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叁 ...
-
迷失了方向的苏夜来在雨中茫茫地站立着,她不知道应该往前走还是向后退,仿佛两边都是绝路。雨点毫不留情地打在她的脸上,恨不得将她全部打湿,慢慢的她也便浑身都湿透了,慢慢地与这瓢泼的夜雨融在了一块,镶在了明月暗淡的天空上。
远方传来了马蹄闷闷的响声,她知道这与方才那兵刃相接的声音不同,这是真实的。就如她知道没有人在比剑一样,她也知道那冷冽的少年永远不会为她挥舞那柄长剑。那些都是假的,只有这瓢泼的雨和马蹄声是真的。
她凭着直觉、迷茫地转向马儿前来的方向,湿漉漉的发黏在她的脸上让她无法看清远方,可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拨开它们,却还坚持远望着。
那匹雪白的千里马就停在三尺之外。马背上的男子一跃而下,同时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了黑寂寂的天空,夜来尚未看清他的面容,便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夜来!”卓然喊了一声,赶紧上前将她横抱在怀里,登上了跟在身后的马车,吩咐策马的仆人回到上林的亭子去。
这是卓然第一次如此贴近夜来。
之前在塞南两人也有交谈过几次,却始终恪守礼节,只敢远远地望着她,心里贪婪地收集她的一颦一笑,她折过的花,她说过的每一句诗、每一句话。而今她湿漉漉地蜷缩在自己的怀中,卓然怕她冷,但车上并没有准备干净的衣服,卓然只能脱下自己的外衣,将怀里小小的人儿裹起来。他用衣袖轻轻地擦干夜来脸上的雨水,拨开一缕缕贴在脸上的发丝,少女秀美的脸便一览无遗了。卓然忽然觉得她这么小,这么单薄,这么脆弱,仿佛再抱紧一分就要碎掉了。
怀里的人儿忽然安静地睁开了眼,怔怔地看着面前丰神俊秀的男子,卓然正疑惑着她的眼神,却见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沁了出来。
夜来开始哭起来,声音很小,后来眼泪似乎不受控制了,迷蒙了少女的双眼,她就大声地哭起来。她知道眼前的人是谁,看见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夜来,怎么哭了?别哭啊夜来……”卓然显得手忙脚乱的,用手不断地拭去她的泪,他感觉到那泪水的温度,那样的烫。
他想夜来是吓坏了,或许是刚才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又或许是自己逾矩的行为让她感到难堪……卓然发现他对怀里的少女是如此没有把握,只能一遍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儿,直到她哭得累了,静静地睡去。
苏夜来自然不会知道卓然曾有多少次在心中默念着她的名字便不由自主地微笑,在纸上描摹她的容颜,收到苏寒婉的来信时竟然欢喜得一口答应下来,甚至没有请示过父亲,一点都不像他平日沉稳熟虑的作风。
都只是为了见你一面啊。
卓然低头凝视着怀里的少女,她每一次睫毛的颤动都让他心疼。卓然从来都是很有把握的人,二十岁的时候他就知道塞北是他的,他想要的东西都会是他的。但是这个女子……会是他的吗?
夜来知道自己病了,而且病得比从前更厉害。病痛在她全身游走,有时候痛得起不了身,也分辨不出身边的人是谁,只感觉有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握着她,有一个温柔的声音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就如她昏睡过去之前一样。
过了好久,这痛才退了去。夜来醒过来时第一个看到的是一个卓家的丫鬟银屏,第一个过来看望她的是卓然。
那是夜来缓过来的第二天下午,他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的,夜来正坐在窗边望着庭外的紫薇花出神。他就悄悄地站在她身边,一句话也不说。等夜来回过神,侧头看见他,心里却很淡然。
“夜来,已经能走动了吗?”卓然轻声问道。
“不能走太远。”她答道,声音很轻很薄“我好像……错过了春天。”
“还会有下一个春天的。”卓然接过银屏奉上的茶水,小丫头瞧了瞧两人的脸色,识趣地退了下去。
“大姐姐已经走了么?”
“是。她尚有要务在身,你病得昏昏沉沉,所以我建议让你先在塞北静养,等病好了我再派人送你回苏家。”
夜来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就对了。”
她说得极轻极快,仿佛只有嘴唇的翕合,卓然没有凝神去听。他仔细打量病后的夜来,她比原来又瘦了些,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即使如此却仍透着一股病态的美,我见犹怜。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卓然默默地看了她很久,最后将那杯茶一饮而尽,说道:“夜来,你刚好起来,应该多休息会儿。”
少女似有似无地应了一声,便与他告别。
男子走了不久后,银屏进了屋里来,幽幽道:“姑娘好狠的心,大少爷一听说姑娘醒了便大老远地赶回来,姑娘竟也不与大少爷多说几句……”
“我真的病了一整个春天?”夜来沉默了一阵子,慢吞吞地问道。
“是啊,紫薇花都开好了。”银屏一面收拾桌上的茶具,一面絮絮叨叨“大少爷刚把姑娘带来的时候,姑娘病得可厉害了,银屏都怕姑娘会熬不过去。大少爷那阵子紧张得要命,衣不解带地守在姑娘的床边。银屏从来没见过大少爷带过哪个女子回来,也没见过大少爷这样紧张过哪个女子呢,独姑娘一个。”丫鬟嬉笑起来,言语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夜来不答话,心知银屏的话都不假,卓然也许真是喜欢自己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没有反抗他和大姐姐刻意的安排。只是这场病来的太巧,又太不凑巧,她亦无力抵抗。
过了几天,卓然伴着星月而来。夜来仍坐在窗边读着一本诗集,夏日凉风习习,她便支开了窗,嗅着夏夜里幽幽的花香,不禁心快神怡。
卓然就站在窗下,少女没有梳妆,泼墨似的长发披散下来,在月光的笼罩下朦朦胧胧,窗棂映着她苍白又纤细的手腕,让他产生一种前世今生的感觉。仿佛上一世他也曾悄悄地站在她的窗下,想要拾起她脸颊上垂下的一缕青丝,却始终近君情怯。卓然有些自嘲,此刻竟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了?
这时夜来抬起头来,迎上了卓然的目光。
“夜来,这几天可好些了?”他微笑着问道。
“好多了,至今还未答谢卓公子救命之恩,是我失礼了。”夜来微微低着头回答道,也算是回礼。
“你在塞北染病,是我卓家照顾不周,绝对算不上是恩情。”
夜来听着他圆润的词措,沉思了一阵,继而道:“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小的时候家里忽然来了个道士,大呼小叫地,偏要索了我去与他修道。他说我命犯孤星,幸而是女儿身,不会殃及他人。但是须赶快离开亲人,永不与亲友相见,否则会病魇缠身,活不过二十岁。爹娘自然是不信的,便将他撵了出去。可那道人离开后,我忽然生了场大病,此后断断续续,也就靠着些药材吊着这口气到现在。这样算来,双十之限可快到了,大约真是天命如此吧。”
卓然静静地听完,语气坚定地说:“夜来,我不信天命。只要有我卓然在一天……我会保护你,照顾你,绝不让那荒诞之言应验。”
夜来看着他久久不答话。她知道卓然做事向来目的性太强,凡事太有把握。苏夜来这一生注定不会很长,她已安逸生活了这么多年,不再对他能给予的安稳舒适有什么念想。她需要一个锋芒毕露的少年,用他的长剑搅碎她的波澜不惊,用他的羽翼带她追逐末世的太阳。
她等待着一个意气风发不顾一切的少年,只要一场惶惶不安的惊心动魄。
夜来想,她并没有不喜欢卓然一些什么。只是她遇见他时已经太晚了。曾经的少年早已蜕变出成熟稳重的模样,他也许也展露过一抹惊鸿之影,但那已的的确确留在了另一个女子的眼眸中。又或者她没有遇见那如剑的少年的话,夜来大概不会发现潜藏在她内心里的渴望,仍旧知足地栖息在江南的柳叶底下。但是她终于还是遇见了他。
后来卓然几乎夜夜都如约过来敲开夜来的窗,与她在夜风中倾谈。很多时候都是卓然问,她答,但两人都没有厌烦的意思,只是这样站着,听着蝉鸣萦回,仿佛响穷了几百几千年。
夏末的时候,夜来的病终于好得差不多了。一日,她忽然想去花园走走,银屏便高高兴兴地抱了胭脂水粉来为她梳妆打扮。
夜来对着铜镜略施薄妆,银屏在边上看得出神,痴痴道:“姑娘生得真好看,像从画里走下来的美人儿一样。”
她微微地笑起来,梳好妆,第一次走出了她居住的小院。卓家的府邸占地很广,虽然是富甲一方的豪宅,摆设布置却十分古朴。此时似乎人并不多,花园里也不热闹,下人们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女竟然不感到惊讶,串通好了似的,只对她毕恭毕敬地行礼,嘴里喊着“苏小姐好。”,什么也不问。
“嘻嘻,大少爷从前可没带过别的姑娘回来呢” 银屏看着夜来疑惑,不由得脱口道,帮自家的少爷说好话:“大家都知道苏姑娘是大少爷的心上人嘛……”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又不知从何解释,只好讪讪地不敢再说。
夜来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沉默着向前走,漫不经心地走马观花。直到一个竹园子,门前有两个小童守着,挡住前来的两人,却听银屏娇叱道:“阿晨,你瞎了眼么,怎么敢拦着苏姑娘?”
唤作阿晨的童仆立刻涨红了脸,老老实实地让开了一条道,嘴里嘟囔着:“大少爷说谁都不让进去的……”他预感到自己要受罚了,不禁有些委屈。
“呆子,苏姑娘哪里是一般人能比的!”银屏嚷嚷着,拉着夜来便进去了。竹园的景色很清幽,风吹细细香。愈往里走,便听见了兵刃破空的声音,渐渐地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伴着反射的剑光。
“是大少爷在练剑。”银屏少女耳边轻轻提醒。
夜来没有再往前走,那袭白衣带着风月之色融在翠绿的竹影中,而那道横绝的剑芒却碧得极其艳丽,将竹子的颜色都抵去了,就如那人的一袭青衣。
“山——有——木——兮——木——有——枝——”她念道,一字一句。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那舞剑的男子仍然听得很清楚。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收起了剑,站在竹影中对她微微一笑:“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