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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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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她眉目一动,脸上终是一松,眼睛中的沉重也渐渐转为释然和解脱。她本就是聪慧的女子,只是因为之前牵涉到了嘉树,加上前几天又因为谢飞白的步步紧逼所以心思浮动而已,如今得到霍朝然三言两语的点拨,瞬间就想通了。以前的事情是她错得离谱,上天已经将她作为母亲的权利给收了回去,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她的死,她死了倒是干净,但是因她而起的战争却又会带来更多人的死亡,到时候,她就算是死了都不能抵去这样的罪恶。既然是这样,那又何必再平添伤亡?眼下谢飞白在齐地集结大军准备南下攻齐,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是她将鞑靼大军引来的,若是鞑靼真的挥师入关,这场战争又将会死无数的人,到时候,她身上的罪孽就更重了。谢鹔鹴长叹一声,眉目之间有着难以言说的怅然,她手中白光一闪,那柄一直被她放在脖子上的寒波已经化作手镯,稳稳地戴到了她的手腕上面。她低下头来,朝身前的霍朝然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声音恳切,“多谢先生指点,谢鹔鹴感激不尽。”面前传来一声轻笑,等到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个人却已经不见了,仿佛刚才的那一切不过只是她的南柯一梦,醒来时身边依旧轻云袅袅,那人却再无踪影。
伏在马背上的青衣女子眸中暗了暗,鞑靼屯兵关外,当今圣上集结三军,即刻就要出发。她也是从兵营里出来的,自然知道就算速度再快,那么多的人时间也不可能短,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赶快赶到前线去,那里的事情是她引起来的,自然便要她自己去收拾。
偌大的宫殿中,只听得见玉漏一声声向下滴的声音,滴答滴答,清空中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凄凉,尤其是在这样的寒夜里,除了自己,这样大的殿室之中再无一人,于是,仿佛心中的那一点儿思念也和这玉漏中的水滴一起,滴了下去。只是,玉漏尚能翻覆,等到一天,他连心中仅剩的那点儿思念都滴碎了,那往后的漫漫长夜中,还有什么是可以拿来做慰藉的?坐在窗棂上的白衣男子悠悠长叹,似乎是想要将心底的那份郁卒一并吐出来,只是,若真的可以这样简单地吐出,世上又怎会有如此多的伤心人?夜风从他宽大的衣袖当中灌进来,将他的袍袖吹得鼓鼓荡荡,本来就是清瘦的人,这样一看,更有几分鬓影秋风、形销骨立的凄凉。手中花冠灼灼,依稀还是当初他将它戴到那个人头上的时候的模样,上面的那颗夜明珠是他花了好多心思找来的,只为能够配得上她——话说回来,这么久以来,他做的那件事情不是花费许多心思?只为博她一笑,奈何她却弃如弊履,徒留他敝帚自珍。嘉树微微笑了笑,嘴角的那丝笑容在清寒的春夜当中格外的苦涩。他为了她,情愿将自己一生都困于龙椅之上,他以为给了她那么多的爱,便足以抵消她心中的恨,可是没有。还是没有。再多的爱都不能将她心中的愤恨抚平,将她变暖需要太多的温暖,他没有那么多,他将自己能够给她的都给了,可是她要的那么多,他再也给不了。他愿意给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许诺,却没有想到,这样的诺言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往日里那些耳鬓厮磨,在她那当胸一剑中看起来那样的单薄无力那样的讽刺。他以为他已经找到了可以携手一生的人,却没想到,原来所有的所有,都是他自己以为的而已。
他将手中的花冠放到眼前,在手中翻转着细看,这上面的一针一线,都是他花费了无数心思为她找来的,他本想让那顶花冠见证他们两个人的百年携手,却没想到,见证的,不过只是一场苍凉的笑话罢了。拳头大的夜明珠在沉暗的夜色中发出幽暗的光芒,打在他清俊绝尘的脸上,显出几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光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强烈地觉得,原来一个人的生活尽管寂寞,却也足够安全。他身上的温暖只够他一个人用,却妄想将那仅有的温暖渡给他人,可是怎么够了?当然是不够的。所以,最后只能换得他们两个人都是冰冷的。从今往后,便只有他一个人了,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女子会突如其来地走近他的心房,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可以让他那么强烈地想将自己哪怕是撕成碎片燃烧殆尽也要将她温暖。嘉树怅然一笑,眼底沉了沉,那双澄澈的眼睛渐渐变得深远,仿佛是一口看不到底的古井,给人的只有无尽的寒冷和漠然。他伸出手来,将花冠上的那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握在手中,片刻之后又缓缓张开手。那颗明珠早已经在他的手掌之中化为齑粉,被夜风一吹,瞬间飘散在空中,那样幽暗的萤光,像是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一般,挥舞着翅膀,争先恐后地飞向远方。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微张开,像是要抓住从他指缝间缓缓流动过去的夜风一般,只是,那指缝太宽,除了一手的冰凉,什么也抓不住。曾几何时,这双手也是挽过那一头流丽的三尺青丝的,青丝在他之间缠缠绕绕,滑来滑去,他可以为了她化作三尺绕指柔,哪怕从今往后困守于妆奁一角也再所不惜,可是,终究啊,终究他的手指,还是没能够抓住那头青丝,任它们从指缝间溜走。
耳畔传来一声轻微的“吱呀”声,有脚步声渐渐朝他走近,嘉树也没有回头,依旧斜倚在窗棂上,有一个瘦长的身影被身后微弱昏黄的灯光倒映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盖住了几分。那影子微微俯首,朝他行了一个礼,说道,“皇兄,你找臣弟来......”一只握着圣旨的修长的手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比起两年前已经沉稳许多的少年有些怔然地抬起头来看向那卷圣旨,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尚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见对面那个男子清雅的声音从夜风中淡淡地传来,“这是我让位的圣旨,等到鞑靼之事一了,你便将它拿出来吧。”少年清澈黝黑的瞳仁中闪过几许疑惑,对面的男子轻轻勾头,修长的脖颈在夜风中弯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只听他笑道,“现在的这个皇位本来就是从你手中拿来的,我不过是再将它还给你罢了。怎么,不过短短两年,你就不敢收了?”
“不是。”少年下意识地摇头否定,还要再说,却又被斜倚在窗棂上的男子打断,“既然不是,那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他的笑声听起来一如既往的优雅从容,只是听在少年耳中,却有了几分心酸的味道,他忍不住急急问道,“可是要是我当了皇帝,那你呢?”那男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低下头来轻笑了两声,转过头来,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出现在昏黄阴暗的光线之中,笑容淡淡的,却又带了几分轻嘲的味道,“我么,我当然是驾崩了,才能轮到你啊。”
一道青色的影子仿佛一阵旋风一样,刮到了鞑靼和齐朝交界的镇西关。立在城门口的守城士兵手上的长矛朝那人一晃,雪白的兵锋上面带着几许杀气朝人面庞直逼而来。马上那人却恍若未觉,手中一道金色的影子朝那几名士兵一晃,高声道,“叫游懋出来。”游懋,正是眼下镇西关的守将。守城的那几名士兵听了她的话,立刻毕恭毕敬地退到一旁,伸手将城门为那人打开。不为别的,只是刚才那人将手中的东西朝他们挥舞的时候,动作虽然快,但他们还是都看清楚了,那样的金牌,非天子之使不能有。早就听说在收到鞑靼屯兵关外的第一时间,京城中新登基的那位皇帝就已经调动三军,开动大军朝这里过来。眼前的这人,想来应当是皇帝派来的先遣人员,至于她为何会是女子,那就不在他们操心的范围之内了,总之,她手中的金牌是真的,那就没有问题了。尚未等到城门全开,那人已经等不住,猛地一夹马肚,又是一阵风地冲了进去。
鞑靼早有准备,一上来就发动攻击,若不是因为镇西关地处特殊,之前又有嘉树的特别部署,这里的防御军事都要比其他地方好上许多,想来早就被攻了下来。谢飞白曾经是南廷的将军,当初整个朝廷,除了谢澜楚之外,便是他最熟军事部署,若不是因为嘉树之前早有防备,特意针对他换了防守策略,镇西关根本就不可能支撑这么久。谢鹔鹴进了城,并不下马,直直地奔进官衙,镇西关守将游懋尚未得到消息,见到那一人一马旋风般地奔进来,当下就拔出佩剑朝她砍去,谁知那人却不避不闪,竟像是要硬生生地将他的剑接下来。一干人等都等着那青衣骑士血溅当场,但是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血液迸溅出来,众人这才抬起头朝上面看去,发现游懋直直砍下的那柄剑正被人牢牢地用两根手指夹在当中,再也进不得一分。游懋心中一凛,正要说话,却感到手臂上蓦地一松,那人从马上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手心中间平静地躺着一枚似玉非玉似铁非铁的簪子,上面篆刻着古朴的花纹,只是一眼,一种尊贵大气便迫人而来。游懋一愣,这簪子他虽然没有见过,但也听说过,是当今天下新后宁瑛的信物,有它在就相当于皇后出巡,而宁瑛皇后在如今天下中的地位,自然是不言而喻。他正要朝那人行礼,马上的青衣女子已经翻身下马,一边径自地朝内堂中走去,一边飞快地吩咐道,“立刻调齐大小将领,本宫有事吩咐。”她的动作极快,片刻之前尚在耳边,转眼就到了上首,游懋抬头一看,正堂中央的上首位置上,一名青衣女子已经端坐上面,青衣流丽,长发如玉,眸似点漆,不言不语之间却自有一番高华气度,比之她的绝世容貌,更加让人心折。她自称“本宫”,又有绀鸾在手,身份已经不言而喻。更何况,这样三言两语便能展现的绝代风华,天下之间又有何人再可代替?游懋当下心中怀疑尽去,招来亲兵,将谢鹔鹴的吩咐飞快地传递了下去。
而在离镇西关数里之遥的鞑靼军营之中,谢飞白手握卧底传来的讯息,这些天来一直攒得死紧的眉头终于松了松。镇西关中现在都没有嘉树和谢鹔鹴的消息,看来,她就算是没有杀嘉树,也没有参与进这一场战争中来。谢飞白心中亦是松了松,伸手招来身边的亲兵,吩咐道,“传令下去,即刻休息,我们半夜攻城。”那亲兵得了令,立刻一路小跑着下去。谢飞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悠远而深沉。嘉树大军行进,速度必然不快,而对整个齐朝的军力部署和守城将领,天下之间没有人能够比他更加熟悉了。镇西关虽然防御了得,难以攻下,但是人只有那么多,等嘉树的大军到了这里的时候,镇西关早就在他手中了。而嘉树的三军,他也是不会那么容易地就让他们与前方的守将们会合的。
是夜,当鞑靼大军在谢飞白手下将领的号令下轻车简行地靠近镇西关的时候,原本平静如常的镇西关城墙上忽然点起无数的火把,火光迢迢,像是一条火龙般迅速地在城墙之上盘旋高卧。巍巍城墙上,一名青衣丽人迎风独立,夜风将她的长发吹得上下翻飞,不住舞动,与身边的那条长长的火龙交相辉映。火光映衬之下,将女子的绝世容颜照耀得一半明亮一半幽暗,如同这两年来她那一半明亮一半幽暗的岁月,清丽之间带着让人不敢逼视的风华,身上的青衣像是从身后的浓浓月色中脱颖而出的一般,又似乎即刻便要融进去。鞑靼大军跑在最前面的先锋将领微微眯起了眼睛,心中闪过一个闪电般的念头,他马上转过身对身边的亲兵吩咐道,“快,快去叫大将军——”最后一个字尚且含在口中,他只觉头顶一凉,接着一道道温热的液体从他的头顶上慢慢地滴下来,他看见自己眼前的世界全都变成了一片淡淡的血红色,在沉暗的夜色中格外诡异,他张了张口,想要问身边的人发生了什么,可是他们都带着一种恐惧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头顶,根本就不理会他那已经将近于野兽濒临死亡时的叫喊。他抬起手来,想要去触摸自己的头顶,才发现手臂早就没有了力气。仿佛一旦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全身的力气就全都一并泄去般,他再也坐不稳臀下那匹让他引以为傲的烈马,“噗通”一声,从马背上载了下来。在他生命的最后,他看见自己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箭,直直地将他的太阳穴插了个对穿,然后,他再也看不见什么了......
对面的镇西关上立刻发出一阵海浪般的叫喊声,城墙上女子将手中的长弓递给身旁的将领,明明不过是衣带当风的魏晋风流,此刻看上去,偏偏就像是那临天而降的神女,让人忍不住从心底感到畏惧,想要跪下来,亲吻她脚下的泥土。她眉目之间一片冷淡,让人根本就看不清楚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而对面的鞑靼大军,刚刚行进,便被人射死一员大将,士气立刻折损不少,城墙上的青衣女子眼睛沉了沉,她目力好,并没有在军队之中看见谢飞白的影子,想来是在后面。她能够站在这里,还要多感谢嘉树没有将那天在祖庙中的事情昭告天下,依然封她为后,就算今生再也不能回到他身边,与他一起共看云卷云舒,但是,这个身份也足够她将这里的一切全都解决掉了。想到那个人,一直稳定的心绪忍不住有些微微的乱,她闭了闭眼,将那稍微有些紊乱的心绪平复下来,声音用内力远远地传出来,“□□之威,神圣不可侵犯。尔等若是聪明,自当就此退兵,要不然,刚才那一箭不过是本宫为我□□男儿做的一个榜样罢了。”
“数典忘祖之人又何必再在这里强作仁慈?不怕惹人笑话吗?皇后娘娘。”一道男声将谢鹔鹴的话语截了过来,那声音刚才还在数里之外,片刻之间已经到了两军交战的地方。鞑靼大军之中一字排开,一个蓝袍将军从人群中缓缓步出,嘴角含笑,眉目之间却是一片森凉。谢鹔鹴见了他,眼中闪过一丝伤痛,却再也没有之前见他时候的挣扎。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哥哥,罢手好不好?”鞑靼大军之前的那蓝衣将军唇边的笑容越发漫不经心,眼角的森凉却是越来越明显,只听他讥诮道,“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谢某不过是个叛国离家的叛徒,岂敢妄与娘娘攀亲戚?”谢鹔鹴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这样回答自己一般,眼中的伤痛更甚,只是面色也没有半分改变,身形一如既往地沉稳。她又叹了一口气,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还是化作一声轻叹,对谢飞白问道,“哥哥,我们之间,非要如此说话吗?”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依稀还是当年那个跟在自己身边撒娇的妹妹,谢飞白脸上忍不住一白,眼角的那抹森凉终于化作一片沉痛,他抬起头来,看向城墙上的那名女子,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一直被他宠爱着的妹妹,居然会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从来乱世不由人,那么久以来,他心中,第一次感到了命运的森然。
谢飞白脸上浮浮沉沉,幽晦不明,脸色变了几变,却终究化成一派强硬姿态,一拂衣袖,说道,“谢某与娘娘已无关系,还请娘娘不要叫错人了。”谢鹔鹴眼中有泪在即,被火光一照,显得越发晶莹剔透。可是那眼泪,却连流下来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她扼杀在了眼眶之中。她身子一跃,已然登上城墙,夜风之下,女子衣袂翩飞,凌波之态中带着几许凛然不可侵犯的傲气。她点了点头,声音被内力远远送出,让鞑靼和齐军都听得一清二楚,“好。你既然一定要与我划清界限,我也不勉强。但是,你今晚若真的要进犯镇西关,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只听“铮”的一声,一道白光像是闪电般地划过漆黑的夜空,寒波已经被她稳稳地握在了手中。只听她又说道,“这本应该是你我之间的事情,又何必牵连他人。今日一战,若是我死,身后的镇西关大门便为你大大打开,泱泱齐朝任你屠戮;但若是你亡,你们鞑靼就此退兵,并永世不犯。”女子的声音铮铮纵纵,犹如金石相击,清脆却又带着冷冽。身后的游懋下意识地上前踏过一步,想要阻止谢鹔鹴,她的许诺太过轻率,若是她赢了还好,但是若输了,那岂不是整个齐朝都要沦为鞑靼铁蹄之下的战俘,更何况,她贵为一国之母,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他这个镇西关守将,岂不是就是死后都要被后世史官口诛笔伐,永世不得安宁?况且,谢飞白和谢鹔鹴的身份他也知道,他们本为兄妹,师承一人,谁又能够保证谢鹔鹴一定是赢?他刚刚向前踏了一步,站在城墙之上的女子像是知道了他的意思,冷冷地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从冰雪当中淬炼出来的一般,让久经沙场的老将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城墙上迎风而立的青衣女子已经双臂一张,宛如一只纸鸢般地向城墙下面掠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