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鹰与萤火虫》猪美美

6、第六章

　　这年的春末时节，神原将军大人的一系列举措，让原本还算平静的神原将军府，掀起了一股不小的波澜。首先是八代家的东知部被破格提拔为大纳言一职，八代家是神原将军四夫人的娘家，而大纳言这职位是太政官的首席次官，而太政官就相当于中原那里的内阁。原本就因四夫人的受宠而恩赐多多的八代家，这次登上了最高的权力舞台。这隐隐透露出了某种信息，这种信息自然被政治嗅觉格外灵敏的某些人捕捉到了，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原本跟在神原昌直身后献殷勤的一些人，转到了神原信常的屁股后面。

　　对于这些人我到没有什么可鄙视的，幕府将军是这里实际的掌权者，传统和习俗对这种至高的权力也是没有实际约束能力的，换句话说，传位于嫡长子这一约定俗成的规则，对于至高的王权也许不一定适用。对于某些人来讲，选好位置站好队，对日后更好的生活下去是至关重要的，为了生存而挣扎，我也不能例外，又有何可鄙视别人的。

　　今夜天空有些阴沉，月亮朦朦胧胧的隐在云里，星星也暗淡无光，说不定是要下雨了。我背靠着一处假山，等神原信常来，我想跟他打听一下，近来在这里陪伴神原家世子就学的许多人都放回去了，何以我却没有动静。此外，还有现在外面传的沸沸扬扬的他要与关中的大族北条家联姻的事，是真是假。但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前来。

　　这时一个绿色的亮点从我眼前飞过，我伸手一抄，将它抓在了手里，却原来是只萤火虫。这才发觉原来已是夏天了呢。

　　“萤火虫小时候都一样，都是小爬虫，但有些长大后就长出翅膀来，可以飞上天去，但另一些终其一生都只是爬虫，永远飞不起来。”神原信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信常有了翅膀可以去飞了吗？”我的声音是如此的冷静，带着冷漠的了然。

　　身后沉默了半晌，然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久治也是出生在大家族中的，有些事情你该明白的。”

　　“是的，我明白。”一段青涩的还没来得及展开的感情，迅速凋萎了，让位给水涨船高的野心。“换做是我也许同样会这么做。”何况是两个本来就没有将来的人。

　　“你能理解就好。”他语声顿了顿，然后用一种似是叹息又带有些暗哑的声音道：“无论如何我想让你知道，我没有骗过你。”接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向远处去了。

　　没有骗过指的是什么？是说爱我呢？还是指从未曾许诺过我什么，所以也不算骗我？我笑了笑，探究这些有何意义。摊开手，手心里的萤火虫已经被我捏成了肉泥，但居然还在发着光，这东西可真是奇妙。

　　骤然起了一阵风，挟着雨点噼噼啪啪的落了下来，我坐在雨中，看着掌心里那一团发着光的残骸被雨水冲走，才站了起来往回走。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我走回住处时，它已经停了，我看见藤崎助正站在门口等我，他手上拿着一件蓑衣，但身上却是湿淋淋的。

　　“主人，刚才我找不到您，现在……，那，您要不要洗个热水澡？”他有些笨拙的说道。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是的，只有雨水，心里虽然挺憋屈，但还不至于到伤心的程度，“好，洗个热水澡，你也淋了雨和我一起洗吧。”

　　“是，是的，主人，我，助这就去准备。”结结巴巴的说完，一溜烟的跑走了。

　　“真没办法，对他和颜悦色一点，他就能美上天去。”我摇着头无趣的自语道。

　　*****

　　“咳咳。”我偎在被子里，看着藤崎助将父亲派人送来的东西一一整理好。自从初夏时淋了一场雨后，喉咙总有些不大舒服，时不时的就咳嗽几日，开始觉得不碍事，也没在意，但入了秋之后，却似乎严重了起来，这两日竟有些低烧。

　　听到我又咳嗽，藤崎助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九兵卫开的药似乎不太有效，不如请这府上的大夫来给主人看看吧。”

　　“神原信常的婚礼就这两天了，府里上下都为这事忙活，我这点小毛病还是忍忍吧。”

　　藤崎助点了点头，继续整理东西。随后他将一个用绸缎包裹着的雕花小盒子推到我面前，“这是平岩大人为神原三少爷准备的贺礼。”

　　我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一对有鹌鹑蛋那么大的金灿灿的滚圆珍珠。这种金色珍珠是我的家乡九江湾所特产的，但个头这样大，成色这样好的却是极为稀罕的，记忆中母亲视为传家宝的那串珍珠项链上最大的那颗珠子，也不过如此，在这一特种母贝已将开采殆尽的现在，这样的珠子兴许天下间再找不出第二对了。

　　我拿着珍珠，眉头越拧越紧。就算是神原信常现在的身价水涨船高了，但这样的厚礼似乎也有点过了，莫非是父亲有什么事想求助于他？

　　“阿助，为我更衣，我要出去一趟。”将军府的质子现在走的都差不多了，可始终没轮到我，父亲在这个时候给神原信常送份大礼，其用意八成就在这里，长谷九兵卫没探听出来的消息，说不得要我自己去问个明白了。

　　“助跟主人一起去吧。”藤崎助看着我有些担心的道。

　　我想了想，低声对他说道：“你多带上些银钱，去飘香妓馆，如此这般安排……”

　　交代好了藤崎助，我换上件朴素的灰色布衫，带着几分病容憔悴，找上了神原长春。

　　神原长春和神原赖吉的背景我一直忘了介绍给大家，神原长春的背景其实挺硬，他的舅舅村上宽是神原鹿之介的财政大臣，国库的钥匙就别在他腰里。比起神原长春那个有钱有势的舅舅，神原赖吉的靠山就差的多了，他的母亲出自浅野家族，浅野家族是神原鹿之介的死士，除了衷心外就只剩一穷二白，他在这府里能过着舒服的少爷生活，全靠神原信常护着和神原长春接济着。

　　神原长春的性格十分文静，他对于文学和音律上的兴趣远大于对政治和武学，他一大嗜好就是藏书，因他身份上的优势，他派出不少家奴给他找书，只要听到哪里有好书，就想方设法的搜罗来。这两年中我常常来他这里借书看，也算得上是常客，所以也不需通报直接进到他的书房里。

　　神原长春正埋首在一本书里，看得津津有味，看见我来，满脸兴奋的道：“好书呀，真是好书，看得我甚至都顾不得吃饭睡觉了。”

　　“哦，什么书让你这么推崇？”要知道神原长春的读书口味是很刁的，让他如此称道的书，倒真是引起了我的好奇。

　　“是咱们的船在中原沿海打劫的时候，裹带在其他财务里被一起抢来的，因之前我着人交代过他们的头头，弄到书就往我这里送，这么着就到我手了。”说着拿起一本书递了过来。“著书的人名叫龙跃，书中没介绍他在天语是什么身份，不过文笔极好，他的许多想法和主张都是前所未闻的，实在让人大开眼界。只是其中提到的一些东西感觉太深奥，一时想不明白，你也看看，我们一起参详参详。”

　　我拿过书来信手向后翻阅，只翻了两页就觉眼前一亮，“果然是好书。”一时忘记了来此的目的，一口气向下读去。

　　直到神原长春的一声悠然叹息，把我从书本里拉了出来，“这个故事真是太感人了。”

　　“怎么？”我探头过去看他手里的书。

　　神原长春点着手里那本书书页的最后，“这也是那个龙跃写的，讲述的是一个命运坎坷，却坚强执着的女子的故事，她不屈服命运，勇敢的追求真爱，真是了不起。”

　　我看了看手里这本书，皱着眉头道：“从他这本书上看，这个人思路清晰的很，该是个有抱负的人，却又弄那些个风花雪月的东西，看来终是个俗人。”

　　“我倒觉得这人乃是性情中人。”神原长春面带向往的说道。

　　他这人便是这样理想化，我不想与他争辩，看看窗外已近黄昏，已是再耽搁不得，放下手中的书，“这书改天再看，我今天找你是有别的事的。”

　　他想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你说来听听看。”

　　“不如出去喝一杯吧，就去上次那个飘香妓馆怎么样？”听说神原长春近来常去飘香妓馆会那个喜子，我知道这事还源于那个花了不少钱得来的包打听长谷九兵卫。

　　本来他的样子还有些迟疑，但一听说去飘香妓馆，立时欣然同意了，“好久没见到喜子了，很是想念呢。”言下毫无避讳之意，同时把他刚刚看的那本‘风花雪月’塞进怀里，“这书想来喜子定然喜欢。”

　　依旧还是上次那个单间里，依然招了几位艺伎表演助兴，只是这次作陪的只有喜子一个，而且喜子面上洗的干干净净的，没有着任何脂粉，衣服也较为朴素，看起来没有上次华美的样子，倒越发显得清秀。

　　看我打量喜子，神原长春笑道：“现在喜子就只接待我一人，我喜欢她这个样子。”

　　以他的身份，又多的是钱，包养个妓子也是寻常，我只笑了笑并不放在心上。
　　他与我喝了两杯酒之后，直截了当的道：“喜子不是外人，久治有话不妨直说吧。”

　　“也没什么事，只是在府上就读的各家公子差不多都回去了，想来我离开的日子也近了，所以请长春出来好好叙谈叙谈。”

　　“久治。”神原长春看着我，摇了摇头，“你只怕一时还走不了。”

　　“却是为何？”我皱眉问道。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在这里和我和赖吉一起读书习武不是也挺好么，不要想太多。”

　　我心中一沉，看来此事相当严重。抬头看向在台上唱曲的艺伎，打开手中的折扇，轻轻摇了摇。

　　不多会儿，那艺伎换了个柔婉清新的曲子唱起了，“暮春临窗看花天，园中樱瓣飞……。”

　　神原长春轻咦一声，“久治，这不是你写的俳句吗？”

　　“是呀。”我故作惊讶的道：“这是我九岁那年写的，没想到流传的这样广，还竟然被京都这里的艺伎谱上了曲子来唱。”

　　“古来赞美樱花的俳句最多，但都不及你这首清新脱俗，难得这曲子做的也好。”说着用手指在桌子上打着节拍，“只是这两年怎么没看你有新作问世呢？”

　　“创作诗歌是要有心境的。”我缓缓叹了口气，想了想道：“既然说道诗歌，今天我便即兴作一首吧。”

　　神原信常大喜，“如此甚好，喜子快拿纸笔来。”

　　我挥毫落笔，神原长春在一旁随即念出：

　　“京都旅客病中人。
　　冷落秋声寂，
　　几度梦绕故园地，
　　花落人空忆。”

　　神原长春念着念着声音渐低，犹豫片刻，他对喜子摆了摆手，“你先回避一下。”

　　“你家九江湾那里海湾条件得天独厚，我父亲想要在那儿建造水师基地，造船兼练兵，但和你家现在谈不拢。”神原长春压低声音对我说道。

　　九江湾是我平岩家的地盘，那里以出产金色珍珠闻名于世，那种能生出金色珍珠的母贝只能在九江湾存活，原因就是九江湾独特的海水条件。九江湾是一个很大的海湾，湾底很深，但湾里的海水却很平静，终年不起风浪，因为在湾口处有一块巨大的陡峭岩石，好像一座照壁一样，挡住了湾外的风浪。另一方面九江湾的位置也是极好，每到秋冬季节，就会有一股寒冷的暗流，绕过照壁岩，在九江湾的湾底绕个弯，因为湾中的平静海水，减缓了暗流的流速，使得暗流中携带的大量营养物质留在了湾中，滋养了金珍珠母贝和许多珍稀鱼类以及海鸟。没想到我家这块富饶的海湾，竟然被神原将军盯上了。

　　“可是江户那边，将军大人不是已经……”我的话戛然而止，江户那边他已经建了一个很大的水师基地，但他还想在九江再建一个，只能是一个原因，他要造更多的船，练更多的水兵，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海那边富饶的中原大地上，拥有广袤的海岸线却没有强大水师保护的天语国。

　　我觉得阵阵头晕，用手支着额头，怕是又开始发烧了。

　　“久治你还好吧。”神原长春关心的问道。

　　我站起身来，弯下腰，对他深深行了一礼，“谢谢你长春，我有些不大舒服，先回去了，既然走不得，我们日后慢慢再叙。”

　　神原长春也站起来，“这事你不要太担心，我二哥现在正在尽量跟我父亲为你争取。”

　　神原信常吗？他肯为我争取一二也算是有心了，不过这样的事……，哎！

　　走出飘香妓馆，藤崎助立刻迎上来，面带兴奋的道：“主人，助这次事情办的您还满意吗？”

　　我闭了闭眼睛，头越发昏沉了，身上也阵阵发冷，心情更是糟透了，“满意什么，回去了。”

　　往前走了没几步，突然间觉得天地都在晃动，脚下不稳几乎站不住脚，难道是我病得太厉害了吗？正在我瞎琢磨时，藤崎助冒冒失失的抓住了我的手，“快跑，地震了。”

　　地震？虽然我自幼生长在地震多发的倭国，但真赶上还是头一遭，我此时发着烧脑子晕沉沉的，不太分流，但所幸反应还是够快的，在脑子反应出来地震是什么之前，已经撒腿开跑了。

　　这条街上店铺林立，剧烈的晃动中，店铺的灯火全部熄灭了，周围一片黑暗，黑暗中有建筑物噼里啪啦的倒塌声，有人的哭喊声，人们纷纷逃出屋外，乱七八糟的在街上乱跑乱撞。藤崎助拉着我一路撞开人群，试图冲出这处混乱的地方。

　　突然我听见头顶上方传来“呼”的一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从上面砸了下来。藤崎助一把将我按倒在地，他的身体扑在我身上，紧接着“哐当”一声大响，不知那东西砸中了藤崎助哪里。

　　我爬起来拉他，他一动也不动，不知是不是死了。这时后边有人撞过来，又将我撞倒，同时更多的人从我身上踩过去。我再顾不得藤崎助是死是活，放开他奋力从地上爬起来，在人流的推搡中越跑越远，不知走了多远，大地不再颤动了，周围也空旷了起来，我松了口气，在两耳嗡嗡作响中，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