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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左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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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她是在我高三的某个夏日,那天我一如既往的从拥挤、沉闷、难闻的公交车上挤下。随手将单词本塞进书包,理了理微乱的刘海,正了正校服,昂首穿过马路。在拐过九曲冗长的小巷后,莫名烦躁的掏出钥匙打开了家门。一抬头便见她规规矩矩的坐在沙发上小心翼翼的抿了口茶,放杯的瞬间抬头与我四目相对,深褐色的瞳孔里充斥着些许自卑、痛苦与麻木,还有浓浓的疲倦,总之那是一双让我觉得有些陌生的眼。
我愣了一下 ,有些意外的开口道:“你回来了?”
她似乎有些不自在,眼神闪躲几次后,才木讷温吞的说:“恩,刚下火车。”
我随手取下书包扔在沙发上,坐在她身旁,努力地想找一些话题和她聊聊,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显然也没有过去那般放得开。时光的交错拉长了我俩之间的距离,此时的相顾无言到成了彼此间共同的唯一的选择。气氛异常沉闷,彼时的客厅像一个正在不断吞噬周围一切的黑洞,压抑得让人发慌,唯独电视上新闻台里索马里海盗与海军激战的枪声突突的响个不停,间或夹杂着厨房里母亲炒菜的锅铲声。
我起身为她的茶杯续了杯水,暗地里偷偷地打量着她,从上至下,从左至右,不错过一丝一毫她的变化。儿时稀疏、发黄、分叉的头发早已染烫成栗色的烟花蓬松式样。许是一路的颠簸与疲乏使得她蓬松的发型塌掉许多,额前的刘海也被汗水打湿,拧成几缕紧紧地贴在上面,顿时显得整个头型怪异极了。一身碎花薄布褶皱裙将发育姣好的身材勾勒得本该是很令人嫉妒的,但是那套裙子却像褪过色窗帘,黯淡得只看得见透过缝隙打进来的光束里飞舞的灰尘。
多年未见,我从未想过那个总是留个学生头,穿着我的旧衣服,戳着我脑门嘲笑我连外公家的老黄牛也不敢靠近的疯丫头忽然间蜕变成了我眼前这个从风里走出来的疲惫女子。巨大的反差让我有些接受不了,若不是那张看上去依旧乖巧的娃娃脸以及左眼下的那颗泪痣,我几乎都认不出她了。
她似是发现我在打量着她,赶紧伸手接过水杯道了声谢谢,双脚却下意识的紧张的往后收,只一下,那双红色尖顶高跟皮鞋的后跟便紧紧地抵住了米色沙发上。我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赶紧收回了目光,为自己接了一杯水佯装喝了起来。
“恩,这些年在外面过的还好吗?”我问道。
她盯着茶杯里起起伏伏最终跌落于杯底的茶叶看了好久,在我等得有些不耐烦,想更换话题时才听见她似是叹息般的轻笑一声道:“恩,还行。”
肯定不如意吧!还假装轻松。当初要是不辍学,也不会混到如此地步。我心底恶狠狠地想。
很诧异当时我为何会有如此恶毒的想法,后来才明白原来我是在羡慕她,羡慕她逃离了束缚,羡慕她敢于去追寻自己想要的自由。人果真是要有勇气放弃一些东西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而我却没有这种勇气。
“出门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多注意身体。”我用对付普通朋友的语气轻松随意的嘱咐她,以显示我作为表妹的关心。她但笑不语,而我却气恼地想着怎样缓解这又陷入一团死寂中气氛。心里不停的埋怨她的不配合与不体贴。
这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我如蒙大赫般迅速放下了水杯,疾步走向话机,一边拿起了听筒,一边甩了甩手上水杯里溅出的水滴。
急忙道:“喂!您好,请问您找哪位?”
只听见对方那带有浓郁方言的刺耳女高音即时传来:“喂!是小鱼吗?我是你舅妈啊!”
“舅妈啊,您好!好久不见,您身体好吗?”
“哎,好着呢,好着呢!到底是读书人,知道关心人。比我家小晴好!有空回老家来玩啊!你看你都有几年没回来了吧?你外婆想你可想的紧呢。小晴到你家了吗?到了的话就拿电话给她,我有话给她说。”
舅妈在那头噼里啪啦的说了一串,我这里来不及插一句,懊恼的同时心里却想:姜还是老的辣啊!几句话便可滴水不漏的打发了你。
“恩,她在我家的,你等一等啊,我叫她接…”我正准备转身叫小晴接电话,却见她已经站在我身旁了,整个神情很是不耐烦,褐色的瞳孔忽然充血,极像发怒中的斗牛。看得我心里一惊。我小心翼翼的将电话递给她,道:“你妈妈…”她点点头,接过电话便大声凶道:“你这么急叫我回家究竟有什么事,我已经回来了,你还打电话催什么?你每天打十几个长途电话不觉得烧钱吗…”
我被她激烈的反应吓懵了,这时母亲端着菜走了出来见我愣在那儿,便问道:“又是你舅妈打来的?”
我点了点头,有些疑惑的看着母亲。母亲向我使了个眼神,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将菜摆在饭桌上,复又回厨房了。我更莫名其妙了,却又不便多问,尾随进厨房添饭去。一进厨房,见桌上的糖醋排骨正散发着浓厚的诱惑之光,不禁伸出手想一饱口福,却不料母亲一筷子敲掉我欲逞凶的手,嗔骂道:“手都没洗呢,就光想着吃了?马上就要开饭了,洗手去。别这么没心没肺的,多关心关心你姐。”
我不甘地走向水池,嘴里嘟哝道:“弄反了吧?应该是姐姐关心妹妹的…”
“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她这是怎么了?对舅妈这么凶!”
“你舅妈让你姐从浙江回来了,你姐本来不愿意。可是你舅妈天天给她打电话,打一次哭一次,说她在家过得苦,说你小舅每天只顾喝酒却不管事,这个家她维持不下去了,非得叫你姐回来。而且你外婆自从你外公走后精神一直不太好,后来又摔伤中风,虽然现在能杵着拐杖走路,但是神智糊涂。唉,估计没多长时间了,你也知道你姐最在乎就是你外婆。我猜小晴肯回来主要是为了看看她。”
我听后心一紧,却随意道“哦,这样啊,那你站哪边?又想我怎么关心她?”边说边用帕子擦了擦手,趁她不注意,赶紧捏住一块排骨塞进嘴里匆忙向后退了两步。
母亲来不及制止,排骨便已落入敌口,眼见大势已去而敌人又在攻击范围外,想要破口大骂以满足强烈的好胜心,却不欲让客厅里正在与敌人进行激烈斗争以捍卫自己自由的姐姐听到,于是只得压低声音道:“嘿,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人性,怎样去关心一个人还需要我手把手的教你吗?什么叫站哪边?你姐、你舅妈和你不亲吗?不都是一家人吗!你姐初中没毕业就跑去浙江打工,对家里不管不问。你小舅成天酗酒败家,好不容易能在街上修个两层楼的房子不用挤在外公的老房子里,其中大部分还是你舅妈一砖一瓦辛辛苦苦背来砌上去的。你要知道,在乡下,能在街上修一栋房子不用窝在穷寨子里是很令人羡慕的。你舅妈为这个家付出得太多了。她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你姐在她身边,就算不在她身边也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你舅妈只是希望能常看到她这也有错吗?我们做父母的有错吗?为什么你们做孩子的总不能理解我们的苦心反而弄得好像我们在迫害你们一样。我们做父母的只是希望你们以后过得比我们好所以才苦口婆心的要你努力读书。你瞧瞧,你瞧瞧,你姐要是当初能好好读书现在也不至于成这个样子。你看她出去几年成什么样了,打扮得像个发廊女似的。你要是敢学她,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我最大的错误便在于我低估了敌人的整体实力,我以为敌人手中只有用来装装样子的来福枪,又岂料敌人的一把机关枪便轻松的改变了战局,于是整个战场只听得见机枪不断的扫射声。反观我方内忧外患:外部敌人采用持久战的战略企图耗掉我方战力;而内部,刚掠夺的那块排骨被这突如其来的扫射声吓得梗咽在喉,不上不下。我深谙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所以频频的翻着白眼企图先解决掉内部纷争。可就在我成功解决内部问题的同时却悲哀的发现敌人早已近在咫尺,最终只能举起手来,以示投降。
撇了撇眉,我无所谓道:“呵,您老扯远了吧。按您的外交策略您应该叫我多关心关心舅妈,怎么想到让我多关心我姐了,您怎么不多关心一下她啊?得了,今晚我就不陪你们进行外交会晤晚宴了啊。我明天要模考,忙着呢。”说完,转身翻了个白眼,潇洒的打开冰箱抱着两苹果向她挥手道别,回屋温书去了。
母亲杵在那儿,脸色气得像发酵后的霉豆腐,牙帮咬得咯吱响,却最终化为一声叹息,喃喃道:“不生气,不生气,她是压力太大了…”随后她似想到了什么,疾步走到我房门前,轻轻地敲了下,道:“小鱼啊,明天模考放轻松啊,咱不要重视什么名次、分数,只要有进步就行。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以你目前的水平能上重点的。还有啊,你现在不想吃东西没关系,妈妈给你留着你爱吃的,晚一点再给你端来…”
我心里开始莫名其妙的烦躁起来,对她的声音感到由衷的厌恶与反感,于是嚷道:“别吵了,我看书了!”伸手便操起桌上的耳机用力的塞进了耳朵里,将歌声调至最大,随意的翻开了英语书,不再去理会她的苦口婆心。而母亲站在门口良久才离去。
夜里,我独自努力的将竹篙从深渊里抽离再插下,苦苦的撑着这一叶扁舟,仔细的辨别风向,以求在这无尽的题海里找准方向,安全的渡过这片黑色的百慕大。房门忽然被打开,诧异地回过头,便见一穿着白色睡裙的少女站在微光下,逆向而来的光有那么一瞬间耀花了我的眼。回过神来,却是小晴静静地站在门口,嘴角轻微上扬,眉宇间散发着的是儿时,田埂上迎风而绽的牵牛花般淡淡的倔强与不屈。这一刻,我似乎看到了那个总爱在嘴里吱着根狗尾巴草,在雨后初晴、空气里夹杂着泥土与不知名野花香、潮闷得令人发慌的日子里,迎风而跑的野丫头。那个野丫头总爱在奔跑时抬起手与周围的植物打招呼,随后将满手的露水洒在我的脸上并一脸无害的告诉我说那是花儿们的祝福,祝福我们快快长大。
快快长大!这是她的愿望,可是我却不愿意收到她所谓的露水的祝福,因为没有孩子愿意快快长大啊!可是这却是她深刻殷切盼望的东西。当一个人的思想与周围人群相悖时,短时间内是不会被人接受的。而这段时间内,根据物种的排他性,这个人很是自然的会被归为异类。因此我视她为怪物,不爱与她在一起磨叽。
记忆的斜影被越拉越长,清醒时她就站在眼前。见我的眼神定格在那套白色睡裙上,她有些尴尬的扭了扭身子,摆了摆手说:“这是你的旧睡裙,你妈刚翻出来给我的。”随后便转身爬上了床。
我没啃声,我知道,从小我身体发育快,衣服换得也快。我妈就喜欢把我的旧衣服拿给怎么吃都是一副弱不禁风的她穿,每次她拿到旧衣服时眼里总透着满满的惊喜、满足与一丝嫉妒。这时她便会悄悄的对我说:“小鱼,你妈待你真好!”然而我却腻味透了她的这些话,尤其当我看见她不掺一丝杂质的眼时,心里更加惊慌。于是伸手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仿佛下一秒母亲就会变成她的了。她见到我充满敌意的眼神后却抿紧着嘴不再说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满脸委屈的跑回屋里剥玉米粒去了。
“小鱼?”
“嗯?”
“听说你明天还要考试,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说完她打了个哈欠,取下发夹扯过铺盖便翻身躺下。我瓮声瓮气的嗯了一声便回过头继续在草稿上演算一道概率题去了。
她却忽然转过头来对着我没头没脑的说了句:“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倔,见到我从来不叫姐。”我有点懵,随口接了句:“你妈都没弄清楚究竟是你比我大半岁还是我比你大半岁呢。再说了,差距这么小就忽略不计了吧。”说完,良久没听到回答,抬起头见她脸色刷白,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恨不得自己扇自己一巴掌,于是慌张地解释道:“那个…那个,舅妈就是记性不好,所以才记不清楚你生日的。而且她们老一辈的喜欢记农历,过生日也过农历,我们却喜欢过公历。时间上有些错乱所以不记得是常有的事,像我妈就经常记错…”
她伸手拢了拢头发,转头看着我笑谈道:“呵,她是不记得我的。可是每到小刚生日时她都会杀只鸡来庆祝。”
在阴柔的灯光下,她脸部的轮廓变得不可名状,然而那抹微笑却长成了一株带满了刺的玫瑰,看得我心里一揪,顿时喘不过气来。
小刚是她的弟弟,比她小两岁,比我小一岁半。
我从来都知道她妈妈一直是重男轻女的。从小,无论什么活基本上都叫她做。她在煮饭、洗碗、割草喂猪时,我和小刚却在一边逗着外公家的那条瘸了腿的老狗间或还发出阵阵欢愉的笑声。而每当这时她总会斜着眼偷偷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时不时的捂着嘴偷偷的与我们一同大笑。转过身却发现舅妈手上拿着根以前特意修剪好的的竹条,阴沉着脸斜睨着她。于是,小晴手上用来搅拌猪食的勺子应声而落,她惊恐着刚想转身寻找奶奶的身影以求庇护,却不料舅妈就这么冲过来左手紧紧地拽住她,右手却毫不留情地挥着那根竹条在她身上乱舞。嘴里还不断的骂道:“我们大人白天在地里种了一天的庄稼,累死累活的还不是为了你们。叫你做好家务,煮好饭等我们大人回来吃。你瞧瞧,你煮的饭都糊了,你没闻出来吗?你那是猪鼻子吗?还不快去倒掉喂猪重新煮一锅,你还好意思在这里笑!就算那是自家种的粮食也是钱啊,你就这么浪费掉了,你这个败家子…”竹条每抽一下,小晴的身体便随之痉挛一下。求饶、尖叫、痛哭直到嗓子无力发不出一点声音。而我和小刚也怯怯的趴在桌子上同样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一年我十一岁,小晴十一岁半,而小刚有九岁。
小刚虽是只比她小了两岁的弟弟,然而他却得到了太多值得小晴嫉妒的东西,我又何尝不是得到了太多她一直渴望的呢。
摇了摇头甩掉那些发霉的过往,出声安慰道:“不是还有外婆吗?外婆她记得你生日啊!小时候我们总在争论究竟谁是姐姐,每次我都哭着跑去告我妈说,你不肯叫我姐姐还逼我叫你姐姐。外婆总会摸着我的头指着站在门口怯怯的你说:‘小晴比你大半岁,你应该叫她姐姐。’每当这时你总会冲过来紧紧地抱着外婆还不忘朝我投来胜利的微笑。你知道吗?那时你挺讨厌的。”
她眨了眨眼喃喃道:“是啊,还有奶奶记得。”随即却翻了个身,支着头打趣道:“你还说我讨厌,你那时才讨厌呢!见什么哭什么,见到蜘蛛哭、见到毛虫哭、见到大一点的蚂蚁也可以哭得跳脚。叫你骑到牛背上和我照张相,还没碰到它呢,你那哭声就把牛都吓住了。后来我给它喂草,连续几天它都不怎么爱吃。”
“我、我…”我顿时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从小她就特爱拿这些事来嘲笑我,她一个人乐呵也就算了。可是她偏偏还要跑去告诉所有的人,所有的亲戚都跟着笑我也就算了,可她连那些在门口老井处歇息、解渴的路人也不放过。见人就冲上去指着我说:“瞧见没?那就是我城里来的表妹。特胆小的一个人,见到米粒大的蚂蚁也会吓得跳脚,她连我爷爷家的那头老黄牛也不敢碰。上次我捡到一条老蛇蜕掉的皮,挂在她肩上,结果她差点吓晕了过去,哭了整整两天…还有一次,她拔掉我家田里的好多麦苗非要叫我奶奶包饺子给她吃,我奶奶问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她说那是韭菜…哈哈,笑死我了。还有,还有…”
拜她所赐,我永远记得哪条灰白的蛇皮,也永远记得她在捉弄我后被舅舅用皮带打得满身血青,双腿跪得差点没了知觉。
小晴没有发现我脸色的难看,兀自数落着我小时候的糗事。左手捏住一小撮头发,食指下意识的在发梢打着圈,时不时的还发出低低的笑声,让我有些恼怒又有些无奈。
“这是什么?”我指着她手臂上那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疤痕问道。
她抬起手看了一下,平静的说:“哦,这个啊。这是打工时搬东西不小心划伤的。”一副习以为常的态度,却看得我有种莫名想哭的冲动。
“所以啊,小鱼!你要好好地读书,考个好大学。以后坐办公室就不用去打工,不会像我这么没用了。”
我很意外在我又听到类似的句子时,我竟然没有那么的反感。当得知我是一名高三的学生时,每一个人,无论亲戚、邻居甚至路人都要规劝我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就有一个好前途云云。而且我还莫名成为了他们对孩子、孙子说教的正面教材。“看见那个×××没有,人家可是重点高中的,听说还是班长。今年是毕业班,考重点没问题。你要跟人家多学点……”每次听到这些我总觉得我是一个独自飘飞在天上的白色气球,有着众人羡慕的高度,可是却不知在什么时候会变得粉身碎骨。表面上我得带着和煦的微笑虚心的接受众人的褒奖鼓励,暗地里却无人发现我额头的冷汗与指甲的泛白。因为在无数个夜里我总是预见了气球独自在天空划出美丽弧线,然后发出那有生以来最为洪亮声响的时刻。
我想我就是一株向日葵,带着父母的希望与众人的期望努力的追随着太阳的脚步。殊不知本质上我却是一颗只愿随风起舞的蒲公英种子。
尽管我这株向日葵的枝干得不到伸展,但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我依旧茁壮的成长起来。因此与长期生活在阴湿沼泽地的小晴显然不在一个级数。忽然间我很能理解为什么她是如此执着的逃离那个家了。因为那里让她感到阴冷与绝望。
第二天,模考按部就班的进行。回到家时,却发现那个穿着白色睡裙的恬静女孩又一次随风绝尘而去。想来她已回到了老家,而我又投入到忙碌的复习中去了。
高考越来越近,而母亲却频繁穿梭于县城的老家与市里的家中,只为照顾病情越来越不稳定的外婆。间或带来舅妈忙着帮小晴找婆家的疯言碎语。
傍晚见到母亲脸色难看的坐在沙发上,于是心虚的问道:“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外婆她?”
“不是,你外婆没事,已经接到你小舅家静养了。我气的是你舅妈,听你二姨说,你舅妈硬要你姐嫁给邻街龙家的儿子。真不知那娃有什么好的,整条街的人都知道那娃就是个二世祖,整天游手好闲的靠他父母的那点工资养活着,手上没半点技术。你二姨问你舅妈为什么要把小晴嫁给他,你猜你舅妈怎么说?你舅妈说:‘嫁给那娃好啊,那娃家有一栋房子还有一大片田,小晴嫁给她不吃亏。等我老了动不了的时候,我家小晴还可以给我口饭吃,我也算沾了她的光。’你二姨听了心那个寒啊,便问她:‘那你儿子呢?你怎么不让他养?’你舅妈却说小刚到时得养家糊口,她不想拖累他。你二姨气得顿时破口大骂说,你舅妈只为了她老来动不了的那几日便将你姐的一生葬送了。并质问她临死都要护着他儿子,又置女儿于何地。你舅妈却说:‘那是我们家的事,不关你的事。’呵,你说说,这是什么妈啊!那孩子要被她毁了的。以前你小舅酗酒不顾家还觉得挺对不住你舅妈的,这段时间回去得频繁却经常见到你舅妈对你舅总是一哭二闹的,那泼辣法,唤作是我,我也不愿意和她过……”
我总算明白了“外交上没有所谓的朋友与敌人”这句话的意思。以前总被姨妈们推崇备至的贤妻舅妈,现在却成为整个国际社会谴责的对象。无奈联合国的声讨大会上没有我的发言权,因此我无法表达自己的真实看法。只好私下里赶紧打电话给小晴,委婉的向她表达了自己立场,支持她与剥削阶级的斗争并鼓励她为了自己的命运要勇于揭竿起义。小晴在另一头沉寂半饷后,却诺诺的说道:“其实,那男的长的还不错…唉,我也没办法了,她叫嫁就嫁吧,我命该如此啊!”我顿时气结,并发誓不再管世间俗恋,随她们去吧,爱咋整咋整。
某日深夜突然接到外婆病危的电话,母亲闷闷的说不出话来,独自抱腿坐到天亮后,洗了把脸便急忙乘第一班长途车赶往县医院。到了医院见大哥独自陪护着,问了一些情况后,便质问道:“你爸和你叔呢?”
大哥低着头心虚道:“他们去选木头去了。”
母亲一阵眩晕,稳了稳心神,怒极反笑道:“好一对孝子啊,亲娘病重让孙子带奶奶看病。自己不管不说,竟然忙着选棺材。妈她还没死呢!”
大哥头埋得更低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母亲却转过头,对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老太太失声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的所做作为。你当初要是劝劝爸爸不要信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有儿子可以养老送终’的鬼话,你和爸爸至于这么凄惨吗?你看看这么多年来,你们是怎么过的。你这是造了什么孽哦……”一边说一边痛哭着轻摇昏迷中的外婆。
外婆昏迷两日后才醒过来,待精神好些后自始至终只听见她在呢喃一句话:“我看到鬼了…我看到鬼了…”大家唯恐老太太想不开出现幻觉,纷纷劝道:“哪有什么鬼,您看错了…”岂料老太太早已神智不清,谁也不认得了,只是反复呢喃着那句话。
几日后,老太太仍维持着这种状态,医生说情况比较稳定。于是母亲又马不停蹄的赶回家,准备交代好家里一切,带些衣物过去长期照顾外婆。还未收拾好两件衣物,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接起电话,一阵阵悲恸的哭声传来,母亲心里咯噔一下,便听见二姨说外婆不行了,一直唤她的名字叫她快赶回去。母亲放下电话就往外冲,心里不停地乞求着,乞求母亲能等等她。
急救病房里,莫名其妙的来了好多人,都是以前没来看过外婆的,这回却很奇迹的全部到齐了,包括我的两位舅舅。这时医生拿着针管走了过来,准备注射。二姨忙拦住:“她还有口气呢?你让她再等等吧!”
医生推了推镜框,面无表情道:“她都这样了,你们就节哀吧。”说完毫不含糊的将针管里的液体推进外婆血管里。
亲戚们通了些关系才能让外婆没有进行火葬,以满足老人家土葬的遗愿。母亲赶到时,外婆已经被送回了家,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双眼微眯却始终不肯闭合,母亲悲痛的抱着仍有余温的外婆,哭喊着:“我回来了,我已经回来了…你可以闭眼了,安心的去吧…”母亲反反复复的喊,可是外婆终究不肯闭眼,大人们都说外婆还有心愿未了。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告诉我外婆的离去,直到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我红肿着眼接到小晴的电话,大家闷闷的寒暄了几句,因为高考发挥得不好,整个过程我没怎么开口说话。一阵沉默后,忽然听见小晴小声的啜泣道:“你外婆走了,你知道吗?”
“你说什么?”
“奶奶她一个多月前就走了,你爸妈怕影响你高考没敢告诉你。”
“你胡说!上次我妈还说外婆静养得不错!”我尖声质疑着她的话,心里一阵惊慌,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小晴啜泣得更厉害了,断断续续道:“我…我没骗你,是我…是我害死…害死奶奶的,是我…”
我听后震惊极了,忙问怎么回事。
小晴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道:“奶奶在我家本来静养得很好的,可是有一天…有一天…”
“有一天怎么了?你快说啊?”我紧张极了,还未问完,便又听见她压抑着哭了起来,喘着粗气说:“有一天早上奶奶早起,嚷着要煮饭。还叫我快起床…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奶奶已经推开了门,一开门便见我和龙家儿子躺在床上。奶奶当时吓得摔掉了手里的锅嚷嚷道她见到鬼了。结果晚上…奶奶就被大哥送去了医院…”
“喂!小鱼,你听我说,我不是有意这么做的啊!呜…那天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舅妈叫我多和那男的接触接触,我就陪他喝了点酒结果第二天就和他躺在床上了…呜呜…怎么办,奶奶是被我害死的…我不敢告诉我妈他们…奶奶是被我害死的啊!”小晴哭得更凶了。
我却呆若木鸡,杵在一旁,良久才失声道:“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明知道老年人是受不了这种刺激的,外婆这么迷信,你却让她撞见她最忌讳的事。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啊…”说完,“哇”的一声,两个人在电话里哭作一团。
这件事后来不知怎的,大家都知道了,小晴一下子便成了众矢之的。
第二天,我乘车回到了儿时常常梦见的那个地方,在公路上下了车,凭着记忆向外婆的老宅走去,因为母亲告诉我外婆与外公的坟茔就在老宅前。从公路到外婆的老宅得绕过一个湖泊,翻过两座山。回到这里并没想过要再见小晴,可是却在半路上遇见了她。她明显比前段时间沧桑了许多,欲言又止的看着我,我不说话,低着头飞快的顺着小路走,她却在后面紧跟着。行至堤坝,舅妈便从后面追赶上来,左手死死地扣住小晴的手腕,右手扯着她的耳朵怒吼道:“不是叫你今天和我一起去龙家商量婚事吗?我一转身,你就给我偷跑!你跑了那么多次,哪次成功了?跟我回去,你不去讨好一下你未来的公公婆婆你以后还想怎么在他家过?”
这场景像极了小时候,我一阵恍惚,小晴却忽然紧紧的抓住了我的手,哀声道:“小鱼,帮我!帮我!我不想去…我知道我对不起奶奶,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对那个男的根本不了解,我不想嫁啊…”
“哟,你是小鱼啊?这么多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是来看你外婆?走,去我家坐坐。你今年不是高考吗?考得怎么样啊?”舅妈伸出一只手想热情的拉我去她家做客,我下意识退了一步。舅妈便有些尴尬的摆了摆右手,嘴里不停地说些客套话。而我却死死地盯住她一直抓住小晴不放的左手。
就是这只手,就是这只禁锢了小晴的手,这只从小到大一直抓住小晴从未松动过的手。若不是这只手,小晴不会这么早就辍学,外婆也不会这么早离开。我恨死了这只手,于是我冲过去死死地拽住小晴,不让她走。
舅妈一看,怒了:“你干什么?你眼里有没有我这个长辈,松开!你松不松开?这是我们家的事,管你什么事了?快放手…”
我仍旧死死地抱住小晴的手不放,而小晴只是不停的哭着求饶,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舅妈气极了,伸手便要将我甩开,我一看又是那只手,心里一阵惊恐,唯恐自己也被套住,便一口咬了上去。舅妈吃痛,反手给了我一巴掌,顿时脸上鲜血直流。小晴这时却不再哭泣,直愣愣的看着我,任由舅妈拉着她远去。我不甘心,还想冲上去。舅妈却高声嚷道:“齐小鱼,你够了没?小晴她刚怀孕,我不想你害得我抱不成孙子!”
我顿时呆若木鸡。良久,叹了口气转身向老宅走去,小晴的事我想我是无能为力。
我终于见到了外婆,他们将外公外婆合葬在了一起。墓碑修的很好很有气势,唯一让我不满的便是华丽的大理石碑上右下角的“孝子”二字很是碍眼。
一声闷雷打下来,坟茔不远处的那座老房发出一声巨响。我抬头一看,原来是老房的东厢房彻底的垮掉了,整座老宅只有中间的那间屋子没有什么损坏,不知是否因为里面供奉着菩萨的缘故。因为外公总爱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佛祖一直保佑着这间房也看着房前的外公外婆吧。
后来,录取通知书终于发了下来,最后我本市的一所普通大学录取了。邻居们纷纷向母亲打听我被哪所大学录取了。母亲眯着眼吐出:“S大学”几个字。我很诧异母亲为什么说是“S大学”?我明明取的是本市的另一所“M学院”!于是暗地里不满的问她。然而母亲却安慰道:“孩子,别多想!妈妈知道你尽力了!S大学和M学院都一样,只是学院这两字听上去始终不是那么好听。你别多心啊,快和朋友们玩去吧!”
我不啃声,心里却在想:S大学和M学院的确都一样,招的都是本科生,只不过一个是一本,一个是二本而已。抬头看看天,心想,今天的阳光果真很刺眼!
就在我即将到大学报告时传来了小晴的婚讯,她最后还是嫁给了龙家那小子。据说龙家夫妇并不是很喜欢小晴,也不愿意小晴嫁进他们家。后来不知什么缘故终究还是同意了这门亲事,但不愿意给半分彩礼钱。舅妈连哄带骗,龙家终于同意拿出八万块钱走走过场,但事后要收回去,说是想为儿子媳妇修栋房子,舅妈也同意了。送彩礼的那天,八万块数了数还差十二块钱,舅妈乐呵呵的补上了。事后龙家人收回了这八万块,大家都说舅妈倒贴了十二块终将女儿嫁了出去。
十八岁,虽不理想但我考取了大学;十八岁,虽不情愿小晴还是结了婚,顺便怀上了一个对这个世界懵懂无知的小生命。
我原本以为小晴将会像普通妇女那般相夫教子,与龙家小子平静的生活下去。
谁知有一天,远方表姨来家中做客,无意间聊起小晴,表姨满脸惋惜。原来,小晴婚后两个月,她丈夫和公公醉酒后一同打死了患有精神病的三叔。被捕后,小晴的丈夫便替自己父亲扛下主要责任,现在还被收押着等候判决。
不幸接踵而来,半年后,小晴分娩,医生说孩子胎盘不对需要剖腹产。舅妈死活不同意,结果孩子生下来还未睁眼便断了气。我不懂,便问母亲,舅妈为何不让医生进行剖腹产,那是个生命啊。母亲敲了一下我的头说:“你傻啊…在肚子上留下一道疤,你舅妈还怎么让你姐改嫁啊…”
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半夜里在外婆家门前的湖里游泳,一直找不到上岸的方向,一阵亮光照过来,意外的看见外婆静静地坐在岸边叼着她最爱的老烟杆,烟杆头上的火星忽明忽暗。还是那身藏青中衣,还是那块藏青色的头布,外婆就这么慈爱的笑着,未曾离我远去过。我高兴着朝她游去,不料,一块海藻却将我缠进水里。睁眼一看,那不是什么海藻,而是长长的青黑色头发。犹如滴进水里的墨滴,千丝万缕,上下沉浮。我惊恐着想要逃离,不料那头发像蜘蛛的索命丝般迅速的缠住了我的脖子,我惊恐的挣扎着,发丝却越缠越紧。我无力的挥着手想要解开缠在脖子上的发丝,却恐惧的发现肺部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像极了快没水的破水箱。一阵眩晕,就此沉睡过去。
沉睡中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往像海绵般像我挤来,处处是外婆的笑脸、小晴的笑脸、母亲期望的眼神、老师期望的眼神…中间夹杂着母亲的鼓励、考试结束的钟声以及小晴哀伤的呐喊,她在向我求救,求我救救她的孩子,救救她…
梦魇不断在我的脑海里交织、重复,将我的大脑撕裂。一声尖叫,我终于挣扎着醒了过来,茫然的望着枕上的湿泪,不知今昔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