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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当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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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回到家的时候,盲目的母亲正在家里做饭。
“娘。”他跪在母亲面前,任母亲一点点的抚摸着自己的脸庞泪如雨下:“儿子不孝,这几年让您一人在家受苦了。”
他是遗腹子,从来都没有过父亲。母亲一个人拉扯大他,送走了婆婆,替他张罗着娶了媳妇,谁知道媳妇生下孩子就过世了,又是母亲帮着他拉扯大孙子,为着家庭的生计母亲熬瞎了双眼,可他和孙子却在几年前被抓去一起充了军。
“我的孙子呢?”老母亲颤抖着问:“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他打建业的时候立了功,将军给他升了官,暂时回不来了。”他安慰老母亲:“我担心您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就先回来了。你瞧,当今的皇帝统一了天下,以后咱就可以安安心心过日子了。”
他搀扶着母亲坐下,细细的问起母亲的生活,在战场出生入死的日子里,他最担心的,就是孤苦无依又眼盲的母亲怎么能照顾好自己。
“有一位好心的年轻人。”母亲回答:“他住在离这里有十里路远的地方,每天晚上都会过来帮我做农活。”
那天夜里,男子果然听到外面有声音,他跑出去,山月东升遍野清辉,自家那半亩田里,有个身影正锄着地。
男子走了过去,那人停了下来,直起身转过脸来看他。
那是一张很年轻很英俊的脸,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倚锄而立的样子像是一株在月光下挺拔的树,而当男子更走近一点,他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那人穿着一副铠甲,在月光下发着幽暗的光芒。和男人当兵时穿的普通铁甲不一样,一看就是精工打造。
他慌慌张张的行了个礼:“大人。”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脱口而出这个称呼:“这几年小人老母劳您照顾了。”
那人摆了摆手,这个随意的动作所带出的一种风度和压迫感,和他年轻的脸并不相配,但却让男子更加确定了对那个人的称呼没有错。
“大人对小人老母的照顾,小人实在是无以为报啊。”
那人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的打量了他一下,月光之下,似乎能看到那人缓缓的在嘴角勾起一个微笑,然后继续转过身去锄起地来。
男子立了一会,也返回家拿了把锄头跟在那人的身后锄着地。
男子的家很偏僻,周围再无别家,月明星稀,翻起泥土带出的清香让人心情沉醉,夜风中时不时传来不知名动物的叫声,除此之外锄头落在土里的声音,和那人铠甲随着动作发出的金属碰撞的响声。
当月亮从东边移到西边,他们停了下来。
“该如何感谢您呢?大人。”男子继续追问。
“如果一定要感谢——”那位穿着铠甲的男人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如果仔细分辨,能够听出一丝本地口音:“请送我一双靴子吧。”
这时男子才注意到,这位穿着精工制作的铠甲的大人,踩在泥土里的双脚却只穿了袜子,上面溅满了大片褐色的痕迹。
“我找不到靴子了。”穿着盔甲的人丝毫不觉得尴尬的坦然解释,他指了指西南方:“我要去那边找一位大人,可是没有靴子我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男人低下头,他只有一双布鞋,因为穿得太久已经破烂不堪。“明天,明天我一定给您送来。”
穿盔甲的男人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盔甲哗哗的响着,男子恭敬的作揖送他离开,等他抬起头来,男人已经消失在了山岗的那头。
男子忍不住想,西南方,不就是已经灭亡了的蜀汉吗?这个人会不会是个逃亡的将领?可是他这么年轻,蜀汉已经亡国十六年了。
男子回到家里的时候,正好东方开始泛白,母亲正坐在堂屋里等他。
“你见到他了对吗?”母亲问。
“是啊,见到了。”他关上门,然后走到母亲身边。“那位大人很英俊,看上去不像是一位普通人呢。”
“他说什么了吗?”
男人摇摇头,然后意识到自己母亲看不到:“没有。”他回答。出于不想让母亲担心的心理,他隐瞒了关于那位大人和靴子的事情。
母亲有些古怪的沉默了会,然后指了指他的房间。
“你走了那么远的路才到家,昨晚又幸苦了一晚上,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衣物我给你准备很久了,就等着你回来。”
男人应了一声。
母亲准备的不光是衣服,还有一双新靴子。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这样一双靴子甚至有些奢侈,当然,如果配那位将军的盔甲还是不够精致,但是已经是他能提供的最好的了。
“我想答谢那位恩人,”男人问母亲:“可以把靴子送给他吗?”
“不行!”母亲突然发起怒来抓着男人的手大声说:“绝对不可以!你如果将靴子送给了他,他就会离开,再也不会来了。”
男人吃惊于母亲的吝啬,在他心里,母亲一直是个温柔且识大体的人,但是他始终不敢当面反驳他的母亲。他将靴子收了起来,并向母亲发誓自己绝不会将靴子送给那个年轻人。
然而在晚上,当窗外传来铁甲的声音时,男人还是抱着靴子出了门。
“您瞧。我们小户人家,只有这种靴子。”他恭恭敬敬的将靴子捧过去:“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他们站在院子前的槐树下,月光透过树叶落下来,照在那人的铠甲上,分割出一个个或明或暗的区域。
穿着铠甲的人没有接过靴子,他摇了摇头:“这是你母亲在眼睛彻底失明前为你最后做的一双,这样的礼物我受不起。”
“但母亲的生活多亏了您的照顾,无论如何我必须感谢您。”
“我的母亲年迈的时候,我却无法照顾她。”穿铠甲的年轻人惆怅的说。
男人愣了下:“您原来是要回家去见母亲吗?”
“不——”穿着盔甲的年轻人没有回答,一个苍老的女声却回答了他的问题,男人转过头,看到母亲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倚着柴门瞪着空洞的眼睛瞧着他们,仿佛真的能看到他们一样。“他已经见不到他母亲了。”
穿着盔甲的年轻人,默默的侧过脸去,男人看到有什么东西似乎从他眼中滑落。
他又转过头去看着母亲,母亲佝偻着身子,布满皱纹的脸上都是怨恨。
他彻底的糊涂了,完全不明白母亲和这年轻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当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年轻人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月亮在空中行走,树影也慢慢的移动,他现在能清楚的看到那年轻人的脸了。
那些从他眼里滑落的东西,在他苍白而英俊的脸上留下的是血色的两道痕迹。
年轻人转过身子来,朝向他母亲。男人赶忙挡在母亲前面。
年轻人站住了,盔甲发出古怪的声音,仿佛有风从里面空洞的吹过。“我以为你一直都不知道。”
“怎么会呢?”母亲轻轻的回答,怨恨消失了,她又成了疲倦而温柔的老妇人:“即使我看不见,当你第一天出现,我就知道是你了。你的靴子,是我请人藏起来的,这样你就不会再去找那个人了。”
“唉——”年轻人叹了口气:“可是,我一定得去向他道歉才行。”
“然后你就不会再回来了。”
“我从来都没忘记这里是我的故乡,即使……我再也回不来了……”
母亲没有再说话,她只是跪倒在地上,以袖掩面而泣。男人试图扶起母亲,却惊恐的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母亲的身体。
年轻人走过来,捧起男人掉在地上的靴子。
“换上吧,时候到了,你的孩子天亮之前就会带着你回家。”他对男人说:“之后,你将会独自走很长的一段路,必须有双好的靴子才行。”
男人迷茫得瞪着年轻人,这个看上去只有二十六七岁的人却有着一双六七十岁的眼睛。他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战争、血光、以及死亡。
他想起来了,他死在了建业,在最后的战斗中死于流矢。
他换上靴子,朝着苍老的母亲和年轻的父亲各叩了三个头,然后消失在了黑暗中。
第二天,当男人的儿子抱着父亲的骨灰回到家乡的时候,迎接他的,只有年迈的奶奶。
“我不会哭泣的”衰老的女人说:“我一生中最后的眼泪,都在昨夜已经流尽了。”
就这么很多很多年过去了。
姜维字伯约,天水人氏,建兴六年降蜀,旋即街亭失守,老母妻子皆滞留魏地。后姜维以身殉国,兵变被杀,惨遭戮尸,不得安葬,有随从偷得衣冠靴子,背回故里,依南山筑衣冠冢,靴子别葬冢旁。
——要是没有靴子,就不会再去找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