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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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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沛涵走后,沈一一拣起刚刚放下的书、继续看。这是她在抑郁症后期自觉养成的习惯,用强迫症似的高强度阅读纾解抑结,因为很久以前她看西塞罗,曾看到这样一段话,“应当把病人的思想引向其它爱好、其它关注目标、其它操心事和其它活动……”尔后蒙田也说,“不要径直向心灵的病痛进攻,不要隐忍也不要遏制它的伤害,要将它转移。”现在,她尤其需要这个习惯支撑,好令自己不致落空。而捻在手里的书是纪小鄢的,原本压在枕头底下,早起整理床褥时被她一爪子摸到,见不是什么私密笔记遂拿起来翻看。
书的纸质装帧俱佳,是台版中英对照的《汉赋选译》,厚厚一册三分之一书页处夹一枚黄金书签,签柄匀细,签头是拜占庭风格的双头鹰,鹰目绚烂璀璨嵌两粒蓝宝,鹰翼奢靡华美到近乎悍然,沈一一呆抚半天,暗叹一声:霸气外露啊~~
却看得出,纪小鄢是真的在读这本书。因为书里不仅随处可见划出的重点,边角旮旯处更记满他的所谓批注,字迹算不得漂亮却极规整刚劲,写得都是一些不算冷僻、以致译文里没有的字词释义,比如“巧笑”,批注上就用红色原子笔写:“笑得很好看。”;又比如“倾城”,批注上则写:“像Helen一样美丽。”
Helen?海伦?特洛伊的海伦么?看着这条批注,沈一一简直要笑死了。笑着笑着却忽想起她妈妈曾说过,天籁谷纪少是澳籍华裔,在落英镇的产业均系外资。如是,纪小鄢其实算不得中国人吧?他不过是有一个中国人的名字以及体内流着一半的中国血,所以于她一望即知的汉语字词他需特别注释,甚至要动用荷马史诗理解何为倾城。蓦地底沈一一又省起双头鹰的含意,那是自十五世纪以来俄罗斯的国徽标志,一只鹰头向东一只鹰头向西象征着沙俄帝国在政治上雄视亚欧大陆,然而在文化身份的认同上,连俄罗斯人自己都承认,双头鹰暗喻着他们几多个世纪以来一直一直的犹豫彷徨摇摆不定,由此这枚书签,于纪小鄢这个自小在英语世界长大的华俄混血而言,怕是亦别具深意。这样沈一一不由就有一点唏嘘,仿佛望得见纪小鄢字斟句酌写下这些字时的样子,除此还有些微感动,因为认真的男人一向太少、太稀罕。
这神情落在温泉池对面的裴炯眼里,恍然间他好似回到许多年前,她是那个被隔绝于人群外的小女孩,穿着小花裙子扎着羊角辫,独处在自己的世界里,当她埋头她眼目所见是荒原上的繁花,伤害与谩骂,排斥与鄙夷,俱沾不得她的身。而他远远望着她,如此岸望着彼岸,时光重叠在一棵树上,搁置在他们之间的是从未改变的惦念。“宝宝……”不由自主他叫她,声音并不大,她却如有灵犀般猛地一抬头。阳光下他白衫黑裤一步步走近,平稳,高挺,俊秀,干净,纵令形容憔悴脸上亦不乏一股子年轻男孩特有的朝气,她看着他,不禁亦刹那有怔忡。
“宝宝,你最乖了,是不是?”沈一一再没想到裴炯甫一开口是这样一句话,且蹲在她身前,轻轻握住她捧书的手,扬脸凝视她的眼底是沉默的哀伤,又道,“我家宝宝一直是乖宝宝,是不是?”
沈一一不语,只默默回望他。五年了。五年里她无数次梦到这个场景梦到他,梦到他缓了声气跟她说话,叫她各种宝宝,对她说我家宝宝最乖了;如同巫咒,一句就已足够,拽她回某个天空很蓝笑容很轻的日子,没有嫌恶没有质疑,没有离散亦没有所谓背叛,多好、那有多好;那时,多么美好。
然而这不是真的。回不去的终归回不去。一如爱丽丝穿镜进入的不过是一场梦,梦中救了她的白骑士笨拙且温柔,有一双“温和的蓝眼睛和憨厚的笑,落日余晖穿过他的头发闪耀地落在他的盔甲上”,但他只是一枚棋子而棋子不可能越界,如是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在分别时刻给爱丽丝唱了首歌,歌的曲子叫《我给了你一切,我已竭尽所能》,歌唱完后他要求爱丽丝目送着他离开;如是博尔赫斯说,那真是让人悲伤。是啊那真是让人悲伤。幻景真是让人悲伤。梦境真是让人悲伤。这一切都这么让人悲伤。可悲伤又如何呢?属于他们的可能性早在五年前即已被切断。属于他们的过往亦恰似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骸,即使不会枯萎与腐败,却也不再会生长。
“你还是叫我名字吧。”瞬间蓄上的泪水瞬间复又消退,沈一一淡淡对裴炯道。边说边缩手裴炯却不肯放。不仅不放还翻转过她手腕。沈一一忙用力挣脱,又怎挣得过?轻轻松松裴炯就将她双腕并攥一处,轻轻松松腾出一只手已然卷起她衣袖。
沈一一急了,俯下头她想都不想对住裴炯肩膀张口就咬。凭什么?他凭什么要看她的伤口?要走就走那是他的自由她没求他回来。爱信不信他若不给她机会解释她也懒得废话一句。而他走后她所经历的诸般苦痛磨折佛火仙焰劫初成,他自留他的学,她自渡她的劫,他没资格检阅这一切,正如她没资格质问他为什么不给她一个了断就谈了新女友。
所以,谁都可以看她的伤口,独他不可以!
一嘴咬下去她使了五分力,够咬得下一块酱肘子肉,胸臆中的怨气亦仿佛随之爆发,气他恨他都不如咬他来得酣畅。裴炯既不躲也不吭气,明明很痛脸上倒绽起笑意,手仍牢牢攥着她,十足小屁孩子时总耍的小伎俩,故意招惹她生气,尔后再哄得她开心。果然沈一一要被气疯了,摇头晃脑咬得愈狠愈用力,而是幻觉么她几乎听得到他肌肉与衣料在她唇齿间厮磨的叽叽声,气恨爆发后是哀恸,哀恸旋即触动了感同身受的疼痛,咬着咬着终是再也撑不住,眼泪一滴一滴滚下来。察觉她哭了,裴炯不再跟她犟,松开她手转而抱住她,并像好多年前那样,哄她时从不阻劝她哭,只一声声道,“宝宝乖。宝宝哭痛快。别憋在心里头……”
而你可知便连怀抱亦是有习惯的?习惯到不论意志多反抗身体却自有自主张。不知不觉沈一一已不再咬裴炯,脸蹭在他怀里,回抱住他的腰,回抱住他腰的手臂甚至没有多一分亦没有减一分,恰恰好好环出他腰的尺码。呵,曾忆年少春衫薄,如今年少时月虽不再裴炯的腰身却没有多一分亦没有减一分还是那样扁窄瘦削,让她想起某个晴好春日,也有外头这样明晃晃的日色,她去参加省共青团举办的手风琴比赛,他死活翘课去陪她,去了却跟她怄气,先是嫌她穿的雪纺衬衫太紧太薄透,继而气她领奖时跟第二名那个傻小子站太近连肩都差不点挨擦作一处,她就也不理他,比赛完冷个脸一径走在头里,手风琴也不要他背,他叫计程车也不上,就那么别扭着走到枫叶路。
枫叶路。枫叶路上没有枫树倒栽着整条人行道的桃树,桃花灿若云霞锦重重开了一路,行至其下,粉的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她不禁放缓了脚步,小心翼翼让自己少踩一点落英,却没想到身后的他,完全没有征兆地突然就抱住了她,然后在她彻底懵掉傻掉之际,附唇于她耳畔粗声道,“下次再不乖,我还抱你!”然后下次下次下下次……他总有理由,“指责”她不乖……
泪愈汹涌,沈一一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一种心绪,分明是怨怼委屈的,可怨怼委屈以外又似落日黄昏里的倦鸟,既有慌慌的茫然亦有归巢的安然,心头一霎又想起卡尔维诺的古拉丁文座右铭Festina/ lente,“慢慢的赶快”——如果贪恋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原罪,如果这一时一刻不过是梦境将破前的迷恍,她也希望是,陌上花开,缓缓醒矣。
就是这片时迷恍与软弱,令裴炯抱得她愈紧,且双唇轻轻擦着她鬓发,流露无尽温柔与惜痛,因怀中这嶙峋腰肢要到他亲手抱了方知她瘦成什么样,伶伶仃仃仿似稍用力就会折断,伶伶仃仃让他想起五年前,她有怎样圆润润的胳膊和圆润润的腿儿,是少女身姿特有的丰不余肉瘦不见骨,又藕节似的白生生他有时就叫她藕宝宝,叫得她每次都老大不乐意,吵着嚷着要减肥,然后他就亲亲昵昵搂过她,额头上香一下,说不管你是藕宝宝还是竹竿宝宝我都一样稀罕你。如今看来,恶意诅咒未必成真,无心笑语却顶爱一语成谶,待她真变了竹竿宝宝了,他才知道他有多疼多难过。
“宝宝,”强忍住哽咽裴炯道,“听话,去重录一次口供好不好?”这就是他来找她的目的,明知希望渺茫,他也想来试试,试着说服她。
但沈一一怎么可能被说服?在这件事上头她不会被任何人说服。听完这句话,不过倏忽之间她即止了泪,也未推开裴炯,就只是抬头望着他,漆黑眼眸像夜色里的海,唇边卷一抹淡淡讥诮的笑,啊不不,她不是讥诮裴炯,她是讥诮自己的妄念不死,讥诮梦醒时分的幻灭,讥诮刹那迷恍终究对抗不了现实改变,看吧,看吧再美的梦也终要醒来不是么,爱丽丝走到了第八方格,白骑士消失在视野。
看着她这笑意,裴炯急了,“宝宝,你这又何苦?整件事是个明眼人就知道不是你弄的。刘律师也说了,不会牵出你妈妈……宝宝你相信我、相信我们好么?”
微微点点头,沈一一笑意愈盛,“嗯,我相信。”好乖好诚恳的语气,且连讥诮都收了起来。她真的是相信的。她相信他也相信他们每一个人。可是,相信?多么轻渺的两个字,就像那个著名的冷笑话所言:神父对即将行刑的死囚犯说,我相信你是无辜的,给你做过告解的所有神父都相信你是无辜的,但是作为神父我们既不能说,也无从证明。相信?又是多么可笑的两个字,从小到大我们相信过那么多事,到头来哪个没被现实狠狠戳破!她与他童年两小无猜少年情窦初开他又可曾选择相信?那么无论是她相信他们甚或是他们相信她,又有什么意义又顶得什么事?
轻轻推开裴炯,沈一一用更柔婉语气道,“好了,我相信你。这样,你可以走了吧?”埋头捡起刚刚掉落一旁的双头鹰书签重新夹回书页,她似自语般嘟哝着,“你女朋友也是在国外长大的么?她看不看汉赋?她有没有跟你来天籁谷?”
裴炯不答,只死死盯住她,半晌道,“明明不是你,你却要去顶包……你还这样年轻,身体又不好,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拿你的一生去开玩笑?值得么,宝宝,为了红叶为了你妈妈,你这么做值得么?!”
沈一一“嗤—”的一笑,抬眸回望他的目光骤然冰冷,“咦,你昨晚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在我从你女朋友的表哥房间出来前。怎么这会儿还来问我?至于值不值得,我以为五年前你就已经有了答案!”
“沈、一、一!”裴炯暴怒低喝,眼目一片赤红,俊秀轮廓亦因凌厉而颇显狞恶。这是他心头最不可触碰的伤。即使他已有了殷朵儿,可谁说新上的釉彩一定就能覆盖旧的崩毁?甚至即使他已竭尽所能地去理解去遗忘,然理解是理解,理解代替不了遗忘。
沈一一眼神愈冷,毫不留情道,“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裴炯!五年前你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不过即便那样我也没有怪过你。我只是不懂既然你走得那么彻底,既然在你眼中我既肮脏又不堪,我现在死不死活不活又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有、一生?什么叫我的一生?我的一生还有什么可冀翼的吗?当然同样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同样还是不懂,像我这样的废人,无论在哪里过活,又有什么区别?”
完全不容裴炯眼中溢上悲悯,沈一一吐字如珠极快续道,“我已经彻底成为一只米虫了你知道么?不仅没文凭没特长没有计算机等级证、会计证、英语四级证……还一天至少要吃五顿饭,还吃也白吃只能做红叶的附庸!这么没用,在哪儿不是混吃等死?这么没用,甚至去当小姐都不够格。因为当小姐也要好身体,不然怎么陪客人开心,又怎么受得了客人的各种折腾……”
“够了!”这次轮到裴炯气疯了,抑或是更深的愧怍,手紧紧捏住她肩头,恨不能捏碎她。
沈一一却不管,性格里所有的暴烈因子发作,她像一头无从复仇的伤兽,只能对着自己的创口撕咬,且越是鲜血淋漓越畅快,“怎么,听不下去了么?听我提到‘小姐’二字你就听不下去了么?咦,你怎么可能听不下去呢裴炯?当年你说的话可是比这要过分得多!心理医生给我催眠时我要用整个意志去对抗,才能做到不给第三个人知道!呃,你说什么来着?你说过的话你还能想得起来吗裴炯?想不起来我告诉你好不好裴炯?你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我们母女俩原是一路货色,你猪油蒙了心才会喜欢我!你说私生子果然不干净,连父姓都不敢贯怕是我妈妈根本搞不清楚谁是我亲爹!你说如今老的老了好在小的长大了,红叶不愁后继无人了!你说红叶就是靠我们母女俩拿色相去交换才能有不断拓展的局面!你说……”
猛然按住她嘴,裴炯喉间溢出悲鸣,“求你,宝宝,求你,别再说了,求你……”五年前他说过什么他当然没有忘。五年里他每每想起都又自责又懊丧。却比不得今朝自她嘴里字字清晰句句灼灼地再次吐出口,似鞭刑,狠狠重重带着倒刺一下下鞭笞在他心。而亦是直到此刻他方意识到,她没死成,他该多庆幸。“宝宝,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你。再怎样我也不该那么说你。对不起宝宝,对不起……”声音哽住,裴炯再说不下去,捂在她嘴上的手松开,转而捧起她脸颊,他就这样对住她,再遏制不住地一任泪落如雨。
看到他的泪,滚滚滑过灰败面色,沈一一一下子静下来,先一刻还癫狂闪烁的眸子亦乍然岑寂,神情满满都是厌倦。真的,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呢?她丁点不想跟他翻旧账。昔时他不过十八岁好热血冲动少年,醋劲儿大、独占欲强、看她如看自己的眼珠子,是以那些话再过分,也在当时当地的情理中;何况,报复并不能让她的一生更可期待,她又何必用言语充当利器去杀伐去伤害?
轻轻抬起手,她一下下摩挲裴炯浓密的发,似一下下摩挲胸腔里那颗渐渐止熄不再烈焰如炽的心器,“所以我让你走裴炯,就是害怕扯出这些陈年往事。你固然难受,我又何尝好受。”指尖向下,一路蜿蜒到他肩头,她看到他白衬衫上渗出好触目一圈血印子,且那血印子呈不断洇扩态势,像一张受了惊吓的嘴不断张大,不由低叹一声,“回去上点药吧。”又问,“你女朋友见了不会误会什么吧?”又问,“疼么?”
这一句“疼么”令裴炯哭得愈狠,头埋在她颈窝几至呜咽有声,沈一一笑笑,柔和声/色如晴天晚霞一般,“嗳,这么大的人,又是万康的CEO,还哭鼻子,羞不羞啊你?乖,别哭了,一会儿给人看到笑话你怎办?”
裴炯不理,仍是哭,哭得像个孩子,又绝望,又伤心,“对不起宝宝,该我问你疼么,该我问你疼么才是的……真的宝宝,你疼么?做过那么多手术,你疼么?”
沈一一竭力让自己笑得轻快,“有打麻药,不疼的。”略微迟疑,她小心避开他被她咬伤的地方抱住他肩膊,“裴炯,车祸神马的,完全是个意外,所以你别破车好揽债,给自己找负担,那些跟你没关系,我也从没怪过你——是真的。还有……”声音顿住,她深吸一口气,极艰难地犹豫再犹豫——出完车祸醒来后、麻药过劲的剧痛中,她曾那么渴望那么渴望能接到他一通电话或一条短信,或是他能来看看她,以致每一次有人进来,每一次她和陆沛涵的手机铃声响,甚至每一次病房外面响起脚步声,她都以为是他,以为是他来找她了,以为是他来肯听她申辩一句:“不是的,不是你想得那样的”。
然而没有,一次也没有。
那么五年后的现在,若申辩于她不过是洗刷她本不存在的罪,于他却是拽他堕入更深重更彻底的愧悔,自此她囹圄深陷他亦不得救赎与解脱,她又何苦再加多一层他的负累?如是犹豫再犹豫过后,她终是苦笑了笑作罢。
见她顿住不言,裴炯流泪问道,“‘还有’什么?宝宝,你想说什么?”
微微叹口气,沈一一将他的头自她颈窝儿扳起,望住他的眼神是她最郑重时的静定清冷,“呵,也没什么,就是想说,其实今天你来,让我得以把一切都说清,这样很好。”抬起手腕,她用衣袖轻轻拭净裴炯脸上的泪,一如小时候每次陪他打球时所做的那般,中场休息时全然不顾周遭一众调皮鬼口哨尖叫哄笑此起彼伏,踮起脚扶住他头,用手帕,用衣袖,仔细擦干他满额满颈的汗。漆黑眼瞳映着他的身影。只有他。只是他。
而裴炯已止住泪。止住泪的眸子却满满漾起可预见的悲凉。果然下一刻沈一一收回手,不疾不徐语速道,“一向你知道我,最不耐烦拖泥带水,何况纪少说你跟他表妹在一起已两年多,双方家长也都见过面;你母亲很喜欢她,还与她母亲几次三番催促你们早日结婚。多难得。能被双方家长认可的婚姻,才是真正能得到祝福的婚姻。所以你该珍惜,不是么。所以不是我不想,实在我们是连普通朋友也不适合做。那就这样吧裴炯。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既已开始了你想开始的,我自也该了断我该了断的。”自裴炯臂弯里挣离,这次裴炯倒没固执圈缚她,只是瞬也不瞬望住她,问,“宝宝,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勃洛克么?”
闻言,沈一一颓然一笑,嘴里涌起一股涩苦,那么苦那么苦仿似五脏六腑都化了苦水,苦中又有腥,激得她几欲干呕,生之酸馊与无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她想,神情却一丝也不露,淡淡只道,“以你现在的年纪,就算是在真的孤儿院,也该出去独立生活了。何况,你又哪里有资格和立场,来跟我说这些?”
裴炯面色陡变,定定逼视她良久,终也颓然一笑,不作一语,转身离去。厅外近午时分,日色明丽流金,沈一一眯眼看着他颀长身影渐行渐远,他身畔有自小径此端一路栽至彼端的花树,因了地气腊梅是开得已近荼蘼了,另有几株刚刚绽起豆大花苞,也不知是桃还是樱,又或者是杏或梨,细枝细茎如小手小脚十分调皮地挨拂过裴炯肩,她就这样看着他,想起曾念给他听的那句勃洛克——“在遥远的地方你是孤儿院,没有你我怎么生活和痛哭”;剧烈的疼痛如有形质覆顶而没,黏稠且滞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又糊住她眼目,令她不再能看、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令她亦不再能哭,因为命运乖戾岁月深长,于成长过程中他们既各自失去了彼此,自此素衣风尘无论她有怎样的流离颠沛,也都将摒绝再为他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