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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1988年的春节,盛洁在成串的鞭炮声里给自己泡上了一杯铁观音,慢慢地啜茶时,一双手搭在了自己肩膀上。这手早不如当年纤细玉白,盛洁在玻璃窗不甚清晰的反光里,看见了自己和莫英男都不复青春的倒影。

      莫英男双手搭着盛洁的肩,或轻或重地揉捏着,她回头看了看后面吵闹成一团的外孙女和外孙,用那一贯的台湾腔嘱咐,“都慢点儿,小心颠着。”

      盛洁听了好些年,也终于能明白这台湾味十足的话,于是她笑着偏过头,把脸颊贴在莫英男手背上蹭了蹭,忽然道,“英男,我想夏霜了。”

      莫英男点点头,“我也想她,想了好些年。”

      她们隔着大大的落地窗,在夜空中砰然绽放的烟花里,任凭记忆的年光倒流六十六年。

      二
      1924年时的夏霜,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她是十五姨太太的女儿,因此在这个堪称风起云涌的家庭里,她的母亲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为这女儿夺得了父亲的宠爱欢喜。那一年夏霜十六岁,自闭而阴冷。

      夏霜有一双凤眼,这随她的父亲。诚然,她的父亲夏将军,在年轻时是一位相貌出众,并且博学的青年。因此在这一年,黄埔军校初成立后,夏将军毫无悬念成为了元老之一。

      至此,夏家的家业发展到了巅峰,一众儿子们被当作菩萨一样地在黄埔军校里供养起来,而夏霜,因着十五姨太非凡的手段,竟也得了进去学习一番的机会。

      在学校的日子里,若是你肯学,那定是一步一个阶梯地往高处迈;而若是消遣时光,无度地挥霍着时光和金钱,那便是走下坡路了。三年里,夏霜依然沉默,她已经成了漂亮的姑娘,可总是一身衬衫马甲,长裤皮鞋的装扮,一头厚密的头发,规矩地用发油梳理了,一丝不苟地盘踞在头上,乍一看,就是个漂亮摩登的小伙子。她偶尔抬头,凤目也是依旧阴沉,因此,这震慑力便凭空增添了许多。小小年纪,却有了一副沉稳相。

      她的哥哥们,当然是不学无术无所事事。

      而在这期间,她的三哥,一个吸鸦片吸到瘦骨嶙峋、骷髅一般的人,娶回家来一位国色天香的妻子。这位美貌的少女原是郑州市第一家女子学校的创立者,是位很有思想的留学生;奈何家道中落,纵是万般不愿,盛洁也依旧强颜欢笑,做起了夏家三少爷的姨太太。盛洁会打扮,拥有身为女人的一切优点。于是夏霜总是默默地在角落里看了,偶尔想着,或许下辈子,我也能做一个这样温柔好看的姑娘呵。

      1928年,夏家三少爷开始注射吗啡。吗啡药,是夏霜从一位常年跑商的朋友那里弄来的,这朋友,便是莫英男。莫英男有点忌讳夏霜,虽然她们同是偏于强硬的性格,可夏霜整个人,都透着股子阴沉气息,更何况拐自己亲生哥哥打吗啡的女人,能是什么好货色?

      莫英男在夏家见到盛洁时,同夏霜第一次一样的诧异——这般好看可人的姑娘,着实被糟蹋了。

      于是莫英男在夏霜的房里,点着新收到的票子嘲讽道,“也不知你安的什么心思,这外面乱成这样了,你还同自己的亲人作对。”

      夏霜勾起凤眼一笑,“我没有亲人。”

      在夏家的舞会里,莫英男亲眼见识了夏霜的舞姿,彼时,夏霜牵了盛洁的手,代替自己的三哥,和盛洁踩着华尔兹的步子,翩然起舞。人影交错间,莫英男忽然觉得,这若是一对金童玉女,那可真是般配了。

      1929年,夏家三少爷和夏老爷同时死在了女人的床上——对象不同罢了。夏家三少爷是死在窑子里的大烟铺上的,身旁躺着的那风尘女子还在为他烧着烟泡,他自己却一大针管子吗啡扎进手臂里,霎时觉得心口有如千斤重石凿下,瞳孔不断地收缩了几秒,三少爷痛苦地咽气了。

      夏霜在那一晚,定定地看着量剂量吗啡的瓶子,忽然在夜里笑了。

      夏老爷的死在夏霜的意料之外,不过在她的期待之内。同一晚,城外兵营里起了骚动,夏家的大哥和二哥终于将往日那些明争暗斗掀上了台面,一时间夏家腥风血雨,人人自危。

      夏霜开始很勤快地在兵营里走动,她最常串门的地方,是那参谋长的办公室。参谋长是个俊朗阳光的人,平日他们在人前是有说有笑的模样,十分般配;只可惜年龄大上夏霜十来岁,众人又是叹息又是感慨地以为这两人快要共结连理了,而大哥和二哥也以为这位沉默寡言的妹妹终于要嫁作人妇,于是非常默契地表示了对妹妹的慰问。

      三个月后,大哥和二哥在兵营里意外地遭到了暗杀。对于这场事件,唯一不意外的人,是夏霜。她穿了笔挺的军装,站在指挥台上,腰间的皮带上系着枪套,远远看去,真是英俊极了,可惜是女儿身。而身体主人,毫不在乎地对着台下缓缓微笑道,“各位,从此以后,互相勉励了。”

      台下忽然有位营长吼出声,“一个女人,出来折腾什么幺蛾子!”于是隐隐地,开始有了唏嘘的议论声。众人不敢大声附和,只因站在台上那人,实在阴沉得有些煞气。

      夏霜眯着眼看了看,出手如电地拔了手枪,扣动扳机。

      整个军营在枪声的回响中彻底安静下来。

      莫英男莫名其妙地成了夏霜的专职军医。镇乱那晚过后,夏霜坐车到了莫英男的公寓,待得进了房间,解开大衣时,莫英男看见她腰间那窟窿一般的血洞,眼睛都直了。夏霜颓力地跌坐在沙发里,震动让她惨白了脸,可声音依旧有些阴沉,“别怕,我撑得住;你给我取子弹,直接取,我不怕疼。”

      莫英男取完子弹的时候,夏霜仍旧坐得笔挺,只是满脸冷汗,一双眼睛紧紧地闭着,已然晕了过去。

      一个星期后,夏霜奇迹一般地快速康复起来,她开始每天到兵营练兵。而众人对于她这性别,终于在那日复一日如火如荼的训练、和她阴沉的性子里,开始模棱两可了。

      三
      日本人打进夏公馆时,盛洁刚穿了睡衣在洗漱。这可吓坏了这位一向衣食无忧的富家小姐,于是她在那一张张猥琐的脸面前歇斯底里地大叫,疯狂挣扎起来。后来枪声响起时,盛洁摆脱了束缚,便疯了一般地投进夏霜的怀里。

      夏霜的怀里,有着隐隐的血腥气,身体是柔软的,和男孩子硬邦邦的身体不同,但却实实在在地透着安全感。

      夏霜带着一批卫队单枪匹马地杀了回来,拎着盛洁上马便逃。及至城外军营,夏霜脱了外套便传了莫英男——她又受伤了,在抱着盛洁策马狂奔时,肩膀给穿了孔。好在盛洁一直小鸟依然般伏在胸前,于是这位夏霜拼了命救回来的人,终究是保住了一条命。

      夏霜凑出钱,将盛洁送上了前往南京的火车,便领着这批将近一万人的队伍,开始了北上的逃命之旅。临别前,盛洁递了枚纯金的怀表给夏霜,脸上是对未来的茫然和惶恐,“打完仗,记得来找我。”夏霜当时郑重其事地点了头。

      最困难的时候,是连着几天几夜吃不到饭的。夏霜颤巍巍地站稳了,满脸污渍,身后有人报告,“夏司令,前方有村落!”

      夏霜点点头,“老规矩,别留活口,粮食带走。”

      那副官领命而去,夏霜猛然一把将步枪撑在地面,以支持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鲜血顺着裤管成片地融进土地里,着实触目惊心;这个时候,夏霜很是憎恨自己的性别。

      莫英男远远地看了,去包袱里找了亲娘留给自己的、一直保管着的肚兜,小心翼翼地叠了起来。然后她将面色苍白的夏霜拉进了营帐,轻手轻脚地脱去那条染满血渍和风沙的军库。莫英男打了热水,将肚兜浸热乎了,又挤干,先是放在夏霜小腹处捂了会,才慢慢提着那块棉布,裹住了夏霜的下`身。

      夏霜那时候便像猫一样,整个缩进了莫英男的怀里。这位无坚不摧的女将军,终于在此刻脆弱了一回。

      夏霜在战火纷飞里读了电报,从此平津一带驻扎下来。军人的使命,便是服从命令,尽管电报上,盛洁说她结婚了,并且怀了孩子,她在电报里作了很乐观的预计,说这将会是一位圆胖的健康小伙,她邀请夏霜来做未来儿子的干妈。

      夏霜在漫天的枪炮烟沙里,将电报小心翼翼地折进了怀里,然后走去前线的坑壕中,一枪一个地解决敌人。

      四
      1937年,夏霜觉得似乎是有些吃不消了。她满脸的肮脏,头发也干黄地纠结在一起,全身军服皱巴巴,早已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她把莫英男喊来了面前,神情漠然地从怀里掏出一只怀表,在周遭的晦涩灰暗里,这只怀表依旧闪着耀眼的金光。夏霜很意外地笑了一下,然后把表塞给莫英男,“给你一辆车,沿着最边上的路走,去天津,那里还有火车,你立即往南京赶,找到她后,就走吧……”

      夏霜恶狠狠地加了一句,“要活着,英男,你一定要活着!”

      莫英男怔愣了不肯走,她在黑暗的营帐里,用力抱紧了夏霜,然后她依旧是习惯性地去外间打了水,清洗了夏霜的身体。她就这夏霜洗过的脏水,把自己勉强弄干净了,便钻进被窝,两人赤条条地抱着,莫英男如获至宝般轻轻吻了夏霜的睫毛,侧脸,嘴唇。她忽然很想就这么抱着夏霜睡下去,这辈子再也不要醒来了。

      然而在第二天黎明的时候,夏霜一身军服地站在床边摇醒了她。

      莫英男上车时,忽然回头郑重其事道,“你也要活着,我们……”

      夏霜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告别。莫英男在很久以后才想起,这是她第一次见夏霜的笑容里有温柔。

      她们在黎明的晨曦里诀别,然后背道而驰,两个方向。

      七月七日,莫英男在拥挤汗臭的火车上,紧紧攒住了怀表和那一份电报,电报上,有盛洁的住址。

      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夏霜在战火里彻底化身修罗,重型机枪她一个人便扛得动,身旁的小兵倒了,她也不需要副手,在漫天的流弹里扫射。她的胸前开始爆开一团又一团的血花,如一朵玫瑰盛放的过程,极致美艳,然后凋谢。

      五
      盛洁在礼炮的爆裂声中回神,此时莫英男已经在她身旁坐下,人手一杯铁观音,甚为安详地喝着。

      那一年的战火辗转里,没有谁能永久地陪伴着谁,而莫英男找到她的时候,早已是两年时光过去。那时的南京人心惶惶,到处总有暗杀,盛洁孑然一身地带着女儿,开始做起了最低层的姆妈工作。莫英男握着怀表,依然是短发打扮,这一年,他们都三十岁,已近不惑了。

      莫英男是台湾人,曾经也是娇生惯养的俊俏少女,可如今,三个女人便这么仓促地构成了家庭。

      日本投降那天,盛洁由于太激动,把怀表落在洗衣盆里。于是那怀表也像终于满足了最后的愿望似的,正儿八经地寿终正寝了。

      六岁的外孙女蹦跳着跑来,手里是一把仿真的玩具手枪,她满脸得意地笑,“外婆,奶奶,你们看我会打枪,我是会打枪的女英雄!”

      莫英男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笑着说,“是呀,你是英雄,我们都爱你。”

      盛洁安详地闭上眼,怀里是一枚早已停止转动的怀表。

      六
      那一年的战火纷飞里,夏霜跪在战壕里,看着胸前汹涌而出的血流,默默地想:下辈子,做个那样的女人吧;下辈子,和她在一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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