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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尾声(四) ...

  •   当草杈闪闪发亮稻草堆在火上
      当风吹向空旷当风吹过思量
      马群忘记了飞翔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
      谁从妳开始谁在妳结束?
      谁又放弃了天堂放弃了暖和光?

      ——傅旭华

      这一架打完了,两个势不两立的男人也消停了。裴炯说,“走吧,去餐厅。一一不能吃太多,为了不让她撑着,我告诉她必须要等我上桌才能动筷子。她也很听话,不见我去必然是老老实实坐着的。我给你们也带了份,吃不吃随意。不吃去看她吃,也行。”说完他连脸也不找东西擦一把,就那么五彩斑斓地率先转身出去了。

      江湛近前拍了拍纪小鄢,以眼神询问他“你不要紧吧?”。纪小鄢摇摇头,左手摸出块手帕绕着右手随意缠裹上一圈。江湛“啧”了声,“下手够狠的!”刚刚纪小鄢一拳固然打裂了裴炯的嘴角,他自己右手拳峰却也被裴炯牙齿硌得破了皮。“等下可不能再上演全武行了啊!”江湛不放心地叮嘱着,“我们要理智抢人以德服人,啊!”

      纪小鄢凝眉不语,他哪儿还有力气再揍人。体内的洪荒之力发泄殆尽后,唯留不尽的荒凉与疲惫。江湛亦长叹一声,“去看看吧。”

      餐厅里,裴炯刚给沈一一盛了半勺白米饭。直径800mm的圆餐桌上,挤挤挨挨摆满了菜:一道百叶结煨红烧肉,一道目鱼仔炒茭白,一道傈阳特产炒白芹,一道用新挖的冬笋做的烧二冬;另有一盘凉菜是如意菜,再加一盅白萝卜排骨汤;有荤有素有凉有热卖相也不错,真难为裴炯,这么短的工夫怎么鼓捣出来的。

      似是看出江湛眼底的疑惑,裴炯边给沈一一挑着烧二冬里的冬笋片,边解释,“红烧肉是昨天煨好留出份的,汤是早上喝剩的,如意菜是前几天拌好冷藏的,不嫌隔夜菜里亚硝酸盐超量的话,几位请自便。”

      江湛轻轻道声谢,示意张秘书去盛三碗饭,同时按了纪小鄢在沈一一对面座椅上坐好。他倒不是饿或馋,只是三个大男人这样团团杵着盯牢沈一一自个儿吃,场面未免太尴尬。何况大家以往也熟识,他跟裴炯在俄罗斯还没少喝酒打篮球,如今双方无论僵持或硬碰硬,对解决事情都没有益处。并且,他不能言说的一点是,裴炯望着沈一一的目光令他不由自主想起他自己——那偷来的时光偷来的人,多看一眼是一眼,每一眼里皆是伤……

      “你对沈小姐很尽心。”作为和事佬江湛肯定道。他刚刚尝了一筷红烧肉,入口即化香滑却不腻,裴炯定是费了不少的火候。

      裴炯无声笑了笑,继续给沈一一挑着冬笋片。“慢嘚切。”他温柔嘱咐完沈一一,这才回复江湛道,“是我欠她的,是我应该的。”烧二冬里的冬笋并不多,裴炯罔顾餐桌礼仪挑了十来片也就挑尽了,摞下筷子他视线从菜碟转到沈一一脸上,话却是说给在座的三位不速之客听,“一一特别爱吃笋。竹海里也不限制游人去挖笋。我就每天带她去挖挖,挖到了,她就很开心。可惜,她胃不好,什么都不敢由着她尽兴吃,一根笋总要分成三份做,一天里吃过一顿后,下顿也不再敢给她吃。”

      他说时江湛慢条斯理搛着如意菜,张秘书含蓄地舀汤拌饭充当布景板,纪小鄢没动筷,沈一一埋头细嚼慢咽睫毛都没抬一下。直至把小碗里的米饭和笋片都吃尽,沈一一方吃惊地盯着裴炯问,“裴炯,伲雷鼻血咧?伲囊佬啊?”

      裴炯没回答,他脸上淋漓的血迹已干涸,鼻青了唇裂了,要多狼狈多狼狈。烟灰色羊毛衫上同样大片干涸的血,够得上触目惊心。但他默默凝望她的眼神又幸福又忧伤,仿佛得到爱人最高的奖赏,“妳总算注意了是么?”他喃喃说着普通话,旋即换了常州话,“帮偶咔咔面,好伐?”

      沈一一很乖地点点头,拽过餐桌一角的纸巾盒,抽出纸巾去擦裴炯脸上的血。可是怎么擦得掉?裴炯也不提点她,在座另三人自然也都沉默着。想了想她吃力地撑桌站起来,摇摇晃晃慢慢挪去了卫生间,不大一刻拎了块湿毛巾挪回来,重新坐到椅子里。她擦得很小心,擦得很仔细,然你看她的眼神,可有一丝一毫的心痛?全程她也没有问一句,裴炯伲痛不痛,似乎她只要把裴炯脸擦干净了,就是完成任务了。

      果然,最后一丝血痕拭净后,沈一一展颜对裴炯笑着道,“咔清爽佬咧。”这一笑绽起的一刹那,真有如桃之夭夭灼人目,尤其她一双澄澄流波的眼瞳,好似天地初开般无思又无邪。

      裴炯神情愈忧伤,握住她伸到他跟前儿给他看湿毛巾的手,“一一啊……”他哽着鼻子噎了噎,“伲自契干些白相,偶塔佗古港两句,好伐?”

      沈一一点头,“偶契画石头。”抽回手她毫不迟疑地起身,像小朋友乖乖回房写作业,却在举步维艰将将挪到餐厅门口时,转头道,“裴炯,伲衣裳酿囊会介么多血啊?伲快契换身清爽佬格衣裳噻!”

      裴炯很意外,肿老高的唇角卷起惘惘的笑,“好。”他答她,“偶晓则佬,哈伲家一一,最乖咧……”

      “你们看到了?”沈一一走后裴炯问,“四年来她一直是这样,漠漠无视他人的感受与状态——”

      张秘书不服气地小声插嘴驳,“刚刚沈小姐明明有让你去换干净衣裳的,哪里漠漠无视你的状态了?”

      裴炯不理他,音量不大地继续道,“其实时常我也想不通,就像小涵以前说过的——别人出车祸裾掉整条腿都能挺过来,别人生癌切掉整个胃亦能乐观活下去,为什么一一却险险连小命都搭上?更抑郁得连脑组织都坏掉?要说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不止她一个,谁又没点心理阴影或心结?可一一偏偏无法消化这一切……而她之所以成为今天这样子,归根到底皆是我害的。这样的她,哪怕生了孩子也没法焕发出母爱疼宠亲骨肉。这样的她,我又怎么可能交给你?”

      转过脸裴炯直视着纪小鄢,不复适才动手时的意气他只是静静地,“我说过我欠一一的下辈子也还不清,有了这份歉疚打底我会一直甘心情愿地照顾她到我老、到我死。可你和她之间有什么呢纪小鄢?就算有什么,现在还有意义吗?你又预备拿她当什么?爱人?她却已经不会爱。妻子?她会是一名合格的妻子吗?剩下的还有玩宠或禁|脔,可一一的现状,怕是也‘配合’不了你……当然我相信你不至如此地龌龊。我只是不明白,你把她弄到身边的意义是什么?”

      面对裴炯一迭连声地质问,纪小鄢完全不理会。“你跟一一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你知道么?”他同样平静地反问着裴炯,“比如遇到事情你们的第一反应俱是远远地逃避,所以九年前你因为认定一一背叛你、即逃去美国并交了新女友,一一则术后各种并发症,又抑郁得几乎送了命。但你可知你们的不同之处在哪儿吗?在于你一旦逃开就没有勇气再回头,一一却只要从第一本能反应里缓过来,就会咬着槽牙竭尽全力挣扎出泥沼。”

      “想想难道不是吗?”纪小鄢不容置疑地道,“在美国的五年你可有真正快乐过?与朵儿虽为恋人你又可有爱过她?然而即便活得行尸走肉一样你也从没想过宽恕与原谅,更遑论细究曾经误会里的种种不合理。反观一一分明机体病变还能凭着意志战胜重度抑郁症,甚至五年里哪怕希望渺茫也一直在等你。而她为什么要等你?她等得莫非是你的宽恕与原谅?不不她没什么好让你宽恕与原谅的,支撑她等的不过是她的坚持、和信念。”

      绿色眼眸定定锁住愧怍难言的裴炯,大叔低沉嗓音带着与有荣焉的自豪与骄傲,“没错,论脆弱一一的确很脆弱,以致寻常人能跨过去的坎坷到了她脚下就变成不可逾越的天堑,寻常人能熬过去的挫折落到她头上亦成为灭顶之灾。不过她同时也有极其坚韧的一面,好比后来红叶出事她能铁了心地不改口,在被告席接受审判她能挺直脊梁不退怯,得了阅读障碍就去泽州想法子克服阅读障碍症,在自觉与我有所谓巨大差距的情况下,还能顶着自卑再次勇敢地说出爱……这样的沈一一,纵令她妈妈的骤然离世对她是打击,可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相信的:若非她生理上实在承受、排解不了那刺激,但凡她有一点意识她都会慢慢爬起来。”

      轻轻舒口气,大叔望着裴炯的目光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竟露一点阅尽沧桑的悲悯,这比两刻钟前的雷霆之拳更具杀伤力,望得裴炯颤抖着双唇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所以你承认吗裴炯?”纪小鄢语气愈静接着问,“你始终在以己度人地低估沈一一,始终没有真正地了解过沈一一。你觉得她像你一样是懦夫,就替她决定放弃寻找痛苦的记忆。你觉得她大概同你般难以面对过去的人与事,就又自作主张带着她远离故土藏匿她。可你怎知你的决定一定是她想要的?你又有什么资格代她做决定?欠她欲还她,难道非要以这种形式来体现?欠她欲还她,为什么不率先考虑尊重她?”

      深深埋下头,裴炯微垂的睫毛已浸上泪,鼻青唇裂的脸孔在沾染了血迹的羊毛衫映衬下,滑稽而悲伤。原来,偷来的到底是偷来的,终会物归原主的是不是?他藏着躲着照料了她四载,也攥不稳她的后半生。而他的救赎与支撑,亦要随着她的离去而崩毁,往后他该怎么办?他欠她的债,又该怎么去偿还……

      面对裴炯的生无可恋脸,纪大叔才不会心软的收手,不过倒是推给他餐桌上那盒自制纸巾抽。纸巾抽上浓墨重彩绘着葳蕤的紫藤花,不用问,必是沈一一的手笔了。“裴炯,什么时候你的爱能不着眼于你自己?什么时候你能为一一多思量几分?九年前你毁了她一次,让原本该在大学里度过美好时光的她辗转缠绵于病榻,时隔五年你又间接毁了她第二次,还错过了她的最佳治疗期。裴炯,我从来不否认你对一一的爱,我想你也曾期待过与一一执手过一生,可如今你瞪大眼睛好好看看她——我不信在你情窦初开的憧憬里,十几二十年后的沈一一,是这副不良于行、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

      见裴炯泪湿双襟却没抽纸巾,大叔毫不客气地拽回了纸巾盒,缠裹着手帕的右手拇指摩挲着其上的紫藤花,“一一比以前多了画画的新技能,令你感到欣喜吗?抑或你觉得这是命运赏给她的安慰奖,有了这奖项,余生她不论怎样都无所谓?可她才二十六岁啊裴炯!二十六年里她理应一样一样在收获,事实却是一样一样在丧失。她的人生也从未真正开始过。接下来的几十年,你忍心她一直这样过下去?何况是你自己说,‘傈阳话与常州方言的区别她适应得也挺快’。这说明什么?说明一一对语言的敏感正在缓慢恢复中。你又焉知她大脑里别的组织和神经没在悄悄复原中?裴炯,一一首先是沈一一,其次才是我与你爱的人。我们任谁都没有权力剥夺她做回正常人的机会,即便最后……她仍是做不回正常人。”

      拈着纸巾盒站起身,纪小鄢居高临下俯视着掩面哭泣的男人,“裴炯,你已经耽误了她四年,还想耽误她多久?也请你不要忘记了,早在数年前,你们就彼此放弃了——先是你放弃了她,再是她放弃了你。所以今天我要带她走,你无权说反对。至于我预备拿她当什么,那是我与她的事。只要她愿意,你同样没有置喙的理由和立场。”

      “可你也不想想你比她大了多少岁!一旦有一天你早早死在她前头,你让她接下来怎么办?而且你难道一点不介意,这么长时间里,我是怎么亲密地照料她?”被逼到绝境的裴炯握着拳嘶吼,明知第二个问题那么low他也全然不顾了。

      本已往外走的大叔闻言略顿了足,“既然我能带她走,自然也能安排好她的后半生。我尤其会好好地活着,力求活到她康复的那一天。另外你提到‘亲密照料’那是有多‘亲密’?你又觉得我可否会介意?”鼻翼两侧法令纹延展开一抹淡且从容的笑,纪小鄢回头咄咄反问着裴炯,“再说那有关系吗裴炯?沈一一还是沈一一,不是么?”

      望着大叔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裴炯一瞬间委顿了下来。他突然明白了沈一一在受了那么重的情伤后、在明知与纪小鄢的天差地远后,为什么依然能够勇敢地去爱他。是因为纪小鄢给她的爱,是过滤掉所有杂质、考量、顾虑与偏见的爱,在他眼里她就是沈一一,是不管她怎样,他都想爱、会爱的沈一一。

      这才是“爱”该有的样子不是吗?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晚到不仅毁了她一生,还搭了他一世。由此纪小鄢说得对,他无权说反对。他甚至连“爱她”这两个字,都没脸吐出口。

      ……

      偏厅。

      纪小鄢进去时,沈一一正在画石头。不同的是这次纪小鄢刚刚靠近她,她就抬起了头。她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清透莹润的樱花肌,被窗外缕缕雪霁初晴的光笼着,柔美得似幻境。如是他便果然屏了息,默默回望她,像四年里每一个积思成梦的夜,唯恐醒后又是一场空。

      而江南的冬天室内冷彻骨,纵使裴炯开了油汀和空调,室温也没有很高。放下画笔和石头,沈一一搓着手指凑到唇边呵了呵,纪小鄢见状哪儿还能按捺,两步迈近挨坐她身畔,一把攥过她小手,包进掌心替她暖起来。

      “瓦—洛—佳?”沈一一语气怔怔的,一副蒙圈的小傻样儿。

      纪小鄢瞥了眼悄没声儿蹑来的张秘书,以极缓语速轻轻道,“这里太冷了,我带妳换个暖和的地方住,好么?那里不仅暖,还很大,不仅有室内小型动物园,还有两间大花圃。你喜欢画的话随时可以画,我会给妳买最好最全的颜料和画笔。如果妳在那儿住腻了,随妳想去哪儿我都能带妳去。我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漂亮的大房子,会让妳住得很舒服。我还会带妳去看最顶尖的医生,让妳走得比现在稳和快。跟我在一起,妳什么都不必操心。我有很多很多钱,多到不管妳想要什么,我都能够满足妳。我会照顾妳,永远不离弃。我会对妳好,绝不伤害妳。”

      一句又一句,纪小鄢说一句,张秘书就译一句。一句又一句,张秘书并未因纪小鄢这十足怪蜀黍诱哄小萝莉的直白而发囧或发笑。一天天一夜夜,一月月一年年,在与BOSS一起目睹了纪小鄢的苦寻与苦候,及他怎样在苦寻与苦候里白了头,张秘书太了解大叔此刻没掳了人就跑,已然算克制……

      再看沈一一,持续蒙圈中,半晌方呆呆回一句,“为嗲哪?”

      张秘书忙用气声译,“‘为什么’……”

      纪小鄢松开她的手,自衣服里袋摘下一块以金链系着的物事塞给她,“看看吧,看完也许妳就明白了。”那是一只巴掌心大小的椭圆金制小相夹,精雕细琢嵌着珠贝和宝石,相夹左侧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黄钻小暗扣,揿开来两面各镶一帧小相片。或许那不该称之为相片而应叫作画,再确切点描述是金胎画珐琅。两幅小画还原度可谓百分百,其中一幅是沈一一与纪小鄢在荧光夜海的合影,一幅是沈一一在泽州彩信给纪小鄢的自拍大头照。

      “哈伲古……原来宁识啊……”一边摩挲着这巧夺天工的小相夹,沈一一一边震惊地喃喃自语着。

      “是,”纪小鄢肯定答,“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后来,妳病了,被裴炯带到了这里,我找了妳四年,好不容易才找到妳……”缠裹着手帕的右手覆上她手腕,他目不转瞬地望定她,“所以妳能跟我离开这里吗?我带妳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

      沈一一没言语,她此刻注意力全在相夹里的小画上,良久才呢呢哝哝嘟囔道,“真佬作孽嘚,噶佬漂亮格地方,偶居然忘记格咧……”

      “妳想再去看看吗?”纪大叔果断抓住机会问,“想去的话我现在就能带妳去!”

      偏厅门外这时悄悄站了两个人,一个是裴炯,一个是江湛。听到纪小鄢欲带沈一一去故地重游,裴炯苦笑着摇了摇头。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争夺里,他没有一刻不是清醒的:清醒地望到了尽头,清醒地明白他从未曾赢过。所以他费劲心思地躲藏,却在再也躲藏不了的时候连冲进去阻挠或挽留的勇气都没有,因他晓得无论他怎样,都拦不住一个“孩子”对外面广阔天地的探索好奇心。——但这如何不是他一手造成的?她今时对他的冷漠,皆是他的自私予他的惩罚。

      偏厅里的对话在继续。到这一刻沈一一也意识到她与纪小鄢的交流需借助张秘书,转过头她对张秘书嘀咕了几句,张秘书立马译给纪小鄢,“沈小姐说她想去看,又问裴总也一起吗?她说裴总会梳头会烧饭,会给她讲故事念画册……可您说的话她都听不懂,她说的您也不明白,因此沈小姐担心没有裴总她怎办?”

      纪小鄢一听可来神儿了,愈发像个怪蜀黍不遗余力地允诺着,什么他也会烧饭他也会梳头,他也会给她讲故事念画册。至于他们语言沟通暂时有困难那没啥,给他一点时间他有信心学会常州话!允诺到后来大叔现学现卖地拽了句似模似样的常州话,“介佬,伲好跟偶走了伐?”

      一旁的张秘书几乎要绝倒,主要四年里他看得都是纪小鄢雪雕冰塑一样的冷颜,蓦地画风突变得恁彻底……张秘书难免接受无能啊。不过谁管张秘书能否接受呢?沈一一能接受就足够了。

      默默地她凝望了一会儿纪小鄢——时光于这一刹仿佛回溯到四年前,彼时他落了副驾一侧车窗隔着雪风问,他也是镇上的,要不要搭她一段顺风车。问那话时他是做好被她拒绝的准备的,没想到隔着雪风女孩干脆答了个,好。

      “好。”时隔四年她依然如此答复他。简短一个字于他是最美的天籁。

      “不怕我是坏人么?”不由自主他边自嘲边重复着初遇时的台词。——看,在她面前他总是忍不住暴露软弱与幼稚。因为,因为就像勃洛克那句诗所说,她何尝不是他遥远地方的孤儿院?唯有在她面前他才能卸下全部铠甲与伪装,唯有她,才能令他生活与痛哭……

      而沈一一认真地思索半刻后回他道,“偶相信伲弗是。”扬脸笑了笑,她如将要郊游的稚儿般满是天真的欣忭与雀跃,“裴炯——”对着偏厅门外她软软慢慢地喊,“偶要走咧!偶要回偶格家咧!”

      偏厅门外裴炯再次泪满襟。曲终人散落幕时,整个世界的雪积了亿万吨。而比清醒更悲哀的原来是:他的清醒无出路,自此他只能穿着夜的大氅偊偊独行于荒野,他的一生亦注定了不比一滴泪更辽阔。

      一旁江湛见状揽了裴炯肩,旋即加重力道拖拽他离开。既然,既然离别不可免,何必,又何必要让离愁浸染沈一一春水般的笑?况且纪小鄢说得对,沈一一首先是沈一一,其次才是他们爱的人。让她走出这一方院落去接触更好的世界与治疗,难道不是命运波折多舛后她该享有的补偿吗?

      而他们身后偏厅里,沈一一还在喏喏喃喃地念,“偶格画笔同石头要带走格,画册也要带走格。夜头辰光冷透佬,偶还要带上偶格汤婆子……”

      踉跄着裴炯止了止步,却是直到江湛重新拖他走,他都没有听见沈一一再提“裴炯”两个字……

      ……

      说走就走,纪小鄢简直是迫不及待的。沈一一也没心没肺,蹭下罗汉床就跟他往外去。还是张秘书说等等,问要不要给沈小姐拾掇几样随身物品路上用?大叔看都不看他,“现买就行了!”而此次他回国,全程蹭得江湛的车,如今他心满意足拐了小美妞儿走,自然还得继续蹭。

      不过江湛没跟他们一起走。江湛的解释是不想吃狗粮。实则他是怕裴炯想不开,欲开解劝慰下裴炯。又因为司机兼保镖必须得时刻跟牢大BOSS,纪小鄢同时觉得没有张秘书更有利于促进、加快他与沈一一言语上的沟通,于是乎临到启程他小美妞儿也拐了,江湛的古思特也拐了,车主却带着秘书和保镖,一起留在了常州——

      裴炯:还能不能让人好好儿地失恋了!

      江湛:看不出原来你是这样的纪小鄢!

      司机:纪总,您车技到底行不行?

      张秘书:歪,刘助理吗,我跟BOSS在溧阳,你赶紧从最近的分公司再派辆车过来!

      众:(#--)

      当然纪小鄢也不是一点准备都木有。准备就是、呃……他头走前现跟张秘书请教了一下常州方言常用词,以及字与字之间、词与词之间、句子末尾的语气词。而不得不承认,有些人语言能力就是强,比如会十七门外语的陈寅恪,会二十六门外语的恩格斯,会七门外语同时精通三十三种方言的赵元任。据说,这些逆天大牛之所以能掌握这么多语种,是他们能轻松get到每一种语言的要点与规律。这个……听上去有点玄是吧?咱也没有拿纪大叔跟上述三位大牛比较的意思。可事实就是:仅凭张秘书那个半调子划出来的几条重点,再加与沈一一聊的这小半天儿,纪大叔“说”固然还差点儿,“听”,却基本能蒙对。

      这,就是人和人撩妹技能的差距啊。这,就是万里长征迈出的第二步啊。不然拐了小美妞儿出来,却鸡同鸭讲夺扫兴!沈一一也表现得很高兴,坐在副驾时不时跟纪小鄢唠上几句嗑儿,内容无非是:这条路裴炯带我溜达过;你这是什么车,为什么比裴炯的小车快许多;啊那边有只小狗狗,你看他嘴里叼的什么啊;瓦洛佳,我刚说的话,你听懂了吗……

      拉拉杂杂她像个碎嘴的小屁孩,絮絮叨叨说着没有营养的话,纪小鄢却丝毫不觉得她聒噪。讲真来之前纪小鄢根本没想过会这么顺利就带出了沈一一。他倒不是担心裴炯不放手,他是怕与裴炯朝夕相处了四年,沈一一又旧情复燃爱上了初恋小男友。那样,他该怎么办?以“现男友”身份要求沈一一重新回到他怀抱?还是仗着人多势众硬生生上演棒打鸳鸯的戏码?

      所以,沈一一如今的情感障碍算是老天格外开恩赏给他的彩蛋吗?抑或他该感谢裴炯延误了沈一一的最佳治疗期?思及此纪大叔不禁微微地苦笑。恰其时沈一一的目光转过来,“瓦洛佳,伲笑嗲?”

      她星星湖一样的黑眼睛,漾着最清冷的天真,冰得纪小鄢胸口一阵闷闷的痛。“呒么嗲,”大叔缓缓学着她口吻,握住她一只小小手,“偶只是……好欢喜……”

      沈一一“喔”了声,不再问、亦未对他突然握住她手有惊诧。而一路从北向南奔波到常州,大叔唇髭早密密匝匝冒了头,沈一一扭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瓦洛佳,伲格头发哪为全白佬咧啊?偶看照片里伲老早弗是介佬格。噶辰光伲头发黑漆麻嗒格,但现在伲连胡子都是白佬咧……”说完她也晓得这段话有点长,怕纪小鄢听不明白又重复了一遍。

      纪小鄢苦笑愈甚默了默,半晌牵着她小手扣向自己的脸颊,“偶好老了是勿是?伲会弗欢喜偶介佬老了伐……”初初拐了她出来的喜悦尽化成忧伤,在挚爱的人面前再强大的男人也会有不自信的时候。毕竟他比她大了这许多,以前走出去就像差了一辈人,眼下说他是她爸……保不齐还会有人问“您是老来得女吧?”。而裴炯最后的质问亦准准戳中了他心窝,他其实并无把握她的病情是否能好转。若他……于她的锦绣华年即撒手人寰,就算他把她的余生安排得妥妥的,又如何能安然地长眠……

      不过他的忧伤她是体悟不到的,她亦无从回应他的话。她只是蜷起指尖轻轻挠着他脸颊,似头蒙昧未觉的小兽物,一派思无邪。蓦地大叔将车停靠在路边,解开安全带回身望定她,他的绿眸汹涌着亟需慰藉的焦虑与惘惧,他尤其需要做点什么以证明,他不是一晌贪欢的梦中客。

      “小丫头,能不能让我亲亲妳?”大叔几乎是请求的。

      沈一一:“伲说嗲——”吴语特有的尾音尚未娇软地迤逦完,她已被箍进大叔坚实的怀抱。累积了一千六百个日夜的思念与牵挂,一朝拥她在臂弯大叔需极克制极克制方能做到不勒痛她。而她娇软的唇哪怕令他再渴望,他也只敢在她眉睫与额头间,极快极轻地啄吻。

      “好姑娘……我的小白桦……”他用俄语低低呓语着,似久处黑暗的人乍然置身日光下,愈明亮愈灼痛,愈甜蜜愈恓惶。

      再看沈一一,她始终安静地承受着这亲昵,神情既不排斥动作亦未有推拒,只在他的唇髭扎得她痒痒时,向侧躲开些,尔后她像好脾气小宠被主人揉搓完要求食物那般理所当然地开口问,“瓦洛佳,伲亲好朆?亲好则,前头有个摊头卖格铜鼓饼好切透佬,等等伲买给偶好伐?”

      纪小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尾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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