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伍 ...
-
夜来话音刚落,天空唱和般响了一声春雷。
“后来,我才知道,他……并没有来我的婚礼。嫁入卓家好一阵子,我才在卓家嫁女儿的时候见到他。那是他的同胞妹妹的婚礼。大姐姐也来了。”
卓绝的目光依然那样无所畏惧地看着她,可是他们彼此的身份已经不同了。夜来心里不由得慌张起来,卓然牵着她,对弟弟介绍道:“这是夜来。”
两人视线不过一瞬的交错,便立刻转移开。
“不久,卓然的母亲去世了。我隐约知道,他们兄弟因为各自母亲的关系才十分不和的。也不知道是闹了什么别扭,他们竟然在我的阁楼前的梧桐林里比起剑来。刀刃破空的声音,和我在上林雨夜里听到的,竟没有什么区别。我看不懂剑法招式,只知道后来他好像处于弱势,竟然冒险地抛掉手中的剑,以指夹住卓然的剑尖,屈指连弹,剑身被他的指力逼成一个弧度,他的剑恰好掉在弹起的剑身上,借力又弹起,他便趁机抓住那把剑,却对着一棵梧桐使了一路剑法。我在楼上看得心里紧得要命,既怕他会受伤,却也不想他胜过卓然。当时心情激荡,竟有些恍惚了,只慢慢地念了一句词。”
“一句词?”
“‘已是雨声连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一句,只是神差鬼使地一字一字地念着,念完了,他那一路剑法便使完了。后来我悄悄地去了那梧桐林里,树上赫然刻着那六个字。原来我当时念一个字,他便刻一个字。已是雨声连漏……该漏的,都漏尽了罢。”
“已是雨声……”
“再后来呢,大姐姐离开了苏家,将家主的位置交给了沬雪,苏家的情势立刻就有了紧急的变化。为了三家的平衡,卓然想要大姐姐回来。他便带着我……去找他,希望他能把大姐姐寻回来。我知道也只有他能打动大姐姐的心的。那时看见他,我终于知道,雨声真的漏尽了。爱这个东西,好像就是那么奇怪,旁人都看得着急的时候,该懂的人却依然不懂。原来他也是个呆子呢……听闻他一直滞留在喀尔明,虽然不知道最后怎么样,我想,他应该已经懂了吧。”
“……”
“我总觉得,春天的塞北就像笼在一个更漏里。每转一次,就下一场雨。而在这来回倒置间,一年一岁就悄然溜走了。”夜来说“如今竟然已经八年了。”
“我从前以为塞北的春雨都是这么无情的,后来住进周流城里才知道,只有上林的雨才如此决绝,好像要阻断我所有的退路一样,终于将我困在这塞北里。卓然每年都会陪我来,但总是挑在暮春的时候,那时候已经不会有这样的雨了。他以为我在想念塞南、想念苏家,可是我只是想念那一场几乎要了我的命的大雨。他总是把我保护得很好,一点雨露都不让沾身。
我和他成婚一年多,却一直没有子嗣。家里的长辈们有些不满意,大概猜测了些原委,开始劝他纳妾。”
苏染漓知道她讲到了重点,急忙问道:“他就同意了?”
夜来摇摇头,情绪开始激动起来:“他自然不愿意,也没有和我提过。但是那大宅子里的风言风语,无时无刻不找缝隙往耳里钻,我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知晓。况且我很清楚,很清楚其中的原因——他……从来就没有碰过我。”
“卓然竟然这样羞辱你?!”染漓倒吸了一口冷气,怒道。
“不是的……他对我很好,却很少在我的屋里留宿。他不是会去烟花之地的人,起初我也不明白。”夜来看着她,眼神复杂,说不出什么滋味“后来才知道,卓然他,好像很精明,可是又那样傻。他也只是想让我心里好过些。他……”
夜来最后还是没沉住气,率先去找了卓然。她屏退了所有的下人,悄悄走进书房,卓然的耳力很好,却误以为是阿晨,头也不抬地问道:“已到申时了么?“
夜来一愣,老老实实答道:“还没有。”
“夜来?”他闻言一惊,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牒卷站起身。夜来走过去,随意抽了本书册,想问的话一直哽在喉咙里。
“我听说你前几日身子不大利索,现在可都好了?”卓然走到她身边柔声问道。
她出了一会儿神,被他一问才回过神来,想起这是自己几日前厌极了应付家里的几位老祖宗所编的谎话,不料卓然百忙之中竟留了心,遣平日照看她的华先生过来,害她和银屏少不得演一场戏。想到这里夜来不禁有些赧然,随口应道:“已经好多了。”
卓然见她气色颇佳,近日烦乱的心情也愉悦起来,说道:“我昨儿问了华先生,他说如今你身子比先前好了许多。今日的晚饭我们到听潮阁去吃,躲开那几位老祖宗,你说可好?”
夜来知道他想哄她开心,也惊讶于他竟然如此仔细,自己之前的小把戏怕是被他看得一清二楚的。她勉强笑了笑,算是答应了。卓然亦展颜,这几日他一直被琐事缠身,家中的长辈又不断暗示他子嗣之事,更是烦不胜烦。此时见到夜来,他心头的乌云也消弭了大半。他喜欢看夜来笑,但他从不与她说,他想让夜来真心地笑。然而夜来总是很少笑的,难得的笑容也是转瞬即逝。
“我……”夜来欲语还休,神色踌躇不定。
“怎么了?”
“他们让你纳妾,是吗?”
卓然的表情凝住,笑容也褪了下来,皱起眉:“又听了什么胡话,没有的事。夜来,我怎么会纳妾,我只要你一个。”
“我们成婚那么久,你却自始至终……难道,真的和那些人说的一样,娶我,只是为了苏家的权势,帮助你得到家主之位吗?”她的情绪激动起来,声音也跟着发抖。
“胡说!”卓然急急反驳她,将她拥入怀里“夜来,我对你的情意你还不知道吗?为什么要说这样话,难道我在你心里,竟然是那样的人?”
夜来细细回想,从最初在塞南遇到卓然开始回想,点点滴滴,原来一直都在心头不曾忘掉。她想起好几次卓然怀抱着她,情不自禁地吻上来,她温柔地回应他,炙热的吻落在她的唇上、鬓边或脖颈上,可每每情到浓处,他却又停下来。明明情难自禁,却又忽然离开。
“或者,正是因为我是苏家的人,所以,不可以……有你的孩子吗?”她也想为他找到一个借口,或者是为自己找一个。
“不是我不想……”卓然的声音低沉,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原以为只要都是我的错,你就会好受些。夜来,我……”
“那么,是因为我吗?”
“华先生说过,你的体质实在太弱,早年的病也已缠绵入骨,是怀不住孩子的,只会更伤了自己。”
怀里的人儿终于静了下来。她早该猜到是这样的原因罢?也许卓然的想法是对的,与其让人议论她无法生育,倒不如一点都不碰她,让别人以为她只是不被夫君喜欢,也许这样会比较好受。但对心思敏感的夜来来说,无论哪一个,都十分的煎熬,更不用说在她知道真相之后。
夜来推开他,哀极反笑,凄然道:“那你要怎么办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若是为了对得住我,难道就对得住卓家的列祖列宗?我自是知道我这不争气的身子,辜负了两家的期望,也是无可奈何,这罪过我不要你来承担。可如今又要背上善妒不贤的骂名,反倒真成了你卓家的罪人,这可算是对得住我?如此我倒不如自我了断,你也不用再有负担,苏家的女儿绝不在屈辱中苟活。”
她此言句句尖利,字字诛心,竟听得卓然无言以对。他知道夜来平日性子虽寡淡,但是温顺聪颖,知道说话轻重,而今说出这样决绝的话来,何尝不是伤心欲绝?
夜来后退了几步,别过脸不看他,涩声道:“你纳妾吧,就算是替我给卓家一个交代。”言毕,她转身便匆匆离去。
那日以后,她称病不与卓然相见,卓然终于还是屈服了,年末便选了一位私塾家的少女娶作侧室。他来告诉她的时候,依然站在她的窗下,微微笑着,却十分苦涩。
他说:“夜来,我是最无法拂你的意的,现在你可满意了?”
她怔怔地望了他好一会儿,失措地转过身背对他,一滴泪便落了下来。
婚宴远没有她出嫁时盛大,一是因为是纳侧室,二来也是卓然刻意为之,那厢的热闹自然不会传到她的小阁楼来。当时她随意地抚着琴,银屏却在一旁怏怏不乐。
“我还没急,你却先怄上气了?”夜来调笑道。
银屏终于得以开口,忿忿地说上一长串:“夫人真是沉得住气,眼看那一位都进门了,再过些时日有了身孕还得了?我常听张嬷嬷说‘母凭子贵’,若真让她生了个小少爷,少不得颐指气使,怕是连夫人她也并不放在眼里。”
夜来调琴的手停了下来,久久才道:“是我对不住她。”
翌日,那位侧室在堂上拜见她和诸位长辈。夜来仔细瞧了她的容色,竟与自己有三分相似。她有些惊讶,但是知道卓然一直在观察自己的神色,只好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按规矩说些体面的话。
云浮的性子很好,每日早早地与她一同请安,陪她聊天解闷,对对诗文,日子反不似从前那么单调。只是卓然愈发少来看他,往往是晚上才来,如从前一样敲开她的窗,大冬天才会陪她过夜。夜来想大概是那次她将心里话都说尽了,才让两人产生了嫌隙,但她没心思去理,就这么晾着。
有时望着院子里的梧桐,想起了钟夫人的字帖,不由自主地念道:“韵成已绝秋更漏,永无寂,楼上楼默默……”
“诉梧桐。”云浮接道。
她又顺着接下去:“诉梧桐,已是雨声,连漏。”
云浮叹了一声,劝道:“姐姐总爱些悲伤的词,白白地让自己伤心,又何苦呢?”
“开阔的词也是好的,只是我总做不到。”她说,神色愈加枯槁。
云浮有了身孕以后常去城郊的弘法寺祈福,一日回来与夜来交谈,不经意地说:“我见姐姐时常有郁结,终日愁眉不展,怕是药石不灵之症,便擅自去问了方丈。那老方丈说姐姐只是丢失了‘本心’,所以时常感到迷茫,才郁郁不欢。若是寻回了‘本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本心’是指什么呢?”
“我也问了,可那方丈终不肯与我再解释,只说将此言带给姐姐,姐姐是有慧根的人,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