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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谢悲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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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宗八年.
承平门外人声喧嚣,一时人头躜动,热闹非凡.
城外一队人马正列队入城,为首的兵士排开围观的群众,呼喝声,私语声交织一片.自移都以来,人多安守己份,避言战事,已少有如此景象了.
队列中的年轻将军,白马扬鬃,青衣甲胃,远远看去,满面尘色掩不住的眉目俊秀.
他纵马缓缓驰过长街.人群也跟随他而移动,人人的目光,都仿佛停留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欢呼声刚停下,人们却又开始聒躁起来.
“…….听说是杨枢密使的子侄哪…这仗赢得真是漂亮.”
“怪不得,家学渊源,原本是将才之门…”
“岂止……今次却是大快人心.”
“便是,也叫突脱延晓得,我们大宋也不是就没有了人…”
马上的少年将军无视人群的沸腾,刚转过德胜门,便见三骑一轿,早已停在那里等着.
那三匹马都是混身乌红,停蹄嘶鸣,显然是宫内禁军的伺用.
当先马上的人,身材魁伟,形似粗犷,偶尔却从神情气度里透出些许睿卓与敏锐.见到那凯旋归来的少年,已大笑着从马上翻身而下,迎了上去.
少年将军见了他,显也吃了一惊,连忙翻身下马,正让那粗犷的汉子一把抓住了臂膀.却见他汗水涔涔而下,脸色唰得变白了,勉强笑道,”杨思城见过舒大人……”
舒无戏看他脸色,一楞,继而便猜到自己是触到了他的伤口,赶忙松开,又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悻悻道,”还有伤了哪里么?”
杨思城目光惨淡,末了,却是淡然一笑,道,”只此一臂,而已.”
舒无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他片刻,眼睛渐渐亮了,忽然拉起了他的手,道,”好,三万厢军迎敌,他奶奶的那天还以为你小子瞎吹胡说的一通来糊弄糊弄俺哩,想不到你还真敢去.!哈哈,措敌百里,独伤一臂,你真够本事!也他妈的为我们出了口怨气…怨气…”
杨思城却似出了神,半饷,才困倦一笑,道,”多谢舒大人亲迎.”
目光一转,却注意到了旁边的青丝小轿.暗中皱眉:这有名的粗豪汉子,竟将家眷也一并携来了么?
舒无戏却似未曾注意.径自拉着他去面圣秉呈了.也不再管顾那小轿.
杨思城重新上马,过那顶小轿时,只觉得轿中似有人正冷静地注视着他.他明白地感觉到,自己虽看不清轿中情况,但轿中人必定能看清自己.
却是清冷若鉴.
他心里一凉,若是以往,他又何曾怕了这冷冷的审视?
那时,他还是俯仰无愧的.可到如今…如今呢?
他不及细想,蹄已扬灰.
杨思城终于随舒无戏策马而去,走时笑容微涩,也仍在猜疑:这轿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诸葛神侯府.
哥舒懒残来了许久,却只能干看院子里的一老一少对坐静弈.
诸葛看到他来了,只笑说,”你的来意我知道,不急,完了这局棋,我们再说.”
这一下,却下了足有半个时辰.
哥舒懒残在院里绕了好几圈,终于忍不住朝他们走了过去.
诸葛却在此时落定一子,对面不满弱冠的少年温厚一笑,道,”世叔,我输了.”
诸葛目光和蓄,忽然道,”你大师兄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少年垂下了头,低声道,”是.”
诸葛先生捋了长须,端祥了他一会儿,道,”你今日棋路却乱了.”
那少年知晓在这似能看透一切的目光下,心事难以掩藏,当下推席而起.整敛衣衫,极为小心慎重地道,
”弟子铁游夏,有一事要请教世叔.”
哥舒懒残却颇为惊异,他素知这孩子心性厚重,从不肆意玩笑,如此相待,必定有重要事体问询.
诸葛先生面色如常,随手拂去残子,另拈了颗白子,摆在棋盘正中,微微笑道,”是否你大师兄的言论,又有令你不解之处?”
铁手然道,”大师兄原本天纵奇才,弟子…实在是愚钝.”
诸葛先生听罢一笑,示意哥舒懒残坐下,才道,”不忙自遣,先把他对你的说话,讲出来听听.”
铁手应声道,”大师兄今晨跟随舒大人去接杨将军……”
哥舒懒残微微一怔,道,”他也去了么?”
铁手恭敬地答道,”是,大师兄的座轿一早就出了承平门,一直在德胜门候着.”
诸葛先生正信手摆子,仿佛根本未在意两人说话,此时忽然却问,”杨少将军麾下先锋将,是否名唤游易重?”
哥舒懒残对军务本来极熟,稍一思索便道,”不错,此人年纪虽轻,却也是个人才.”疑惑道,”问这个做什么?”
“没有什么,”诸葛转目间又摆下一子,却转头对铁手道,”你大师兄说了什么?”
铁手犹疑了一下,方道,”大师兄他…他说….”
哥舒懒残见他吞吐,好奇心也上来了,催促道,”快说.”
铁手缓缓吐了口气,才道,”他说,杨将军去时已抱必死之心,此番回京,三日…三日之内,必死无疑!”
哥舒懒残勃然变色!
这几日,京师上下,皆为杨思城的战功欢欣鼓舞,忘乎所以,甚至当今圣上,也亲自破格接见,授勋于他一个小小的衔补副使.可见杨思城在众人眼中,已被看成是救国的英雄.
而这时候却有人说出了这样的话,”三日之内,必死无疑!”这又叫他如何不惊愕!
诸葛先生却是波澜不惊,微笑地看着哥舒懒残,道,”大人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哥舒懒残呆了半饷,方才吁出一口气,喃喃道,”这….这真是怪了…邪了.”
诸葛道,”哦?”
哥舒懒残苦笑道,”这话,听一次也已够了,想不到一天之内,竟听闻两次.且两次皆出于孩童之口.你说是不是奇到怪处,怪到邪里?”
诸葛先生这回倒真有些诧异,道,”哦…不知是哪家的孩子?”
”这…我可不大清楚”哥舒懒残怔了怔,才道,”但那孩子是雷满堂带来的,似乎是姓苏.”
姓苏…?
诸葛沉吟片刻,似乎也在犹疑之中,最后还是长长叹息了一声,起身离座,匆匆向哥舒懒残道,”大人告座,我去一趟.”
哥舒懒残讶然道,”先生要…”
诸葛先生长袖一收,微微颌首道,”进宫.”
诸葛先生走了良久,铁手却仍旧在棋桌前徘徊不去.
且瞬也不瞬地瞧着棋局.
哥舒懒残却越想越不安,觉得事情之严重,早已超乎其想象.若非诸葛要他在此相候,他只怕也早已赶入宫去了.
铁手仍却沉迷其中.
他忍不住道,”你世叔并未为你解答疑难,你难道不觉疑惑?不求解答?”
铁手微微一笑,道,”世叔已回答了我.”
哥舒道,”他已回答了你?”
铁手目视棋盘,只见正中一行白子,一行黑子,整整齐齐并列而排.
哥舒道,”这又算什么意思?”
铁手思索地一笑,答道,”黑白分明,我只要识得黑白,其它的表象,我若想不明白,又何需去想?自有人想.”
午后,诸葛未归,铁手陪着哥舒查看了些案卷,却也抽空去了后面那座小楼.将方才弈局时的说话,讲给他那”大师兄”听
他也去叫哥舒,哥舒懒残却推脱了不上去-----
说来,他是经不得小楼主人的清乍寒冷.虽说平日里叱咤庙堂,没有他不敢骂的,但不知何故,见的这人,仍觉心悸.
或说,是他太美,太好.
太过美好,兼之冷寒,故而,他也不意常见,只作远观.
他在楼下相候,楼上两人却刚巧凭窗.哥舒倚栏坐着,也隐隐听闻了两人的谈话.
“….既然世叔也早有所察觉,为何反要哥舒大人等待?”这是铁手的声音.
“你错了,”另一个语音淡淡道,听他说话,似乎很难依年龄判断,虽然也清越,但却切冰断玉样的沉静,”世叔他是仍有犹疑.”
“犹疑?但…但他老人家与我对弈,仍思虑清明,且落子如风呀.”
“那不同.世叔是借棋求策,一子便是一步,每落一子,便更清明,终了一局,就是做出了一个决定.” 那声音不假思索地道,”所以,世叔才会力求局终.”
哥舒苦笑.哪里像孩子,太吓人了吧.
审时度势,揣人心思,不是教得会学得来的事.更何况他猜度的人是诸葛先生.
楼上铁手思索良久,接道,”我明白了,世叔举动间都要权衡利弊,在杨将军一人之安与朝堂平稳间摇摆.不能为此一事滋生祸乱,也难以至杨将军此等人才于不顾.故生犹疑….”
哥舒会心一笑,师兄俩的谈话,像是专门为他解惑.
诸葛…诸葛…难为你哪里找去了这么两个孩子.或者,是只可遇,不可求,又或者,是只有你,才留得住他们吧.
大慈恩寺.
长安城荣及百年,也尝有寺曰慈恩.
如今的慈恩,没有了盛世的浮华,博得了乱世的清灵.
在这一片的清华纷乱中,他,来了.
宽轿,素衣.
他来求的是心境,也是心静.已近黄昏,他遣去了下人轿夫,扭了机括,轿内座椅脱滑而出.
不知宫中情形如何.他偏首一想,便陷入沉思.
不过弱冠,竟劳心若此.然而看他眉眼,那分明还是个孩子.
一抬眼,稍远的地方,立着两座楼.
新起的楼,一青,一红,漆色犹新,然而淡雅,虽不扎眼,细看却自有一派气象.
他看着,心里便想:
这楼的主人,想来也是有心之人.
他在凉风里坐了一会儿,薄衫清冷,刚觉得凉了,便听得有人在身边咳了一声.
他却未惊.
闭目.不露声色.作养神势.
半饷,觉得眼睛一暗,面前有谁挡住了光线.接着又是一阵咳,然后一个年轻的声音叹息着说,”秋凉了.”
他不答话,当没听见.
那人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一笑,才道,”这位小姐,你…”
静坐如山的他豁然睁眼.
面前的人,浅酌着笑意,苍白着脸色,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见他睁眼,笑说,”算是迫你睁开眼了.”
他头一回竟私下觉得有些窘迫,也有些气愤,毕竟仍逃不过是小孩子.
面上却绝无人可以看出,反而挑衅地,冷冷地盯着那始作俑者的少年.
那少年的笑容,全可化有无中,虽然在笑着,可却说不出的冷淡.
且…
好看.
没错,是好看.
他一睁眼,就知道上当.
他的身上,男装穿得整齐.谁会看不出来.
这个人,微笑着,骗过了他.
他忽然就有了一个感觉:
他觉得,这个人的仁慈和狠毒,是混在一起的,是分不开的.
太过危险…
他冷笑.
少年微哂,看了看夕阳,又低头看了看他,道,”我要走了.”毫无预兆的,像一个突兀的收梢.曳然而止.
然后转身,拔步.
忽又回头.伸手,解袍,递过去.
是件深灰内线湖蓝的披袍.
“这件衣服,我穿过了,可算是百病袍.”那少年淡淡说,”或可免灾免病.我送给你”
他却并不伸手接,冷冷回了句,”用不着.”
少年手腕一抖,那袍子徒然滑落.自动披落到他细弱的身躯上.
没给他机会反驳.
一阵怵心的暖.
他一眼看出,很高明的内功,是出自名师.
他看那少年向那两座高楼走去.沉思片刻,催动了座椅离去.
却听风里,传来了咳声.
这是无情,第一次看到苏梦枕这个人.
在金风细雨,青红二楼前.
诸葛先生回来,是第二天清晨的事.
他疲倦,然而无奈犹胜于疲倦.
杨思城没有死.
“他?”诸葛一被问及,这样疲倦地答,”他在宗人府.”
铁手不便再问,但也已隐隐猜出:
问题,只怕出在昨日午后世叔提及的那个先锋副将,游易重.
如若不然,他不会在举步定度的关键时刻,忽然提起此人的名字.
必有缘由.
第二天,杨思城的罪名昭告了,是通敌卖国.
众皆哗然.
明明他是帮朝廷打了胜仗,却说是卖国.这没有道理,也太不讲情理.
然而皇榜已出:
两日后问斩,事已成局.无可挽回.
消息传入神侯府.
当夜小楼的灯盏,一夜未灭.
第三天,也就是杨思城赴死的前夕,下了今秋的第一场雨.
而无情失踪了一夜.
回来的时候,白衣委顿,衣衫上沾了血迹,而他单薄的身体多日未眠,虚寒入侵,早已经受不住.一回来,人就虚脱,几乎寸步难行.
诸葛已上朝去了,门人慌忙叫来了正在早功的铁手.
乍见,铁手以为他是受了伤,冷汗都流了下来,失措地唤了声,”大师兄…”
却不敢再问下去.
他俯视座椅中安然端坐的他,一时慌了手脚.
而他那年岁尚幼的大师兄,手足冰冷,面无生机,唯神色还坚定清晰.
“这不是我的血,”铁手听他淡淡地说,”这血是游易重的.”
“…….他?!”
“他昨晚劫狱,已经死了.”
游易重劫狱?
那劫的一定是杨思城,杨思城现在又如何?
铁手还想再问.
可他不忍再问.
大师兄,会有他的宁静卓绝.
他心里也有忍不住要安慰他的话,可是一句都没有说:
他也自有他的坚毅沉静.
那天,铁手没有来得及问.
而他终其半生,也没有再听他的大师兄提起半句:
昨夜西风,凋尽碧树.
那是怎样的一夜?
可他推他进去的时候,恰看到他正低头,看自己胸前的那一大片血迹.
仿佛看了许久,想了许久,才缓缓闭上眼睛.
当天正午,杨思城于游街后斩首.
经过的街道,巷口,民众无数,然而鸦雀无声.
没有人喧闹,叫骂,人人都安静了下来,默默看他和他的囚车走过.
这是三十年来大宋唯一一个在沙场上立功扬威的将军.
来时举京的轰烈,去时满城的静默.都是对他发自内心的崇敬和尊重.
杨思城死.
有一种潜默的,无望的情绪,在人们当中轻轻地蔓延开来.
而当时听到报时的无情,倚在榻上,却是快慰的表情.
“他们终能再见了.”
他欣慰地说.
那时他身子已虚得不能动了.
而他这一躺,就是好几个月.
不能行动,幸而仍可执卷.
读书.
一本法华经,一卷须弥录,他可作数月观.
佛的慈悲,人的慈悲,究竟不同.
他坐着时会想,不能行走,他才有如此思想,会否是佛的慈悲?
杨思城.游易重之死,会否是佛的慈悲?
佛或会说,世人皆苦.好人?可以不苦.
他相信好人得到的慈悲.
这样的苦,这样的痛,或伤及肉身,性命,神魂精魄:
闭眼,再睁眼,原来都是慈悲.
它来时,只需轻轻接过.
轻轻泛黄的一页页过去,竟将六年都轻易翻过.
六年,日子对他来说是快的,等秋叶转黄,等临冬降雪.
这段时间他少出门,但多思虑,也不觉清闲.
他的身子不见大好,是在病榻上见到了崔略商.在病痛中认识了冷凌弃.
而他又凭着惊人的毅力,硬是从缠绵病榻一点点,一丝丝地好了起来.
追命就曾感慨地说,”看过大师兄的病,才会更佩服他这个人.”
徽宗十六年,蔡京坐大,再度为相.重翻党人碑.逼死诤臣枢密使杨裳.
同年,京城里还死了一个颇为重要的人物.
他的名字叫苏遮幕.
刚刚在京城落地三分天下的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苏见卿!
无情同时接到了杨裳和苏遮幕的死讯.
这两人几乎是同一天咽的气.
而这两个人,也引起了他的一点思绪与回忆.
他放下奏报.也正秋凉.
他畏冷,却从来不怕去面对寒冷.
柜里,有当初那件血衣.
无情记得那一夜:
这衣上不止是游易重的血.
还有…
另外一个人的血.
他记得杨思城面对闯进来的游易重,宽容饶恕后的平静,”你是金人,我不怪你.这样的世道,我们各为其主,难免互相伤害…只是.我太放不开罢了.”
“什么是放得开?你为什么不放开?”清秀的副将隔着铁栅,用力扯着他的衣袖,刹时泪流满面,”我父帅与你们的相爷有议,撤军撤防,今夜我们脱逃,没有人可以阻拦!你为何不走?”
“放不开的也是你啊,”他叹息着最后为他拭去了泪,”我不能杀你,也不能留你,才伤臂立志!与辽人战死是最好的结果,”悲哀地看他,”可你为什么引你父帅的兵马,打退了辽军?”
“有什么不可以?”他握住他拭着泪的手,”我是看不得你死的.”
“呼延和是猛虎,你父帅就是毒蛇.我开这一先例,就是引狼入室,是汉人的罪人.”
“好呀,”游易重带了怨怒地道,”你忠君,你爱国.你可以在金銮殿上坦称自己通敌卖国!你得到什么?一纸斩令而已!”
“谁说我没有所得?”他坦然道,”以我一死,以儆效尤,三五年之内,谁敢提联金二字!”
无情记得当夜他说话时的样子.
身在斗室.
然而他看在斗室中的这人,忽然觉得就是千里草原,百里沙场,也仿佛是容不下他的.
因为他的这样轻轻一句话:
无愧将帅二字!
血光溅起的时候,无情第一个自隐身的地方冲出去.
游易重袖中的金刀,在他面前狠狠地插入了自己的腹中!
鲜血溅起!
他的衣角,也浸透了游易重飞溅出来的血.
朦胧中仿佛还有谁,冲在他前面,想要隔开那刀.
他没看清.
那是谁?还会在这样风雨的夜,同他一样潜伏在这里?
会有谁?还会想要在这最后一夜,默默地在暗处陪伴心目中的英雄?
秋灯夜雨,江湖萧索,杨思城你的最后一晚,怎可无人陪伴?
可他很急,觉得全身都在烧,在发热,血也一下子涌了上来.
他倒下去之前,最后听到游易重轻而清晰地道,”好吧…我们…互相成全,”仿佛带着释然的笑意,”我说了,我是看不得你死的.”
无情觉得自己后倒的时候,有谁在他身后挽住了他,抱住了他.
他在似曾相识的温暖里,失去了知觉.
“他怎么了?”
“他是冒雨来的,受了寒,心火上冲,才会晕倒.”
“你们认得?”这是杨思城的声音.
“不算认得,”另一个声音在自己耳边道,”可是他是我喜欢的人.”
他是我喜欢的人?
说得好轻松,其实,哪里有那么从容的事?
无情睁开眼.
杨思城的脸背着光,看不出神色的悲伤,可是他感觉他还是静的.
那样的安静.
看到他醒,似乎还笑了笑.
而他自己,正斜倚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的衣襟上,是淡,而冷的药香,还是茶香?
他轻轻推开了那人.
于是也看见了他的脸.
没有笑,唇边是血,苍白的脸色.
是他.
而无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以惯有的眼色.
清冷地
然后又以同样的目光,看了地上游易重犹温的尸身.
杨思城注视着面前的两个少年:
是不同的呵.
为什么要冷淡地敌对呢?
他伸手,伸出铁栅,最后抓住游易重没有带血的那只手,紧紧握了一握,才抬起头.
“好了,”他淡笑着道,”你们回去吧.把他,一起带出去.”
那少年一惊,扬眉,”他要…安置何处?”
杨思城道,”随你们欢喜吧.”
无情皱眉道,”那若将来…”
“他为我而死,”杨思城叹息着笑道,”还怕我找不着他?”
他们最后出来,隐隐还听杨思城清执的声音缓缓低吟:
“荒垔没兹
有草漫漫,
人生至此,
可以一死.”
无情一听,慢慢低垂了头.
而那玉带清瘦的少年,捧住了游易重的尸身,一顿,目中露出了一种火:
寒的火.
那夜,河水澎湃.
雨很大,他们好不容易火化了游易重的尸体,撒入河水.避入街市.
“为什么不让他入土为安?”少年问那苍白的孩子.
“他死的时候没有来得及想,”那孩子淡淡说道,”他现在说不定也想回家去,看一看.”
“这样他可以回家?”
“河水总会入海.一直向北,只要他想,为什么不可以?”
“你忘了,”少年看他认真的神色,也有些温柔纵容地道,”他怎么可以乱跑?他还要等人的.”
那孩子静默半饷,轻声道,”那…就让他自己选吧.”
我们就把你,留在这里了.
这一刻他们的冷淡与寒冷,才有了一点点的消退.
那一个死去的人,和那一个即将死去的人…
终究都是要随河水漂去的.
“我很喜欢你.”少年淡淡的眸色漫不经心.
“世上不乏可以让你喜欢的人.”他淡若无事地回答他.
“何必扯开?”少年凛着眉,道,”我只是喜欢你.”
他见他说得认真,不觉得好笑,看了看雨中屋檐下半湿了衣衫却坦然的他.
少年也回头看他,回头时冷淡好看的笑,在雨夜里有些微微的糊了,但他的语声是清晰的,”这世上,可以让我喜欢的,其实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已…”
“为什么别人不可以?”
“不是对手,”少年寂寞冷落地道,”何必害人?”
世上也只有他,还有他,他们的开局,才会是这样的.
如果换了不是他,或换了不是他,那么或许他就不说,或许他拂袖而去.
“你找对手,小心落败.”
“如果我愿意,”少年答,”就可以败.我不在乎败.”
“若死了呢?”
“如果我要死,”少年忽然盯住他,像开玩笑又似保证似地道,”一定先让你知道.”
他没好气地道,”通知我干什么?我不会来救你.”
少年道,”要我死不容易,像杨将军那样,自毁长城,自挖墙角,让那么危险的人留在身边,就像一座高楼被抽去了底砖,就是死,也是不值的.”
“不值?”他那时有种隐隐的感觉,忽然就很想劝他几句,可是终于没有.
仿佛,他知道他会重蹈覆辙一样.”
等到雨停.
披斜锦袍的少年,在短短一夜里两次发作了他的一身沉疴.
第一次,阻游易重自裁未成,他曾咳重吐血.
第二次,在这寂静长街的廊沿下.他的血沾上了那孩子已经不是雪白的衣.
而他苦痛时会有痛苦时的沉着.
也会微皱起挺拔好看的眉.
而那是一种惊人的魅力.
恍惚中又听到他和上一次同样说了句,”我要回去了.
回去?
那青红两起楼,是他的居所吧?
他不知道那时他说的淡淡的一句回去,并不是要回去那里.
第二天,少年就启程去了小寒山.
于是这一场相识,最后连一句珍重都没有留下.
或许还有那件贵重的裘袍,会在严冬的雪里,带来一丝暖意?
这是无人得知的事.
不知觉中,风雨四楼已成.
而他终究会回来的.
他回来的时候,已是京城三分天下之主,是千人拥戴万人敬仰的金风细雨楼楼主:
他是苏梦枕.
而他,他是无情.
他的回来是京城武林掀起惊涛骇浪的开始.
早知他危险,不会甘于平淡.
也听说,他身边,多了两个年青人.
且都说那是两个不世的人杰.
一个姓王,一个姓白.
只有他,才可吸收,容纳这种人吧?
就连他自己,当年也难以严拒他的行动和说话----
还有谁可以抗拒?
雷损的死,只不过是半年多后的事.
六分半堂还没有垮.
还有狄飞惊,还有雷纯:
那是个清灵迷梦一样的女子.
而他也是在雷损死后,才见到他.
依旧披着衣,清瘦了,也更寒冷了,目中的那一点寒火,就像是冬夜里一场凛冽的风.
是个让人敬畏的首领的样子.
不知微笑时,是否一如往夕?
苏梦枕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他们犹有默契地点头笑过.
不是以往了.
一在公门,一居草野,以他们的聪明,知道如何不牵累对方的.
擦身而过的时候,无情看到了他身后那白衣高傲青年的目光.
看的人,是已经背过身去的苏梦枕.
那是种浓厚的,复杂的,交织的感情.
是敬重,爱慕,嫉妒,还有….痛恨?
两个月后,苏梦枕着杨无邪亲自送了个包裹到神侯府.
给无情.
无情看了,微微皱起了眉.
京城,又要有重大权力变化了吧?
只是,他不能,也无力插手.
就在第二天,象牙塔和青楼,在一声巨响中,化为瓦砾.
苏梦枕失踪.
白愁飞一手掌握了大权.
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嫉妒他,记恨他,最后毁灭他,然后成为他.
白愁飞是这样的人.
就连他喜欢的,他都不喜欢.
甚至要去破坏它(她).
他不是当年的游易重,他的喜欢先会要了那个人的命.
而他,终究也会膨胀而毁灭自己的.
最后白愁飞死.
苏梦枕,也死了.
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无情,也微微恍惚了片刻.
他起来叫起了何梵,让他送一样东西.
给王小石.
然而王小石仓促离京.
东西没能交到他的手上.
最后,他亲手把他交给了戚少商.
戚少商疑惑道,”这是…….?
“是青楼的底砖.”无情疲倦地答.
“青楼?不是片瓦无存了么?”
“这是别人送我的.”无情淡淡道,”你收着吧.这是你们楼里的物件.有天重起青楼,或可用着.”
那是苏梦枕那天着杨无邪送来给他的.
“如果我要死,一定先让你知道.”
”要我死不容易,像杨将军那样,自毁长城,自挖墙角,让那么危险的人留在身边,就像一座高楼被抽去了底砖,就是死,也是不值的.”
到底是否值得?
等你真正遇到了,又会不会还是同当年一样冷静,知道谁是危险的?谁是不可以留的?
杨思城,游易重.白愁飞…
苏梦枕.
他默默想着这些人,一时无语.
天这时已大凉了.
他披上了那件长衣,几上仍旧是摊开的法华经:
人的慈悲,终究抵不过天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