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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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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菜眯眯眼,手扶在腰间刀上,冷笑。
湖蓝色锦绣缎子,翻底纳跟鞋,脖间搭了块纯白无杂色的狐裘,白齿红唇,他这一笑,乍动颜色,精致漂亮得晃眼。
“怎么?”他就站在堂上说,便是要说得里里外外人人都听得到,听得清楚,“敢情京城如今是人浮于事,大家都没活儿干了?还是天下太平了?统一中原了?年下河水决堤,也没见有什么人去管!这种见不得头脸的案子,也要调派人手下来彻查?!”
中堂上坐着的知县严大人,一张脸早就全青了,左右使个眼色,却都没人敢上去捋那小祖宗的虎须:看堂上的人,气势十足,拿腔拿调,哪里像个捕快了?偏生他爹是个现世的财神爷,得罪不得。
万般无奈,装模作样咳了几声,道,“那个......叶捕头......”
叶菜却正是意犹未尽的光景,眼睛一瞪,嘴一撇,全不把顶头上司当回事,“我们广沙县,人穷地方小,没啥好处,小庙里供不起大菩萨!他要来,可以,要走,也没人拦着。我便发一句话在这,他要来玩儿,好吃好住咱们供着,去时,华车锦马恭送;要是正经来办案子的,那可没话好说——咱衙门虽小,可还丢不起这个脸!”
严大人叹口气,好几次手都搭到了惊堂木上,外头围观的平民越来越多,这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倒成了个僵局,末了,也只得放任他在那里滔滔不绝,心想第二天,这番惊世骇俗的任性话儿,必定是街头巷尾人人传唱了。
叶菜倒是浑然不觉,他素来娇纵惯了,却也是真正倔强骄傲的脾气,哪里会管别人的处境?眼睛四处转看,一副你奈我何的姿态。
众人被他一看,竟没有不低头的,只望这小煞星,万万不要找上自己才好。
果然叶菜在围观人群中左看看右看看,伸手一指,叱道,“你,过来。”
众人各自松口气,被他点着的,是个藏青衣衫的年轻人,立在人群中,始终半低着头,也不甚起眼,听叶菜叫了,才缓缓抬头,笑一笑,指指自己,“我?”
叶菜看了,却怔了怔。
是个生面孔,生得一副好相貌,但又是极懂得隐藏的,并非泛泛之辈。
自己此番,可谓歪打正着。
“对,就是你。”他过去,趁势一把抓住这人的胳臂,扬了扬眉,大声道,“我们广沙县,有的是能人异士,随便找个人,就能让那个什么冯王盗归案!”
没人出声。
那人被他拉住了,也没有惊慌的神色,只是一笑。
叶菜冷哼一声。
环顾四周,慢慢地道,“三日之内,不动用衙里的兵力财力,就凭我们二人,我要那不知耻的东西跪在这堂上俯首画押!”
他个子不高,神色却凝重,两个人站在一处,自有一番气势,而他此刻冷声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一时人人都是愣怔的表情。
待众人回过神来,那骄横得没理可讲的叶大捕头,已拽着人,越过人群,不知跑去哪里了。
三天......?
这个笑话,不甚高明。
旁边人刚要发话,严大人已沉着脸,道,“随他去罢。”
另一边。
叶菜正上上下下打量面前的青年。
冷着脸,审讯的口气。
“姓什么?”
“白。”
“哪里人?”
“开封来的,路过。”
叶菜几没厥倒,“你不是本地人?”
那人一笑,眉目疏淡,说不出的好看,“我什么时候说是本地人了?”
叶菜咬咬牙,道,“不是也要是,话我都说了出去,接下来也由不得你:你须得替我办了这事,不然,可别想走!”
那人怔了怔,也不生气,反而笑道,“你真是捕快?说话却像强盗。”
叶菜甩甩头,不去理他,喃喃道,“如此一来,平添麻烦,既是外地人,还要和他解释事情始末,还要再勘查现场......”
回过头,却见那人不知何时已走出了巷子,忙叫道,“那个什么白......白什么?喂,你去哪?”
那人停下来等他。
叶菜跟上,见那人又对他一笑,“我听镇上的人说过你,你叫叶菜?你有好一片富贵家业不去坐镇,跑来当捕快做什么?”
叶菜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关你什么事?”转而问,“喂,你叫白什么?我总不好叫你白什么吧?”
那人想了一想,才说,“行五......你就叫我白五吧。”
叶菜皱皱眉,“白五?你没个正经名字的么?”
那人不答,回过头,笑道,“那前面我记得有个楼子叫做裕晚妆,不知还在不在?”
叶菜倒奇了,“是有啊,原来你来过?”
“是来过一次,”那人淡淡地说,“两个人一起来的。”
“来过?”叶菜道,“什么时候来的?”
白五侧着的脸,飞扬的眉梢,嘴边一点浅得若无的笑。
“倒真是忘记了,”他说,“好多年了吧。”
钱诗铜府第。
这次的苦主之一。白两白银,一夜间不翼而飞。
“这个冯王盗,九年前也出现过一次,猖狂得去了,结果有个高人路过,看不过眼,就把他收了,没投监,但也再没犯过案,都以为他改过自新,洗手不干了,谁知,竟又出现了......”
叶菜口上背书似的说着,眼睛却看着白五,越发觉得这人不寻常。
哪有普通人看一眼这屋子,就知道出路在哪,哪里是死角,可以躲避的地方有哪几个......
不服气地坐下来,瞪着左右勘查的白五。
白五自然也感觉到了,回过头,“怎么?”
叶菜继续瞪着他,“我开始觉得,你很可疑......”
白五挑一挑眉,继续四处查看,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叶菜讨了个没趣,不知怎么,也发作不出来,“你的样子,倒像是个当惯了贼的......”
白五漫不经心地道,“噢?”
叶菜自己翻了翻白眼,嘟着嘴道,“可惜我也知道你不会是冯王盗......他的样子,我认得的......”
白五站起身,安静闲适的表情,在他身上再合用不过。
笑着看向叶菜,
“照你说的,这个冯王盗,偷遍了全镇略有薄财的人家,独独不偷你们家的——难道他还嫌你老爹不够有钱?入不了他的眼?”
叶菜道,“你怎么知道他没偷过?”看了看他,面有得色,“没偷成而已。”
白五笑了笑,“噢?”
叶菜挺了挺胸,道,“捕爷我坐镇着呢,这般宵小行径,哪里敢登堂入室?”
白五抬头看着他,恰见他面带得色,白裘黑发,骄傲得极为嚣张漂亮的一个侧脸。
一怔,一惊,一笑。
仿佛了解了什么,淡淡笑道,“......倒是有五六分相似,难怪他不下手......”
叶菜听了,却没懂,“啊?”
白五却拍拍他肩,神色凝重地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一个人做的事,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很多别的人,但他做得又的确有错,你抓不抓?”
叶菜想了想。
“既然有错,就要认错,”他说,“只要他认了错,我就不抓又何妨?”
斩钉截铁。
白五笑了。
这笑笑出了一种闲淡若名士风流的感慨。
“好,”他看着他,想说什么,却只是一笑,“天色不早,我们回去吧。”
叶菜不明所以地跟在他后面,只觉得他方才看自己的神色,是千山万水的一种遥远。
白五,在夜色初来前的这一个表情,不知为何,让他记着了好久。今后偶尔想起,都会觉得心里跟着淡淡地难受。
白五回到落脚的客栈,已是三更了。
关好门,却打开窗,坐在桌前,一壶酒,斟了两杯。
窗外一声浓长的叹息,接着一个黑衣人,轻巧地翻了进来。
拉下面罩,年轻得神采飞扬的一张脸。
白五笑道,“坐。”
那人看了他许久,却没坐,半晌,眼睛却有些微红,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恩公......”
白五倒没料到这局面,将他拉了起来,失笑道,“小滞,多年未见,你糊涂了么?当初抓了你爹的是我,放了他的却不是我了......恩公二字,我当不起。”
那看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小滞,擦擦眼泪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笑笑。
白五示意他坐下,笑着说,“其实我看今年河水决堤,冯王盗又刚好出现,便知是你父子了......赶来一看,果然便见了故人,你父亲可好?”
小滞一听这话,神色也坚毅起来,全不似刚才的孩子气,显出这种年纪少有的担当来,“父亲去营赈司送银两了......白爷知道我父的脾性,这一路,盗贼横行,他不亲自去,是放不下这个心的。”
白五皱皱眉,“我记得,他那时,落下了病根的,身体并不好......”
“我爹说了,这种事,惟死而后已四字而已,病不病的,他早忘了,”小滞一笑,淡淡的语气,“况且,还有我在。”
白五微微一笑,“小滞认得叶菜么?”
小滞哧然道,“认得的,叶继楠的儿子,我刚去他们府上......的时候,见到他,险些以为是展恩公,几乎冲上去相认,幸好刹住了脚......”抬起头,道,“白爷进城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怎么今次不和展爷一道前来?”
“展爷?”白五先是一怔,然后一笑,“他......很忙的,怕不能来了......”
小滞的脸上,多少有些失望的神色,半晌,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知从哪里,拿出件淡蓝色的衫子来。
很旧的衣物了,然而叠得整齐,一点破损也没有,显然是精心维护着的。
白五一看,“啊”了一声,接了过来,道,“是他的......”
小滞点点头,道,“那时,我不过八九岁年纪,展爷除衣给我的那个情景,我还记着,若不是这一件衣,我或许,就是路边冻死骨了......”
白五手抚过那衣衫,道,“若不是你,他也不会放了你爹,因果循环,你爹种的因,救了你,也救了他自己,很公道;小滞你......原并不必感激谁的......”
这一日,说至天明,白五手里,始终握着那件衣衫,有时偶尔出神,就连一记蹙眉也是安静的。
很平静。
八年......还是九年?
那一夜,于裕晚妆。
喝得兴起,醉眼迷蒙,只觉得对面锦衣的那人,虽只敛眉淡笑,可还是一样的骄傲漂亮。
忍不住打趣说,“这一身锦毛,怕天下再没人能比你穿得更有风骨了......”
原是夸赞的话,谁料却忘了对方也是个不讲理的主儿,脸色一白,就要翻脸。
“怎么?”那时,那人依稀冷笑着说,“我便只得穿着一身行头,才有风骨么?别的衣衫,莫非我是穿不得的?”当下扒了他的外衫,穿在身上,扬长而去。
“今日开始,你便是白五,我就做一回展二,听见了么?”下楼的时候,还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当时苦笑。
自己原来,就是拿他没有办法的。
到后来,他放了自己抓回的“冯王盗”父子,留的却是展二的名字。
那一对侠盗父子,一生精明得紧,却硬生生被他骗了九年,怕到现在,还以为当时救人的那个他,当真姓展,行二。
如此也好,他懒得揭穿,反正是他的游戏,他陪着就是。
那夜,晚襟当风,那人便站在楼顶飞檐之上,目送那对父子离去,眉梢一挑,半带醉意,半是凝重看他。
他笑,“怎么?后悔了?”
那人倨傲一笑,慢慢地道,“此生不知何谓悔——”
清亮而微带淡讽的语气,萦绕许久,一个尾音,渐渐淡去。
第二日,上头就有令发下,撤销冯王盗的企状,不得再加以追捕:那说派遣来协助办案的,更是连个影子都不见。
叶菜气得直跳脚,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白五却是好一副气定神闲,只笑一笑,转身走了。
再一日,叶菜醒来,案上一纸素笺。
笔意飒然。
上写:何谓冯王?河伯几名冯夷,冯王者,河水之神也。今取其余财,补其不足,以赈河水之灾,乃下书御令,百万灾民叩首以待。
落款却是三个字:冯王盗!
叶菜也不是蠢人,想到日前白五的一句问话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一个人做的事,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很多别的人,但他做得又的确有错,你抓不抓?”
白五......
随便披了件衣衫,冲出门去。
满街地找那个叫做白五的人,却就此不见。
找到县里人人都知道,他在找白五。
已是黄昏,他慢慢走在街上,天色慢慢暗下,他这才失笑:自己是在做什么,白五说了那一句,也并不能说明了什么;便是白五真是冯王盗,那又如何?赦令已下,他又能做什么?
何况,自己也已说了,不抓。
百万灾民叩首......让他如何有脸面再动手抓?
当是时,却有个裕晚妆的伙计来报信,说叶捕头要找的那位白爷,正在他们楼子屋檐顶上,濯酒而憩,已有些时辰了。
叶菜一怔,心中一动,往裕晚妆来。
没有上楼,便在门口,抬头望去。
飞檐上的人影,高标风致,衣袂翻飞,半躺着,腋下一袭素衣。
果是白五。
他远远看他,竟觉得这一辈子,都没有看人看得那么清楚过。
白五在笑,安静,凛然。
他这样一看,觉得从来没有的平和安宁。
想开口叫,末了,却没有开口,怔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回头就走。
旁边那伙计奇道,“叶捕头不是要找白爷?白爷可不是就在上面?”
叶菜摇摇头。
没有说话,慢慢地走了。
刚刚回头拔步,只听见房檐上的白五,不知是唱了,还是吟了一句,“此生不知——何谓悔——”
语声微怅,却是淡得可以化开的。
听在耳里,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寂寞了......
叶菜停了一停,笑一笑,没有回头,快步走了。
檐上的那人,枕着那一方旧衣,依旧半醉半醒。
这一年,距冲宵楼事件,恰好已经三年。
这一年他是回来了,一角飞檐,一担浊酒,坐枕旧时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