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琴解语·三 ...
-
在活得久了之后,妖怪分两种,越来越像人的一种,和越发奇形怪状起来的一种。
虞嫣很像人,不仅外表像,也许是太像人了,居然有一份工作,她是那种奇怪地坚持某些人类特质的妖怪,幸好是妖怪,虽然整夜没睡,早晨对镜子照了半天也看不到黑眼圈和鱼泡眼,若是人类的女人不晓得该有多得意。
“我觉得,事实上道士也不用睡觉,他早就不能算是人了,却偏要装出一副还是人的样子来,睡觉啦,吃饭啦,一定要做,而且要做好。哼,就算懈怠个一两次难道会死么?”她一边这么絮叨着一边往脸上抹滋润霜若干精华液若干扑粉底若干湿粉若干接着再描眼线唇线画眉上胭脂眼影最后凑近镜子仔细刷睫毛膏,默默无语跟着她走来走去的琴被香水呛得直打喷嚏,一丝声音也没有。
“你那是什么眼神?没见过会化妆的妖怪么?那我下次给你讲画皮的故事好了,大家都夸我鬼故事讲得好。”也不晓得她说的“大家”都是些什么,“不过现在我要去上班哦,在那之前先叫道士起床~”
通常人早上被强制唤醒的时候总是有点起床气,而她似乎相当的乐此不疲,窜过去开心地一转门把手,脸色就变了,“啊,不好,门里面好像贴了符……”以轻柔缓慢的动作放开门把,尽量放慢脚步退开,好像眼前的木头门里是满满一屋炸药,一触即发。
“真是的,差点就把你也卷进去了。”虞嫣看了看琴,又笑,“别担心,这经常发生的啦,我没什么,若是你碰上就糟了。”
琴带着不明所以的表情,学她笑,看她很嚣张地冲书房龇牙咧嘴,抱怨不已:“什么道士啊!只会欺负人家,哼,你就睡死吧,最好上班迟到!”
就好像“芝麻开门”这个咒语一样,她话音刚落,门直接打开,那个男人就站在对面,心情差三个字几乎写在脸上。
她像炸了毛的兔子,远远跳开。
“你在干什么?”
“没……”
看得出她分明是心虚得抬不起头了,他却不戳破,侧身而过,目不斜视。
虞嫣跟在后面走了几步,怯怯地拽了拽他的袖子,“饶了她吧,她肯定不敢了。”
男人回头来瞪了她一眼,“以她的智慧,能理解‘畏惧’是什么意思么?”
“可是……是你自己要把她偷回来的,你一开始就知道她会哭。”只是并不知道她居然会哭得那么难听。
他哼了哼:“这么说来,是我的错啦?”
虞嫣低着头,缩回手,平日里分明是伶牙俐齿的,现在却开始结巴:“不,不敢……”
“如果让不知道的人看到这情景会不会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让你怕成这样?每次变得这么乖巧就一定有事求我,这次是为了那把呆琴么?”
“真伤人,人家难道不是一直都很乖巧的么?”她把头转过去,无辜地眨眨眼睛装可爱,结果被一掌拍在头顶上。
“想扮LOLITA就不要化这种浓妆!明明是妖怪,你不是会幻术吗?为什么老是把一张脸画得像调色盘?”
对道士的指责,虞嫣显得很委屈:“可是……可是人家的偶像是画皮嘛……”
“……”
无力归无力,他还是能抬起手,把琴拎到面前。
“咒禁的作用很难持久,一般说来,时间到自然就解除了。”
“咦?”琴被他微微一惊,发觉自己又可以说话了,也并不是特别开心的模样。她不论反应能力还是思维能力都比普通人类要差很大一节,还只是妖怪中的小婴儿,完全没有自保的力量,就算不出任何意外,要她的能力与外表年龄相适应也需要相当长的岁月。
“为什么哭,不妨说来听听。”据说,最初刘艺的家人听见哭声是老奶奶去世之后的事情,他猜想过去这其中应有牵连,就算没有……啧,如果连个夜哭的妖怪都制不了,传出去恐怕会被同行们嘲笑——虽然明里暗里嘲笑他们的事情,他一向都没有少做,而且,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光明正大地嘲笑之,被人怨恨也无所谓。这与正直无关,只是个人爱好。
“我和娟娟在一起很多年了。”琴的声线如拨弄琴弦的清响,就算她面无表情地唠唠叨叨,效果也如同反复吟唱圣咏一般。那一瞬间的错觉,就好像她每一字一句说话,就有繁花随呼吸盛开。
“娟娟?啊,那是老奶奶的名字吗?”
“虽然我算不上什么好琴,可娟娟从以前起就很喜欢我,我也喜欢娟娟。有我听琴,她就不觉得寂寞了。”
那两个家伙凑一块窃窃私语:“莫非是因为老奶奶吗?搞不好那个老奶奶看起来是普通人,其实却是很厉害的修道者?”
“只要弹一弹就能把普通的琴变成妖怪的修道者吗?那得有多强烈的妖气啊……”
“唔,也许老奶奶其实是超级厉害的大妖怪来着?”
“怎可能!刘艺是正常的人类,一点妖气都没有,她身上绝对不可能有异类的混血。”
“或许真正的老奶奶早就被妖怪吃掉了,啊,真是惨绝人寰,发生这种人伦悲剧是你们道士的失职!”
“……”
琴无视他们的胡言乱语,相当正经地保持话题原有轨迹,排除旁支末节直奔真相而去:“是因为香炉,娟娟弹琴的时候都会点上青瓷香炉。娟娟经常说,以后要把那个留给我,因为那是她们家祖传的宝物。我不记得是怎么开始的了,总之,当发现到的时候,只要娟娟点了香炉,我就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原来,这才是虞嫣感觉到香气的由来,并非灵堂前所上的线香,而是常年累月燃烧的香早已熏染在琴生命深处,挥之不去。那香炉大约不是凡品,搞不好里面积累了数代琴师的执念和感情,琴只是不幸被影响到的妖怪……也许只是其中之一。
“娟娟不在了之后,她的孩子们把东西都拿走了。大概是因为我根本不值钱,才被丢下……没有香炉的话,我以后再也变不成人形了吧?”
她捂着脸,嘤嘤地哭起来,当然,那哭声一如既往地让人想往地上摔东西。
“并不是因为主人去世了才哭的啊……”
“呃?娟娟不在了我当然伤心,可是,不能变成人的话,不管以后遇到什么样的人,他也只会把我看做一把不值钱的破琴,再没有人特地弹琴给我听,也没有人那么爱护我了。这难道不是更加伤心的事情吗?”
“妖怪都是些无情的家伙啊。”道士感慨。
“那只是因为你们不能理解妖怪的心啊。”妖怪微笑。
要道士去理解妖怪的心,这难度的确也高了那么一点。
“不过不要紧的,你不用担心这种事情,现在你已经不是‘物’,而是‘妖’了。也许暂时还不能随心所欲地显形,可总有一天能行的,到那时候像老奶奶一样的人一定还会有的,会有人珍惜你,与你永不分离。”
“真的么?”琴抬起泪眼。
“当然是真的!”某妖怪斩钉截铁,并现身说法,“你看,我现在不就和道士在一起吗?”
喂,那完全不是一回事好不好?某道士在心底呐喊。
“小虞,我真没看出来,原来你是文学女青年。”
“真讨厌~人家偶尔文艺腔一下而已~”虞嫣嗲声嗲气地扭捏着蹭蹭他,甜腻语调好像个冷笑话。
琴当然毫无反应,虞嫣自己只觉得很满意,而唯一的男人则一阵发毛,立刻转移话题。
“那么,我们送你到更适合修行的地方去吧。”
“为什么!我们不能留下她吗?”虞嫣大声抗议。
“不能。”
她扑过去拉着姜詹的衣服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姜詹不慌不忙地拨开虞嫣的手,回答:“因为妖怪不需要饲养宠物。”
“咦?被发现了吗?”她心虚地低下头,多难得才遇到琴那样白纸一般的年轻妖怪,要她不去想把琴留下来,把琴养育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是不可能的,哎呀,是女王型的好还是暴力女型的好呢,真难决定啊……
“我想回家。”琴无起伏的华丽声音打破她的妄想。
“家啊……刘艺他们家?”
“嗯,娟娟的家就是我的家,就算她不在了,也还是我的家。我要回家。”
就算不能变成人形,就算会被遗忘在角落里积满灰尘,也要回到那个有共同回忆的家。妖怪的执念是这世间最不可理喻的事情之一。
若是没有这执念,妖也就不成妖了。
“这么说……”虞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跳起来,“这么说来,我们又要做一次贼了!”
道士叹息着,向妖怪进行普法教育,“你见过送东西去别人家的贼么?所以我们最多算私闯民宅。”
“听起来好象圣诞老公公哦,啊,要不然道士你打扮成圣诞老公公好了,万一被发现了也没关系……”
“现在是夏天好不好!”
某道士,再次抓狂。
虞嫣移开视线,目光闪烁着分明在思考如何转移话题。一大早就说那么多冷笑话,对健康是否不利?还有,他们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呀……
“啊,要迟到了哦……”
一眼看到时钟指针的指向,姜詹很不负责地直接提起包冲出门,“我先走了,你记得锁门。”
“可是,琴怎么办?”
“那种痴呆儿就算丢在家里一整天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何况她连门都出不了,有什么事等回来再说。”后半句话已经是从下一层楼梯传来的。
说的也是,琴那种妖怪不论好事坏事都做不到,既没有威胁性也缺乏建设性,差不多就是米虫这个词的完美体现,和高考结束后拿到录取通知书在家里坐等开学的青少年属于同种类型,何况她还不会上网不玩游戏不看电视不读书,也不会拿电话打声讯台往楼下摔花盆。等道士用在她身上的咒术效果完全消失,她就连身形都维持不住,更勿论胡作非为。
“好孩子。”虞嫣笑得小兔子妈妈一般,摸摸琴的头发,“要乖乖地在家里哟,等我们晚上回来就送你回家,不要担心。”
担心这个词对琴而言,好像也是无意义的东西,说和没说,不会有任何差别。
而对虞嫣而言,出了门去那个家里的所有事情包括道士在内,都比不过好天气带给她的快乐感觉,心情一下子雀跃,快步向前,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包括负责锁门的叮嘱。
妖怪的毫无良心,也不是浪得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