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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我最嫉妒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 ...

  •   扬琴送来后,最高兴的莫过于筱歆,原本她没事儿就爱往沈一一这儿跑,这下来得更勤了。沈一一也极有耐心接待她。起先沈一一在外头买了好吃的或新鲜的白兰花栀子花,都要给筱歆带一份,后来某次她要去超市,犹豫着去敲隔壁的门,问筱歆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筱歆很惊喜,颤着声儿问妳真的想带一个瞎子出门吗?沈一一反问那妳到底愿不愿意一起呢?再后来,沈一一但凡晨练或买菜,都会去问一问筱歆,只要她想去,沈一一都会带着她。

      出门前沈一一还会精心梳理筱歆的发,给她化一点点妆,搭配好衣裳。“盲人的世界到底有多孤寂多荒芜妳能想象吗?”筱歆第一次跟沈一一出去溜达时这样问沈一一。她算是达观的人,从不诉说失明的苦,那是唯一的一次,因她其后又说,“所以我很庆幸认识了妳,一一。”

      筱歆喜欢沈一一,也喜欢听沈一一弹扬琴。有了这个现阶段唯一忠实的听众,沈一一遂练得愈起劲儿。她本就有拉手风琴的好功底,识谱能力也超强,扬琴从技艺上论又不难,故而尽管她学得并不久,已弹得似模似样了。扬琴被她安置在卧室通往晒台的对开木门前,泽州初夏的午后,热却没到开空调的地步,她练琴时,筱歆通常坐在晒台那把前任房客留下的藤椅里,闻着花香沐着风,隔着一扇敞开的门,听她弹罢一曲再一曲。她也不拘于扬琴传统的曲目,以往练得极熟的手风琴曲,陶陶弹过的吉它曲,筱歆哼唱的民谣和琅琅上口的老歌……想到什么弹什么。天高云阔,飞鸟翱翔,两个各有残缺的寂寞女孩儿,藉着音乐一消磨就是半下午。

      在吴教授那里,沈一一最多谈论的也是筱歆——筱歆原来是复旦大学的高材生,她好厉害呀;筱歆特喜欢吃川菜,辣得直咳嗽也要吃;筱歆的眼睛是能治愈的,只要等到可移植的角膜;筱歆唱歌好好听,尤其一首《b小调雨后》,唱起来风情万种那叫一个惊艳……

      说起筱歆的时候,她像跟家长絮叨学校里亲密无间的小姊妹,拉拉杂杂的小细节,神情中是纯粹的欣赏与维护。甚至小两口请她吃烧烤,筱歆老公怕她不自在,冒冒失失叫了一位颜正单身男拉郎配,她亦能很得体的应对。她同时也很积极地学俄语,每天背单词练口语不亦乐乎。然而,一旦吴教授将话题稍稍引至滨城的人与事,她就立马无缝切换成喑寂。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按荣格的理论,很多人都至少拥有一号、二号双人格。好比荣格自己,他的一号人格表现在他每天的日常生活中:专心念书、积极向上、真诚热情与周围相处;他的二号人格则多疑、阴郁、孤僻、畏缩。荣格后来自己说,这种双人格的形成,同他的原生家庭不可分,但其后随着年龄渐长眼界渐开阅历渐丰,他的一号人格越来越被认同且壮大,二号人格就随之慢慢被有意识地消灭至无形。

      再看沈一一,她的主次人格状态本与荣格幼时差不多,若无当年那场改写命运的车祸,现在的她大概也已成功击败她的次人格。可人生毕竟从来无“倘若”,一场接一场的变故,像一个个重压心口的梦魇,绵延不散的挣扎绝望下,她原本的主人格退位,成为梅雨季偶一放晴的天光。

      而其实、这也没什么,只要平衡得好,顶多也就性子内向点、不够阳光点,算是忧郁型小美女。沈一一目前的问题是——她蛰伏几年的主人格,于重压之下全面爆发,不仅拚尽全力反击篡位夺权者,还试图消解次人格的人格记忆,进而成为她的人格面具。

      呃,有点拗口是不是?那咱换人话解释一下吧——她对曾受的创伤拒不处理,仅用纱布重重包裹;她想把在泽州的轻快无忧作为一种面具,长久戴着直至嵌进血肉里;她极其否定真实的自己,更加排斥滨城往事,所以她连谈都不愿谈及,以为这样她就能成为她希望成为的自己。但纱布重重包裹下,隐患如痈疽日益腐烂。吴教授理解她这么做也算是自我催眠藉以自保的一种,倘若、又是倘若,她始终留在泽州也无妨,有的人确乎有本事一辈子掩耳盗铃谁又能奈何?可一旦她重回滨城呢?她该怎么办?是在现实的对立撕扯下崩溃?还是在直面本我后分裂?

      偏偏、沈一一对此又是清醒的。在吴教授第六次提及这么久了她有没有想家想她妈妈后,沈一一软软望着他哀恳道,“吴教授,我晓得这样很虚妄也很可笑,现实终究不会因我的自欺欺人而改变。所谓梦里不知身是客,我每多一分自我麻醉,梦醒后承受的幻灭也就越蚀骨。可是吴教授,我无非想让自己稍稍好过点,哪怕这是一剂精神大|麻或鸦|片,暂时我也离不了。”

      眸光渐渐黯下去,她坐在他对面,第一次、且是无意识地倾身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小小的、柔柔的,指甲涂着鲜妍的彩虹色,掌心冰凉全是汗,指尖神经质地用力在抖着。

      吴教授的心瞬间塌下来,她终于肯以一个病人的姿态向他求助了,且姿态脆弱似女童,令他仿佛回到他女儿尚是稚龄时。“一一啊,”吴教授叹,“逃避从来不是解决心理、精神疾患的办法,消极放任亦不能使阴影与情结得到疏解与消弭。”

      沈一一喃喃,“我晓得,我都晓得。我每时每刻都在对抗着我自己,不沉沦,不自暴自弃,不让自己陷于幻象里。我……想对您释放的吴教授,可内在的力量太强大,我打不过那个‘她’。又或者,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吧,吴教授,您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容我再缓缓。”

      惊觉她竟握住了他的手,她像被烫着似的连忙往回缩。吴教授由得她缩回手,却自一旁桌角拎来纸巾盒,纸巾抽出一张他递向她,轻缓语气要多温和多温和,“不是我能不能给妳时间妳明白么一一,妳打不过内在的那个‘她’也没什么;双人格也好,多重人格也罢,共生的关系下能平衡就能相安无事的共处。我担心的是妳强行剥离妳过往的记忆——纵使它们让妳很痛苦,纵使妳意志坚韧能做到;也是在丧失妳自身的整体性,换言之,有……”

      “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征兆。”沈一一神情惘惘地接口。

      吴教授无奈地笑了笑,“还有什么是妳不晓得的,嗯?”见她迟迟不接那纸巾,吴教授拈起她一只手翻转来,边细致耐心地拭抹着她掌心的汗,边叹息着柔声道,“妳一直都是个坚强的好姑娘,对自身也有足够的认识,妳需要的仅是一个适宜的切入点。那么接下来我不催、妳也别急躁,我们共同期待那个‘点’出现好不好?”

      沈一一不说话,垂着眼帘抿着唇,一副就快哭出来的小模样。吴教授的手真暖啊,不止暖还硬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握住她手的力道亦得体,让她不由想起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老男人,也曾给过她此刻这般的鼓励与宽宥。可是他们都不能填补她隐藏最深最抗拒的那个角,是的不能都不能,他们,谁也不能够……

      ……

      再次接到濮长安电话,沈一一并未有意外,时下手机号都实名认证了,她这新号买时虽是用得沈沁柔的名儿,但有心想找一个人,顺藤摸瓜岂是什么难事情?况且以濮长安的身份和地位,一个吩咐下去,自有人替他办得妥妥的。她也不好奇濮长安为啥要找她,横竖她对他是一点期待也没有,那么无论他想说什么、做什么,她听着看着就是了。

      濮长安上来就问她,“等下有空么?”

      沈一一淡淡答,“我没在滨城——”

      彼时她正为筱歆试新装,天气愈热,筱歆以前的衣裳不是旧了就是太厚,要么就是郑锋那个工科直男买的奇葩款。沈一一难得嘴欠一回,自告奋勇要充当筱歆的置装顾问,筱歆欣然答允,郑锋慷慨解囊,俩姑娘遂拣了周一上午街上人最少时,出来逛。

      她做事一向认真,既担了差事就绝不敷衍,这头儿应对着濮长安,还不忘给筱歆出建议,“……裙子面料是欧亘纱,一共三个颜色都是红色系,对比妳的肤色和气质,我觉得玫红有点艳,粉红有点浮,嗯嗯还是这件桃红好。还有这个白色一字肩小背心,可单穿也可套在裙子外,单穿的话配刚买的那条鹅黄小裙裤不错,呃,配妳那些仔裤也都行。”

      一旁导购听罢热情赞,说喔哟小姐您眼光好老道的唻;又推荐本季热卖两件套连衣裙一款,另一件月长石蓝连体裤。筱歆很兴奋,自从她失明,这是她头一次上街买衣裳,她双手不停摩娑着身上顺滑的欧亘纱,嘴里喜孜孜地道,“一一妳定,妳说哪件好就哪件!”

      沈一一说那就要这条桃红的吧,又说连体裤也蛮好,让导购选好码带筱歆进试衣间,视线一扫扫到一条斜肩裙,“嗳嗳麻烦您,”她喊,“这个也拿进去试一试!”

      她这厢忙得欢,濮长安就默默听,直到听她静下了,才又道,“我知道妳现在在泽州。”沈一一也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见店角有张单人小沙发,即过去坐下了。沙发旁立着一只高筒瓷花盆,瓷花盆里种着一株龙血树,龙血树细长的叶子有点脏,或许也不是脏是喷水后留下的渍,灰白的、蜿蜒的、污突突。整好她手里有张吸汗纸,忍不住拇食两指捏了吸汗纸去捋那叶子,从根部至叶尖,一根捋完又一根。她始终没吭声,濮长安倒也没问妳还在听么;大概,父女总归是有一点默契的吧?彼此各在一端沉默了好一会儿,濮长安道,“我想见见妳。”

      沈一一依然捋着龙血树叶子,声线是平板无波的低,“那你想必也知道我为什么来泽州。对不起,我不想见你;我正在心理治疗期。”

      “一一,”濮长安唤,“妳就一点不好奇我为什么找妳么?”

      沈一一轻轻笑了笑,带着满满的压也压不住的恶意反问道,“您家里有人得了什么病要我捐骨髓?还是捐肝捐肺捐肾脏?”极清晰的,她听到电话彼端濮长安深吸了一口气,心里一霎的痛快似电流倏地袭遍她全身。想来,濮四官儿自打跟发妻离婚后,一路顺风顺水二十载,还从没人这么忤逆他呢吧?但她犹觉不过瘾,哼哼笑着继续问,“不然呢?濮书记您可能从没留意过,一直以来您都叫我‘沈小姐’,这突然间毫无原由地改了口,很难让人不多想!濮书记,怎么不说了?难不成被我不幸言中了?别啊,有事儿您就尽管开口嘛,毕竟,您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不是吗!”

      “一一,”濮长安极其忍耐地低声道,“妳别这样,我只是,不知如何面对妳。”

      吸汗纸捋过的龙血树叶子绿油油,多么好。若人生也可以随便捋捋就洗白,又多么好。可随便捋捋就洗白的人生是不会存在的。就像她对濮长安,亦非一个称谓几句话就能让她迈过他们之间的坎儿。“不知如何面对那就别面对。”沈一一冷冰冰地顶回去,“您自有功成名就的光环笼罩您,我姓沈,跟您不搭嘎!”

      濮长安绵绵叹息着,或许觉得她太激动不想纠缠吧,“我有妳住处的地址,我在妳楼下等妳吧。”半晌没听见沈一一吱声儿,他又道,“我这一天都有空,妳也不至于一逛一天吧?”

      ……

      两个小时后,沈一一果然在住处楼下看到濮长安的车。天很热,他却没在车里吹冷气,反倒坐在葡萄架底邻居落下的马扎儿上。他上身穿一件白色dress shirt,配深蓝西装裤,皮鞋锃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如若不是屁股底下的马扎儿画风太违和,还以为他等下即要对着满院花树做报告。

      然而就是这么一副政府工作人员的派头,无端透出浸润至骨的清贵,他保养得宜的身材和五官也不显老,他甚至是一个极其标致的男人。他正埋头翻文件,专心致志的样子真好看,听到筱歆嗒嗒的手杖声始才抬起头,远远望向沈一一,想笑又犹豫,似笑又收敛。

      沈一一不由自主地感到很烦燥。不算法院门口邂逅的那一回,这是他们第六次见面吧?但依然如初见,疏离不曾变,疏离中还掺着防备与惊恐。是的惊恐,沈一一好害怕濮长安此番骤然来访是给她机会出演韩剧苦逼捐肾女主角,偏血缘天性是最不可理喻的本能之一种,意识深处那按也按不住的渴望呵,哪怕他是一只没安好心的黄鼠狼,她也一边防备惊恐着,一边矛盾地渴望着。

      筱歆很敏感,察觉她异样,便偏头左右听了听,“一一,妳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人了吗?”

      沈一一勉强笑了笑,搀挽筱歆胳膊的手松了松,“一个亲戚。老家来的。不太想见。”

      筱歆理解地拍拍她手背,“那我就不去妳那儿蹭饭了。”

      濮长安这时也收起文件起身迎过来,沈一一瞄了他一眼,“上去坐会儿吧。”又瞄了一眼他的车,“就你自己来的么?”

      濮长安未置可否点点头,高大身形在她一侧站成一道颀长的影,这令沈一一不禁有一瞬恍惚地想:如果她此刻去牵他的手,是不是就像这世间所有的父与女?比如黄磊与他家黄多多,比如贝克汉姆与他家七公主,慈父开怀小女儿笑,人生何曾识得有疾苦……

      一瞬恍惚间,濮长安接过她另一手拎的大大小小购物袋,“您好,”他这话是对着筱歆的,“我是一一的长辈。一一这一向,承蒙您关照。”

      濮长安说话是很好听的,不疾不徐语速不卑不亢态度完美展现他良好的素养,声线低沉且充满力量,对目不能视的筱歆而言,单凭这一句客套,已自动将他定义成一个大写的“帅”。俩人儿就此寒暄了起来,一个说哪里哪里,都是一一在照顾眼睛不方便的我;一个说邻里合当互相帮衬着,这是一一该做的……直到进了门洞上了楼,筱歆还对濮长安热情邀请着,“沈叔叔您不急着回的话,晚上一起吃饭吧?等我老公下班让我老公请,一一的长辈也是我长辈。”

      筱歆一声想当然耳的“沈叔叔”,听得沈一一险险又满含恶意地笑出声。濮长安倒淡定,礼貌回了句,“我晚点还有事,就不叨扰了。”

      筱歆颇遗憾,“那下次沈叔叔过来时一定预先匀个空儿给我们。”她美丽的眼睛空茫茫对住濮长安,纵令是盲了,泛起泪光亦一样的明亮,她说,“沈叔叔您不晓得一一给我的是什么……所以我是真心想请您吃顿饭。”

      一旁沈一一已翻出钥匙率先开了筱歆家的门,旋即曲起食指轻叩了下她脑门儿,“少啰嗦,别煽情,快进去!请他不如请我!妳家郑锋上次不是说有间泰国餐馆很好吃吗?怎么说完就妹有下文了?”一把薅过濮长安手里的购物袋,沈一一连筱歆家钥匙包一并塞进她手里,“喏,拖鞋就在门口,妳累了的话先歇着,晚点我过来帮妳收衣柜。”

      筱歆说别,“妳好好陪沈叔叔吧。”

      沈一一撇唇,想说他能待多久?话到嘴边终是咽下了,只把筱歆推进门。

      尔后她开自己的门。老房子嘛又是出租屋,防盗门能有多高档?濮长安瞧着就把眉头蹙起了,沈一一余光瞥见也没搭理他。进门自鞋柜里翻出陶陶来时穿的大拖鞋,她“叭”地掷在他脚下。“妳这里……”濮长安顿了下,再开口措辞已换得较婉转,“平时串门儿的人很多么?”

      沈一一自然明白他在问什么,偏就是不肯好好回答他,“我二十二了,有过不止一个男朋友,所以这儿有男人的鞋,也不稀奇吧!”径自换好拖鞋进了屋,噼里啪啦她先把窗户统统都关上,空调揿开一时半会儿暑气也消不下,她又累又饿又走得一头一身的汗,索性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

      脸洗完,她望着墙上镜中苍白的女孩儿,忽而觉得没意思,所谓恃宠生骄,备受宠爱的人才有资格闹意气,濮长安不过才给了她几句好话和好脸儿,她就这样作起来,何其的可笑和无聊。“妳还真拿他当妳亲爹了么?”伸出食指她戳着镜中自己的脸,“这爱幻想的破毛病,妳什么时候才能治好呢?”

      从卫生间出来,沈一一一扫适才的别扭劲儿,她先去客厅礼貌地请濮长安稍坐,继而进厨房烧了一奶锅的水,随后她开冰箱找出头天晚上焖妥的饭,四枚生鸡蛋,一小把海米,一片5cm厚火腿,半个洋葱,四分之一卷心菜,又挖了一勺罐装玉米粒。——这是她离开滨城来泽州之初给自己下的规定和保证,无论多颓靡也绝不亏了她的胃,她仅剩的那一点儿胃,是她往后人生的倚仗。如果肉身不能消亡,那就全力养好它,她沈一一比任何人都怕生病,怕损毁。

      而于她洗洗切切的当儿,濮长安也从客厅踱到了厨房,厨房朝向西,这辰光日头进不来,四五平方的小空间,谈不上暗也不亮堂,是一种柔淡的色调,并着家常的素静。

      菜刀就着水,沈一一切好洋葱丁,砧板旁的小瓷碟儿里,卷心菜和火腿也切丁,鸡蛋敲破磕在玻璃小碗儿里,她抽一双筷子不紧不慢地搅散着,炒勺洗净温火烧了油,抽油烟机也开了,发出嗡嗡的低鸣声。

      濮长安始终没说话,就那样倚着门框端详她,她头发编了很好看的辫子束绾在脑后,刚洗过的脸清透得像荔枝肉,鼻尖儿略染一星儿汗,愈显得小巧而挺秀,一身春水绿的太阳裙,大概也就她这样儿的白皮穿着方不露怯不乡气。

      这是他的女儿他与沈沁柔的女儿,五年前乍知她的存在他简直又惊又骇。其实,他第一眼见到她就信了她的骨血源自他,之所以迫她做亲子鉴定或许只是在抗拒,一如抗拒那个深镌亦深埋于记忆中的朦影二十多载不间断,一如抗拒思及他也曾在纯真岁月有不顾一切忘我的爱……

      抗拒的同时他也恨!恨沈沁柔的决绝恨沈沁柔的狠,恨她的骄傲与桀骜。而她的女儿与她何其的像,既找到他为什么就不肯低个头撒个娇服个软?他很好哄的,只要她肯低个头撒个娇服个软,哪怕干巴巴敷衍着叫他一声“爸”,他也不会不管她。

      炒勺里的油热了,他看着他的女儿先是煸炒洋葱火腿卷心菜,煸好后铲子麻利铲出洗炒勺,油热再倒一半的蛋液摊鸡蛋,蛋饼摊至六分熟,铲子捣碎下隔夜饭,饭团拍散翻匀洒一点点盐,下菜、下玉米粒,滴几滴酱油——出锅。

      与此同时奶锅烧的水也开了,沈一一把海米和剩的一半蛋液倒进沸水里,筷子迅速荡几圈儿,漂亮的蛋花如云絮,再加盐加香油,这却不算完,她又拆一袋即食海苔芝麻花生碎,俄而把一奶锅的海米蛋花汤连同海苔芝麻花生碎一股脑倾入一只青花海碗里。

      ——真香啊,这一汤一饭可真香,濮长安闻得胃都抽搐了。思绪倏尔飘回去老远,她妈妈当年的厨艺就非常的棒,并且做起饭来不嫌烦,哪怕仅是煮碗面,也丝毫不糊弄。还有这干起活来有条不紊的利索劲儿,母女俩亦一模一样的。不过……这一整钵的饭,一海碗的汤,她都能吃了吗?有没有他的份儿?她总不会让他一旁干瞅着,自个儿耷着眼皮全造了吧?

      好在,答案很快揭晓了。“不嫌弃的话,一起吃一点?”问这话时沈一一已端着饭钵进客厅,濮长安连忙捧着海碗也跟上了。汤、饭摆好在茶几,沈一一又回厨房取了碗筷汤匙和一罐小酱菜;碗她拿了六只,白瓷二两碗,先盛三碗汤,再是三碗饭,盛好后她对濮长安说我去下隔壁,就端着一汤一饭给筱歆送去了。再回来她对濮长安说,“吃吧——”有什么话都请吃完再说吧,无论是更幻灭抑或更残忍,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去面对。

      室内温度总算降下了。凉沁沁的客厅里这对生物学意义上的父女无声进行着他们人生的第一餐饭。炒饭吃着比闻着更香,汤则清淡又鲜爽。小酱菜里头有黄瓜条、大蒜片、白杏仁、花生仁、豇豆角、姜不辣,腌得咸淡适度咬一口嘎嘣脆,濮长安尝了两筷,不由抿着双唇问,“这咸菜……哪儿买的?”

      沈一一不看他,慢悠悠在汤里搛海苔,“不是买的,我自个儿腌的。做法是我外公教我的,我妈妈也会做。”

      濮长安不再言语,一勺饭一匙汤一筷小酱菜的埋头默默咀嚼着。他饮食上素来节制且讲究,不吃油炒的饭,八分饱是习惯,今次却在沈一一摞筷后,将半钵饭、半海碗的汤,一扫而光。

      “谢谢。”终于吃完后,濮长安对沈一一道,他是真心实意怀揣着感激与感慨。想想他这半生,什么珍馐异馔没品过,但出身名门的他妈,以及同样望族背景的他老婆,概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故而所谓至亲之人素手烹制的羹汤,竟皆来自沈氏母女。“妳做的饭,跟妳妈妈做的一样好吃。”

      沈一一不语,她有种感觉,这或许是他们两父女间最后的交集。这感觉如此莫名又强烈,以致她打心底软化了些许。将碗筷拾掇妥,她给濮长安沏了一杯陶陶留下的明前茶,杯子就是普通直身玻璃杯,剔透着浅翠茶汤与铁观音徉徉舒展的叶片。“您要吸烟么?”她记得濮长安是吸烟的。

      濮长安嗯了声,“可以么?”

      沈一一有点悲哀,天底下大概找不出第二对似他们这般生疏的父女,她体内明明有二分之一的血脉是他给予,血缘却无法令他们往前再进一步、进几步。轻轻地她说,“当然可以。”转身自窗台拈了只青玉小碟儿放到茶几上。这小碟儿是初到泽州添置家什时陶陶淘换的,碟身刻有迤逦的蔓,好看是真好看,可整整六百块,陶陶那个败家的本意就是弹烟灰,陶陶走后,沈一一偶尔用它浸萝卜根儿或生了芽的土豆块儿,每天换清水,待萝卜根土豆块慢慢抽出茎和叶,就移栽在彩陶花盆里。

      青玉小碟儿此刻泡的是栀子,两天前买的,花瓣已蔫了,香气仍犹在。濮长安燃起一支烟,深吸一口在小碟儿里弹了弹烟灰,“裴炯前些日子找过我。”

      沈一一点点头,表示她在听。濮长安又吸一口烟,“所以,我是从他口中才得知,五年前妳为什么没有念大学……”烟灰一截一截混入浸着栀子花的清水里,原本皱缩发黄的残花变得愈不堪,沈一一眨眨眼,难怪黛玉要葬花,她刚刚不该犯懒,把它们倒掉就好了。

      濮长安说得很缓慢,似是在小心斟酌着措辞,“裴炯说,他这一辈子都欠妳,他也必不姑息始作俑者,他父亲的那个下属之所以被抓,是他搜集证据呈交给我的,由点及面他父亲那一支牵出了一大串;不过他父亲很谨慎,片叶不沾身,倒是反贪局昨天,把裴炯母亲带走了。”

      室内开了空调没开窗,烟气撞冷气格外呛人还辣眼睛,沈一一屏息忍耐着,所幸濮长安烟瘾并不大,一支吸完就没再吸。玻璃杯里的茶水放温了,濮长安啜了一口茶,“裴炯说只要妳愿意,他会用他的一生来陪伴妳、照顾妳。而我也觉得,他比那个外商适合妳。”

      沈一一不禁笑,裴炯那个傻子呵,是要走老丈人路线么?你说他怎么就那么傻,她从来没有真正怨怪他,他竟还是决绝地豁出了一切,他把搜集来的证据交给濮长安时难道没有想到过,倒了一个瞿光远,他父母也有可能被牵连?万康说到底是他母家的产业,他这样大义灭亲的,以后在万康如何能立足?何况濮长安哪里肯作她爸爸?逼不得以罢了也就那个傻子会当真。“那么,”笑笑的沈一一问濮长安,“您当年是知道我没有去念大学的,对吧濮书记?”

      濮长安滞了滞,将他先前在葡萄架下翻阅的那匣文件推给她,“我大下周就要去别省赴任了,往后可能照顾不及妳,我给妳准备了几套房,有北京有上海也有这里的,妳如果想长驻这里尽管住,北京上海那两套愿意变现也随妳。”

      微微维持着那抹笑,沈一一望定濮长安继续问,“如果裴炯没有去找您,这么久以来您有没有想过问一问,或是查一查,当年我为什么没有念大学?”

      濮长安默。

      沈一一又问,“我手机号码来此之前一直没有变,从我出车祸到上次您找我,五年里您都没有联系我。您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没有上大学?还是您觉得事不关己连打听都多余?”

      濮长安默。

      沈一一再问,“若非红叶窃电案您也不会找我的,找我之后,您从来没有想过要帮我,是吗?法院门前那次偶遇,的确是偶遇的对吧?我猜您是一念不忍以致临时起意吧?可倘或我们没遇到,您也就那么一走了之了,是不是?甚至当时斯院长如果没跟我妈妈打招呼,即便我们遇见也无非一擦肩就过去了。您刚说裴炯父亲是片叶不沾身,事实上您何尝不是如此呢?濮书记。”

      濮长安默。

      沈一一又问,“听裴炯说完我这五年的事,您真心为我感到难过么?您会承认我是您的女儿吗?您会跟您家人说您还有一个女儿吗?”

      濮长安默。

      沈一一再问,“有我这样的女儿您觉得羞于启齿是不是?在您心里您只是将我视为有可能威胁您现世安稳的炸弹是不是?因此纵令您认为我现在很惨很悲摧,您也只是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我点补偿。并且这补偿是基于您觉得我所有的不幸,皆是因您而起的,这令您愧疚,但也仅仅是愧疚。而若无这愧疚,您仍旧会避我如蛇蝎,是不是?”

      濮长安默。

      沈一一又问,“您跟您夫人有孩子吗?您孩子小时候生病您着急心疼么?TA出门旅游或去外地学习时,您牵挂惦记么?您多久与TA通次话?又多久不见面,您会迫不及待地想见TA?”

      濮长安默。

      沈一一再问,“好吧我不自取其辱了,我跟您家里的孩子,哪里会有可比性?您一路见证TA的成长,您一路为TA操心付出,TA秉承了您的姓氏与骄傲,TA还会延续您的姓氏与骄傲,而我又算什么呢?我猜,一旦我接受了您这份慷慨的馈赠,您良心会就此宁定再不觉得有亏欠。您会心安理得地想:我给了她那么多,她还要奢望什么呢?可您觉得我会接受吗?”

      濮长安默。

      轻轻吁口气,沈一一向后软在沙发里,她上午走的路确乎太多了,累得此刻腰都挺不直,“请原谅我也是一个狭隘自私的人,我可以理解您内心所受的煎熬与愧疚,但我给不了您救赎。因我若给了您救赎,我的救赎又去哪里找?你们的良心都安了,我可怎么办是好呢?”

      拿起茶几上的文件匣,沈一一顺手掂了掂,呵,沉甸甸的好压手,“您回去吧。以后也别再联系了。”将文件匣搁在濮长安膝盖上,她对他温言下着逐客令,“濮书记,有句话不晓得您有否听说过?‘只要没有见过光明,我就可以忍受黑暗’。于我而言您的角色也是一样的,缺失就是缺失,我早就已经习惯。何况五年前我逼不得已找您时,作为生父您已算仁至义尽了。至于裴炯对我的误会,以及后来的车祸,那是我的命,我谁也不怨,与您更无关。”

      双唇翕动着,濮长安艰难叫了声一一,却即刻被沈一一打断,“走吧。如果您不能给我光明,就请不要刺激我。我今时所做的一切努力无非是自救,难道这也不可得?”

      话至此,再留无趣亦无意,濮长安唯有站起来。沈一一这方面的教养绝对是一流,也起身送他到玄关。玄关有点黯,大门敞开一刹外头走廊的阳光洒进来,明与昧的光影双错中,濮长安最后望着沈一一。他自己长得是极好的,他夫人相貌却丑陋,个子也不高,身材也偏胖,是以他和他夫人的孩子,随了母亲外表顶多算寻常。而过往日子他也曾听挚友们闲聊,说生女儿顶好要漂亮,那样未来挑剔刁难起女婿才过瘾,了不起养她一辈子,到老都是爹地的小公主。

      小公主。他何尝不想视她为他的小公主,尽己所能把她养得好好的。她也值得他的宠爱不是吗?他就没见过谁家的女儿有她这般美!哪怕她此刻苍白又憔悴,一脸的倦容与不耐,可她依然如早春三月的清池,波光潋滟着夺人心魄的美。尤其她的鼻子何其肖似他,那一头乌浓的发亦遗传他,偏她的性格却全然继承了沈家人的刚烈与斩截,而她说得没有错,她真正需要的他永远给不了。

      胸腔里那处叫心脏的地方酸痛得难捱,追逐权力之路一经踏上就再无回首的可能。当此诀别之际,濮长安再清晰无比地意识到权力于他的无边诱|惑,而他既已永堕欲|望渊海,就注定了今生与他美丽美丽的女儿无缘。“一一,”抱持着他迄今最大的奢求,濮长安哽着嗓子问,“妳能不能叫我一声,就一声……”

      “我不能!”

      不待他说完,沈一一已利落打断他,那一双长睫掩映下的眸,极夜一样又暗又寒冷,“若世上果有父女缘这一说,我们的父女缘就是,求仁得仁,永不相扰。这也是您最初对我提出的要求,您难道忘了么?”

      濮长安再无话,文件匣夹在腋下仓皇离去。沈一一目送着他背影,侧耳倾听他一路远去的步声,久久,楼下依稀传来汽车发动声,再久久,是轮胎擦地声。直到一切又归于喑寂,她方浑身颤抖地关门,进屋,摸起她的小44,摁一串号码拨出去,“吴教授,请问您现在方便见我么?”

      ……

      吴有时几乎是火速赶到的。甫进门他简直被沈一一吓到。在他印象里,沈一一向来是极度清醒克制的,她好比卡夫卡所说的那类人——用一只手抵挡笼罩命运的绝望,用另一只手记下在废墟所见的一切。然而现在她用来记录在废墟所见一切的手也用来抵挡绝望了。她整个状态可以用濒临崩溃来形容。

      她蜷成小小一团缩在沙发里,双臂紧紧抱着肩,她看到吴有时的第一句话是,“吴教授,您能给我打一针镇定剂吗?”说完她自己又摇头,摇落一串大滴大滴的泪,“不不,还是催眠吧。我愿意说。我想说。我不想疯。我快坚持不住了。”

      语无伦次中她忽然哭起来,哭又不肯放声只将脸埋进膝弯小小声啜泣。“要不要说?妳要不要说?说了妳就裸奔一样再无遮掩了。妳可想好了沈一一?妳敢给人看到最卑劣的妳?”边啜泣她边咕咕哝哝自言自语着,“妳确定他是可以信任的?”

      吴教授冷静地几步跨近前,温暖大手一下下轻轻拍着她肩背,“我是妳的医生沈一一。是妳找我来的妳忘了么?妳找我来难道不是想放下包袱重新开始么?一一,妳一向最坚强,又最善良最热心,想想妳的朋友们,还有隔壁新认识的筱歆,他们谁不喜欢妳?妳没有害过任何人,妳的品质无污点,‘卑劣’二字又从何谈起呢?”

      “不不,我不是,我只是会掩饰。我辛苦掩饰了这么多年,我想一直掩饰到我死……”沈一一抬起头,神经质地笑了笑,却笑出更多晶莹的泪,“古人云知耻近乎勇,所以我当年才会动用全部意志去对抗您学生的催眠术,不止是不想说出我初恋男友骂我的那些话,我更害怕的是在我无意识的情形下暴露我自己。而一旦我向您坦白,吴教授您就会晓得,我心里住着一只怎样的魔……”

      蓦地她尖叫,同时双手痉挛地捧住头,“是啊是啊不能说!说了就没有人要妳了!妳妈妈也不会!丑陋的人!废物!裴炯不要妳,妳爸爸不要妳,妳妈妈不要妳,妳外公又死了,妳只能去捡垃圾了!”

      吴教授果断抱住她,将她紧紧桎在臂弯里,脸上倒仍旧一副长者蔼然的笑,“每个人的内心都有魔,不如妳把它放出来,让我看看它长什么样儿。作为交换我也给妳看看我内心的魔好不好?我教妳催眠术,妳可以催眠我。”他今天穿一件浅灰色棉恤衫,用来吸汗抹泪蹭鼻涕再合适没有,他也毫不嫌弃地摁住她头在胸膛,对她如同对弱小的婴,由她哭由她闹由她狂躁地发泄后引导她平静。

      “一一,妳要相信一名心理医生的职业道德与操守,妳所说的一切,我必不会对另外的人透露。即使那人是妳母亲,或是妳其他至亲至近的人。我们也不用催眠术,就凭妳意愿。妳说过妳不想疯,妳说过妳要自救,我相信妳一定可以,妳也相信我好么?一一,给我多一点信任,也放过妳自己。”

      沈一一没再尖叫了。她听进了吴教授的话。灵魂深处的挣扎渐趋于宁止,她在吴教授温暖的胸怀里微微抽搐哽咽着。

      吴教授转头扫一眼茶几,玻璃杯里的茶早冷透了,茶汤由碧转为浅浅的褐,青玉小碟儿里烟头析出暗浊的黄。吴教授问,“要不要喝点水?”沈一一摇头又点头。吴教授放开她,又安抚地摸摸她脑门儿,旋即端着玻璃杯和青玉小碟儿去厨房。厨房洗碗池里浸泡的碗筷,很明显是双人份。吴教授手脚麻利地把所有碗筷杯碟都洗净,这才倒了一杯凉白开,转回到客厅。

      沈一一较之前又静下许多,她也是真渴了,咕嘟咕嘟一杯水一下子就灌下去大半杯。尔后她请吴教授坐在一旁的单人小沙发里头,她也不看他,眼神空茫地盯住某一点,缓慢滞涩地开口道,“吴教授,您知道我最嫉妒的人是谁吗?”

      ——我最嫉妒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我爱她的同时还恨她,这纠结复杂的情感让我一面甘愿为她舍弃我自己,一面又在下意识折磨自己之际隐隐有报复的快意。其实我有什么理由恨她嫉妒她呢?是她当初的决绝勇敢使我有机会人世走一遭。可人的内心就是这样的黑暗,否则也不会有哲人说每颗人心都是深渊了。

      ——是的我恨她,恨她只为了成全自己生下我,让我生而不知父,自幼被人嘲笑像牲畜。初恋男友的母亲因此拒不接纳我,初恋男友跟我分手时,骂我是老婊|子养的小婊|子。而她是多么的圆满啊,我外婆在世时据说连句重话都没给过她,我外公一辈子视她为掌中宝。她要当单亲妈妈我外公就由得她生下我。她要忙事业我外公就在家照顾我。每年春节她和我一起拿外公给的压岁钱。六一儿童节,我外公给我买礼物亦从来不会落下她。在我外公眼里她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囡囡,他给她操的心远远多过我。怕她痛经我外公从不许她吃凉和吃辣。冬天夜里只要她回家住,我外公就盯着她泡脚。我外公第一次淘宝,买的东西全是给她的。她三十多岁了还可以倚在我外公怀里嗲声嗲气叫爸爸,每次都叫得我外公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她失恋,她被男人骗,我外公忧心得不得了,早早把我打发回房间做功课,却陪她在院子里的花树下喝酒。可是我失恋就只能自己躲起来舔伤口。我外公临终前握着她的手,满眼都是不放心地喃喃念,小囡小囡,爸爸以后照顾不了妳了妳可怎么办?又望着我说一一妳要照顾好妳妈妈,妳妈妈没有妳懂事,妳妈妈这一生太难了……

      ——是,她好难!她选择生下我就是她一生艰难的开始。而他纵容她生下我,如何不是促成了她的难?这一对好父女,从来都不曾想过,一路被人讥嘲着长大的我,就过得容易吗?

      ——吴教授您能想象那时我有多恨多嫉妒吗?眼瞅着我外公咽气有一瞬我甚至想死了好死了他们就再不会在我面前大秀父女情深了!而她自此也跟我一样,都是没有爸爸的女儿了。然而那一瞬过后我又很难过,因为无论我多恨多嫉妒,我没有的,就是没有,并且永远也不会有。

      ——吴教授心理学上管这种心态是不是叫埃勒克特拉情结?也对,我外公就是我对父爱所有的寄望与幻想。可他到死都只是我妈妈一个人的爸爸,到死他都放不下他的小囡囡。那我又是什么呢?我的存在又是什么呢?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个乖小孩,早恋是我做过最叛逆的事;而即便早恋我也规规矩矩的,唯恐行差踏错让我仅有的亲人们失望。我努力做好每件事,六岁以后就不再顶撞我外公。我暗暗跟我妈妈较着劲儿,比谁才是我外公的贴心小棉袄。其实我何尝不想像我妈妈那样活得张扬且肆意?但那是被娇养大的女人才有的底气和权利。我没有,我不敢,我小心翼翼地打磨着我的棱角和脾气,就怕被人斥一句:有娘生,没爹教。

      ——但就算没人指着我鼻子说我是有娘生没爹教,我也确乎是有娘生没爹教。吴教授您知道么,刚刚,我父亲来找我了。接到他电话的最初,我又忍不住暗藏希望了,可命运果然一点念想都不给我留,他来只是为补偿,进而求一份良心的不亏欠。可笑他临走前还问我能不能管他叫一声爸爸……能不能?能不能?他没有拿我当女儿,我凭什么拿他当爸爸?爸爸是像我外公那样的,爸爸是长久的关注与心疼。爸爸不是他那样的,他都没有心,他一点不爱我,他知晓了我的存在仍当我是路人甲,他只想着我不要打扰他。

      ——吴教授您说我善良又热心,可善良热心有用吗?我没有文凭,我一身病,我背负着盗窃三年缓刑的案底,我随时可能复发抑郁症,我的人生不因我善良热心而有好的改变。我爱一个男人,却自惭形秽只能远离他。我的生父也不会因我善良热心就承认我。如果我妈妈不养我,我同样不能用善良热心给自己换一碗饭。而人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妄念与渴望?明明我得到的关照也很多,还是斩不断我迫切想要一个爸爸的心愿。又或者命运看清了我的不知餍足和贪婪,才刻意下狠手惩罚我?可是这一切的源点难道不是我的原生家庭造就的吗?我人性最初的阴暗,无不始于我对我妈妈的嫉恨。吴教授,我多希望我外公是我的爸爸啊。我又多恨他只是我妈妈的爸爸。正因为这不可告人的恨,我想毁灭我自己。这样我就能狠狠地报复了!然而更悲哀的是,我有多恨,我就有多爱。

      ——恨很沉重,爱很沉重,誓言尤其重。我外公临终时我答应他会好好照顾我妈妈,我妈妈为了我割腕后我答应她不再毁灭我自己。从出生到现在我总是被要求的那一个,因为是他们给了我生命,他们养育了我。而我再难也得兑现我曾经的承诺,哪怕为此罔顾羞耻把我的心剥出来,给人看……

      “现在您看到了吴教授,看到了我长久以来深埋的恶。为了不负众望地活下去,我真是连脸都不要了。”沈一一最后静静望着吴教授,扯一抹笑在嘴角,那是摒绝了所有希望的笑,如同一名垂死者,豁然且凄凉。“吴教授,”她喃喃问,“接下来我还要做什么?催眠么?我现在不怕催眠了,也不会再对抗催眠了。所以只要您说,我都配合。”

      而吴教授说了什么呢?

      吴教授说,“一一,妳先睡一觉,等妳睡醒了,我带妳走出这片荆棘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我最嫉妒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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