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一夕念》水墨嫣

204、胤禩番外一 姻缘错

　　六岁以前，我还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除了想见额娘不能见的时候会心情低落，我基本上是很快乐的。
　　太子以外，阿玛最喜欢的人就是我了，养母惠妃和太后都对我很好，当然更有我的亲生额娘，我知道，那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
　　我的额娘是后宫里最美丽的人，但也是身份最低微的人，每年除了新年、端午、中秋、冬至等重大节日，我们没有太多机会见面，她只能偷偷见我。就算是寒风肆掠的冬日里，她也总是在阿哥所外面站几个时辰，只为了看我一眼。
　　我从未见过她抱怨，在我面前她永远是幸福满足地笑着，安静地听我说话，温柔地给我唱歌。
　　太皇太后缠绵病榻多时，阿玛为她祝寿，我在她的寿辰上唱了一支歌，那一日，皇子公主都表演了节目，但她最喜欢的就是我唱那首歌了，当时她已经在取手上那个跟随了她一生的镯子“血胭脂”，准备送给我。兄弟姐妹羡慕嫉妒的表情虽然也让我暗自得意，但我最在乎的，只是人群背后那道偷偷注视着我、欣慰骄傲的目光。
　　太皇太后取下镯子，和蔼地问我是何人教我唱歌，我向额娘看去，她的脸色一瞬变得苍白，焦急地向我摇头。我最终没有说谎，那是她教我唱的第一支歌，只属于我和她的歌。
　　太皇太后将递到我面前的镯子收回去了，然后随手给了胤禛。
　　那一刻我心里很难受，从未有过的难受，不是为众人那讪然而变的嘲笑，只是为她眼里那一闪而过的黯淡。我第一次在她眼里看到了怨恨，但她还含泪对我温柔笑着，我的心狠狠抽痛了。那是我的额娘，紫禁城里绝代风华、举世无双的人，她根本一点也不卑微，我再也不愿见到她那样心酸绝望还要强颜欢笑的表情，我要让她坐上最尊贵的位置。
　　那一年，太皇太后没有将“血胭脂”送给我，但她给了我另一件影响我终身的礼物——她令我一夜之间长大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而我注定不会再是那个天真单纯、无忧无虑的八阿哥了。
　　入学之后，我什么都要做到最好，书要背得最好，诗要作得最好，我做到了，阿玛比从前更喜欢我，任何时候都将我带在身边。我很努力地想证明自己，我没有二哥子凭母贵的好命，但我仍然要是阿玛最优秀的儿子，我要让那个最爱的人母凭子贵。
　　壬申年，我十二岁，就是在那一年，我遇到了这一生中很重要的两个女子。
　　中秋的时候，宫里很热闹，皇室贵胄、王公大臣都携亲眷进宫，祭月过后，分了月饼，大人们观花赏月、饮酒听戏，小孩子就在另一边打打闹闹玩自己的。只有在这种日子，我和额娘才能多说一会儿话，但我仍然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惠妃忽然差人来叫她，我一刻也舍不得和她分开，她抱了抱我，温柔地微笑，“禩儿乖，先去和弟弟们玩，额娘等会儿来找你。”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这才转身去御花园西面找胤禟他们。刚穿过池塘的石廊，一条人影快步奔来，我躲让不及，被她撞了一下，她丝毫未停，也未回头，匆匆往竹林去了。
　　“胤禩，原来你在这里。”茗珍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我转头看去，她的笑容像那遍地的玉簪花一样清透，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兔儿爷”向我走来，笑道：“刚才皇上让李德全给大家发这个，你不在，我帮你挑了个最好看的。”
　　我接过她手里的玩具，笑问道：“你是要去哪里？”
　　“我去救晨风。”她皱了皱眉，“他被太子和四阿哥拖住了走不掉，我去找他来和我们玩。”
　　“哦。”我若有所思，看了一眼竹林的方向，随口问道，“方才那是谁？”
　　“郭络罗家的，叫沭敏。”她也随口答我。
　　“额驸郭络罗明尚家的？”我接着问，“她怎么了？”
　　“和九公主打了一架。”她叹了一声，淡淡道，“我也没瞧见起因，只听九公主说她是没父母教养的野孩子，她生气打了九公主一巴掌，两人就拉拉扯扯打起来，后来被人劝开了，九公主叫十公主、十二公主和十三公主都不和她玩了，她可能觉得无趣走了吧。你可不用担心她，她那野蛮的脾气不输给九公主，开始还没打架的时候，就没人能和她玩到一处。”
　　九皇妹是德妃所生，很得太后喜欢，我平日也不太瞧得顺眼她作威作福，但她是胤祯的亲姐姐，二人关系很好，我还是要对她客气。听了这事，我忽然不是很想过去虚伪应付了，向茗珍道：“你去找晨风吧，我想在这里等额娘。”
　　“那好，我叫了晨风再来找你。”她笑着走了。
　　我走回石廊中间，望着那满池月色出神。茗珍是裕亲王的女儿，小我半岁，皇叔一直很喜欢我，我也常去裕亲王府，茗珍和我可说是青梅竹马，还有将军府的晨风，他和茗珍就像姐弟一样，茗珍总是怕他吃亏，在哪里都要看着他。宫墙以外，有这样两个朋友，我觉得很满足。
　　忽然，我听见竹林里似有哭声，走过去看时，却是郭络罗家的姑娘在那抹眼泪。夜风里她那瘦小还带着轻颤的身子让我心生怜惜，关于她父亲的事我知道得并不多，因为在我出生那年他已经获罪了，次年被问斩，她的母亲是安亲王的女儿，封郡主，丧夫之后郁郁寡欢，也在两年后离世。她真的是从小就没了父母，虽被养在安亲王府中，有外公骄宠，有舅舅疼爱，但总是有缺失的，而现在连安亲王也不在了。我明白没有人愿意浑身带刺，那只是一种自我保护。尤其是在这本该一家团圆却人月难圆的时候，再坚强的人都会脆弱。
　　我缓缓走过去，她看到了我，慌忙擦去眼泪，然后若无其事地从我身边走过。
　　“已经发过‘兔儿爷’了，你现在才去晚了。”我笑着将手里茗珍给我的玩具递过去，“中秋怎能没有‘兔儿爷’？这个给你。”
　　她到底也是个小孩子，一见那五彩精致的“兔儿爷”，忍不住抱进怀里，口里却道：“晚了就晚了，我不稀罕。”
　　我装作不知道她和九公主起冲突的事，轻松地和她聊着宫里宫外的事，她很大声地说话，很大声地笑，好像只是想告诉我她一点事也没有。
　　“其实，你是不是不想说话？”我沉默下来，轻叹道，“我可以陪你只是静静地站着。”
　　她被我看穿，那强装的笑颜忽然不见了，也沉默下来，良久喃喃道：“我好想额娘。”
　　我想起了我的额娘，过去那许多年里，我要和她见面总是很难，但再难我们至少还能相见，而有些人，永远都无法见想见的人了。
　　她眼里盛满泪光，面上却带着倔强的笑，“额娘临终的时候，要我笑给她看，要我每一天都开开心心。我不能让她失望，不会哭，不管被谁欺负，我都不哭。”她将眼泪强忍了回去，虽然笑得辛苦，也并不好看，但那却是我见过的最震撼我心的笑容。
　　“别这在胡思乱想了。”我拉起她的手，笑道，“去笑给欺负你的人看。”
　　她的手抖了一抖，有一阵退缩，我没有理会，拉起她走过石廊。
　　她将“兔儿爷”递给我，“这个还你，我想回府去了。”
　　“不喜欢？”我没有伸手去接，停下问道。
　　她神色有些不自然，转头望向水面，“这东西是死的，又不会动，抱在手里傻兮兮的。”
　　“哦？你要会动的。”我松开她的手，做了一只兔子的手影，让那影子投在她眼前的水面上，笑道，“你看这个怎样？你是要它动耳朵还是动尾巴？前脚动起来还会跑的哦。”
　　她转头感激地看着我，灿然一笑，那笑容就像她身边开得繁盛的秋海棠，娇艳醉人。
　　她终于开心起来，和我一起去找胤禟他们，远远望去，那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堆里，却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在号令天下，九皇妹那么高傲的人，竟也听她的话，就连那一向淘气不服人的胤祯，这时也安安分分服服帖帖。
　　我有些奇怪，向郭络罗沭敏问道：“知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姑娘？”
　　“兵部侍郎孟家的千金。”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孩儿，“我也是今晚进宫才认识的，她叫孟菁，孟侍郎只有她一个独生女儿。”
　　原来她就是孟菁。我只知道不久前阿玛曾召见过孟菁，因为她写了一篇《神女赋》，连翰林院的掌院学士都赞不绝口，阿玛也对她来了兴趣，让孟轲带她觐见，听说她那次进宫阿玛和太后都喜欢她得不行，这次中秋指明了要孟轲一定带她来赴宴。
　　那在场的有比她大着好几岁的孩子，都不是什么文人墨客，不会因为她写得好文章就服她，我想可能是她那不愠不火的性格，让人感觉很舒服，我和沭敏加入他们一起玩，她似知道先前九公主等人孤立沭敏的事，一直很照顾沭敏。她俨然是这里的孩子王，传花球、击花鼓、猜灯谜，什么都行。也有输了拿身份地位给她难堪的格格公主，她总是淡然一笑，很机智巧妙地将机锋化于无形，而且也让对方很自然地下了台阶。有的人，天生带着让人想亲近的气质，我欣赏她那淡笑如风的从容，喜欢她体贴入微的细致，更主要的是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我很想要的东西，她是在场的人之中身份最低的，但丝毫没有什么能遮挡她四射的锋芒。
　　玩得片刻，李德全带着一篮竹牌来了，阿玛等会儿要亲自扮演玉皇大帝携众人给太后演天宫宴，那竹牌上写着天神天将的名字，抽中谁就扮演谁，太后还说要给观音座下那对金童玉女特别的赏赐。
　　竹牌反面向上放在了桌上，在场的皇子公主格格小姐们都围了过去，李德全让大家闭眼许愿就能抽中想抽的牌子了，我随便拿了块竹牌放在身前，但见所有人都闭着眼，手在竹牌中乱摸，只有孟菁，很随意地拿了一块翻开看了，忽然顺着沭敏下手的方向塞去，自己则另外拿了一块。
　　李德全让大家翻牌的时候，我知道了原来孟菁让给沭敏那块牌子上画的是玉女。可能她是同情那郭络罗家的格格中秋之夜却不能一家团圆，想让她去得太后的赏赐让她开心些，果然是一个心地很好的姑娘。
　　我一直看着她却忘了翻自己的竹牌，还是胤禟嘻嘻笑问道：“八哥，你的是什么？我帮你翻。”
　　我点了点头，他惊声一叫，我向他手中看去，蓦然一呆，原来我抽到的那个竟然是金童。
　　几日之后，阿玛让我和郭络罗沭敏定婚。
　　我不知道他让我们定婚的决定和那日的金童玉女有没有关系，许多年以后经历了与孟菁的离离合合，我偶尔会想，如果有关系，是不是从那时我就错失了和她的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