外午后的马路看一眼，白花花晃眼的一片就让人只觉得生不如死。
这种天气还能神采奕奕到处晃荡的，大概只剩下妖怪了。
某妖怪的手机一个上午不断地跳短消息，有伙伴兴高采烈地召唤聚会：“姐姐，荷花开了，我们去西禅寺的池塘里喝酒看月亮吧。”也有个家伙颇为幸灾乐祸：“外面太阳很大吧？我发现市冷冻厂的仓库是个好地方，有空来看我。”最后那条却单纯地像是哀鸣：“毛……好热……”
唉，热得这么痛苦的话，回山里去避暑不就好了么？野兽变化的妖怪里总有些转不过弯来的单纯家伙。
虞嫣一边感叹一边直起腰，把新到的模拟试题集放在显眼位置，她左手边是两大排小学生优秀作文选编，右手边是满满一书柜的各种数学课外习题册，看到这些就觉得——做妖怪真是太好了，至少，做个不必为考试烦恼的妖怪，实在太好了。她不是那种有野心的妖怪，尽管也曾动过去人类的学校里读书这样的念头，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很自然的，在新鲜感迅速退去之后，她果断地选择了逃避。现实是残酷的，充满竞争和考试的学校不适合懒惰妖怪，光是看着那些小山般的习题集就已经像恶梦了。
恶梦里有人向她招手，“小虞，过来过来。”
手机又响了，是短消息的提示音，她装作没听到。
“小虞，你今天很忙嘛。”
“还好。”她笑得完全职业化，“陈姐，你们在这里……？”
顺着年长同事们的视线看过去，尽头的台子聚满青少年，惟有一个鹤立鸡群，短袖衬衣是白色棉布的，被汗水湿了又湿结果皱巴巴地裹在身上，脚上居然穿着几百年不见的塑料凉鞋！若不是旁边有那群花花绿绿的时髦青少年做背景，简直让人以为时光倒转旧日重来，至少也有二十年的时空断层继续急需跨越。
“这孩子是从哪个山区出来的？他家乡一定很苦。”
高中教辅书柜子后面，训练有素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出来，评价一针见血。
还有人联系自身情况语气夸张地动感情：“看他的年纪不是高二就是高三，特地从山里跑来买复习备考用的书，多好。我儿子要是有这么努力要我做什么都情愿。”
寒门学子，十载苦读，金榜得中。这鱼跃龙门式的中国传统幻想延绵千年不绝，至今仍在每年六月上旬到七月间引发全民性的狂热状态。那热潮刚过去不久，余温犹在，所以人们的神经都还敏感着，一旦出现合适的对象妄想立刻爆发。
但这个对象却称不上配合，他在教材和参考书前面观望片刻，神情茫然，看样子对这些东西的感觉和虞嫣差不多。
“咦？他怎么走开了？”
前面天花板垂下来的架子上写着“文学”两个字，书架之间堆满了正埋头看书的青少年，那个乡下少年挤过去，面露欣喜之色。三个书架距离之外，畅销书柜台前，几个工作人员似乎很忙碌地把散乱四处的书收集起来垒成金字塔状。斯芬克斯喜欢说谜语，就像女人喜欢讲八卦，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天啊，他竟然在看网络小说，还是玄幻的。”
“天啊，文学掉价了……”
“网络小说也是小说，当然算文学类。”前辈转身向新人进行必要的图书分类指导，这是在书店工作必须学习的基本功之一，为了避免出现《菜根谭》被塞在烹饪教材中间的悲剧，
“但是文学这个词给人的感觉很崇高啊，难道不应该是更经典的作品才配得上么？像《阅微草堂笔记》啦，《子不语》啦，《萤窗异草》啦，还有还有，《夜谭随录》啦，《夜雨秋灯录》啦……”
陈姐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刚才看到那少年径直走向网络小说专柜，饱含着一种“我要对你重新认识”的意味。
“小虞，你没考虑过申请调到古籍部去吗？”
“人家还年轻……”说这话的时候，虞嫣不是不心虚——呃，跟“普通人”比起来，她的年纪是大了那么一点点，可是在妖怪当中，她当然是很年轻的。比起那些千年老妖，她所拥有的记忆短得和人类差不多，“说实话，人家最不能接受的通常是畅销书，大概只有工具书不那么恶心，另外，我一直很喜欢菜谱。”虽然从来不需要做菜，那些全彩页的豪华菜谱对她而言就像时装杂志对于普通女人，她们可能永远不亲手做衣服，至少学会了如何搭配成衣，而虞嫣学会了怎么吃。
像人类那样欣赏美食，像人类那样品尝菜肴，对她那样的妖怪来说，可是一门艰涩的学问。
有小小的女孩子也混在人堆里，粉红色公主裙，层层叠叠的蕾丝边，黑亮黑亮的大眼睛让人想把她直接拐走。这孩子的妈妈若不是巴洛克爱好者，她爸爸就一定对LOLITA有极大兴趣。她正踮起脚，还比书架上层差了整整一截，小手在空中摸索，看着都费劲。虞嫣以工作人员的自觉亲切服务，帮她把书拿到手先看看封面——
《暴君的情人》。
……起这种名字的，好像不应该是儿童读物吧？
“小妹妹你等一下。”她很快换了两本书过来，笑嘻嘻地递过去，“这些很好看哦，可以让妈妈每天晚上都给你说一段故事听。”
那是《彼得·潘》，还有《小王子》。按照她的记忆，这应该是人类幼年期必备的读物之一。
然而可爱的小公主用鄙夷眼神看了她一眼，说：“阿姨你落伍啦，这些骗小鬼的老古董现在早就没人看啦。”
笑容凝固。
眼看她僵硬在那里有碍观瞻，并阻碍通行，马上过来两个人把她架走，目标是古旧特价区最里面的角落。
“小孩子都是恶魔……”被放在一堆过期杂志中间，感觉内心极度失落的妖怪叨念复叨念，随后彻底崩溃，“啊啊啊啊啊！居然嘲笑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书！呜呜，陈姐，小孩子都是恶魔呀……”
“小虞，镇定。”
“所以我最讨厌人类的小孩子了……”她知道有些妖怪喜欢小孩子是因为他们比较好吃，还有一些是因为特殊喜好，她几乎是素食性的，何况对美少年及以下年龄阶段的小鬼完全没有兴趣。
陈姐见怪不怪：“经理比你还讨厌小孩。”
儿子正上高中的老黄接上话：“本来就是，又不买书又堆得到处都是，吵得要命，还会闯祸，这样的客人不管来多少，都只会浪费空调费。”
“好啦，干活啦，不然被看到又说我们偷懒要扣钱。”
虞嫣灰溜溜地跟在他们后面往外走，她知道错了，下次才不会那么好心地帮忙，什么顾客至上，哼。
啊，好眼熟的白衬衣……啊，这不是刚才那个看网络小说——还是玄幻——去了的少年吗？为什么一脸好像见鬼又好像欣喜若狂的表情盯着她看？虞嫣只感觉背上凉凉的，心里发毛，面上还得装出笑脸。
“你需要什么吗……”
他直勾勾地看了虞嫣半天，突然迈前一步，直逼过来：“你是妖怪吧？”
话不是这么问的吧！他以为这么一说妖怪就会很爽快地回答“是”吗？
“那个……”
“不要骗人了！我看得分明，你就是妖怪——只要把你打回原形就知道你是哪种妖物。”
这位小哥，把妖怪打回原形是很严重的，请你没事不要乱开玩笑，就算你刚才可能看了一些充满无聊幻想的小说造成热血沸腾，也请不要把这种妄想随便发泄到无辜的妖怪身上……
不要怕不要怕，这孩子只是一下子看不清现实而已，虞嫣安慰自己，如果如惊弓之鸟，不是更让人怀疑吗？
“我乃中条弟子田九如，妖女，速速受死！”
呃？剧情不是这样的吧！虞嫣努力调整更多笑容到脸上，试图伪装成无辜的普通人类。看那少年在上衣口袋里翻来翻去最后掏出一张破纸，在手中展开，上面的符印清晰可辨，她下意识地转头就跑。
这真是抽到了下下签啊，那家伙就算不是道士，多半也是道士的弟子之类。奇怪的是，她还记得姜詹那个号称广闻博见的道士曾经说过，没有罗盘、镜子这样的道具，普通道士根本无法察觉到妖怪的存在。就算她刚才由于受到打击精神上可能有一点不稳定，也不至于立刻被发现呀。
她避开人群，就近逃进员工专用通道，听见那个少年在门口被其他同事喝住，才松一口气，看来今天不得不早退，这个月的全勤奖又完蛋了。
“妖怪！不要逃！”
刚才她对陈姐说头疼是骗人的，现在真的开始头疼了。当你被一个看起来土气得要命的少年追着跑，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仿佛出鞘的利剑，而且看起来有点像道士，你却是妖怪，不头疼才怪。
只有毫无经验的孩子才会空着手在光天化日之下追赶疑似妖怪的年轻女性并喊出“妖怪！休要猖狂，若不是我没带武器，早已将你斩于剑下”这样的话。
如果你今天带了剑，就等着被警察叔叔请去喝茶吧。
虞嫣一阵头晕，并不是因为正午阳光的强烈。真是闹够了，她何苦要配合那乱七八糟的小鬼玩道士抓妖怪的无聊游戏，天气热，太阳晒得人头昏眼花，烤化了的柏油路还不时粘住高跟鞋，要是被认识的妖怪看到肯定给笑死……不，只要被道士看到，这丢脸就丢到家了。
一伸手拦下出租车，她决定自己修改游戏规则。
——臭小鬼，要抓我？先追到我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妖于归·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