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沅莱

11、重新开始（4）

　　叶学峥的文件一直以红、蓝、黄三色标注的重要性，颜色越深代表文件越重要。

　　刚刚打开一个以红色的文件夹，一份“公司福利分房申请书”映入眼帘。

　　他一目十行，大致浏览了一遍，按响秘书键，“这是怎么回事？”叶学峥面无表情，只是指尖在“申请书”上摁下好几个印，深深浅浅的痕迹，如同他心底无法忽略的褶皱。

　　“昨天我去过丁薇的家，她家住宅情况太简陋……”

　　“所以，你就私自提出申请，无视公司分房的规定？”

　　“叶总，公司规定凡‘锦江’高极行政人员，历任满两年，对公司业绩有重大贡献，可予以奖励住房一套。丁薇虽然来公司才半年多，可她的工作成绩有目共睹，规矩理当随着客观事实而改变，我认为丁薇完全符合公司的分房标准。”孟碧筠的回答不卑不亢，有理有据。

　　“我倒不知道自己的秘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事……”叶学峥讥讽的笑出声。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将目光重新放在了申请书上，孟碧筠会意，欠身离开。

　　文件字迹清晰，理由陈述充分，可他却什么都没有看进去，脑子里空白一片。

　　他从抽屉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深吸了口，火焰簇簇闪动，仿佛她当年决定离开时，眼里闪耀的光芒。

　　他递给她一张支票，上面有着好几个零，年轻的女孩长发飘舞，她依然还在笑:“叶学峥，你的出手真是大方，难怪那些女人肯死心塌地的跟着你……”

　　她用指尖挑起那张支票，面色有些嘲讽:“可惜我不是她们。”

　　她撕碎了那张纸，一下又一下，极用力的.

　　他能看见她手腕细细的青筋略微浮现。

　　她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作品，轻轻吹了口气，碎屑纷纷扬扬，宛若翩跹的蝴蝶。

　　“叶学峥，谢谢你曾经爱过我。虽然你在爱我的同时，也在和别的女人说着相同的情话。总之，我还是要谢谢你令我长大。”这是女孩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叶学峥自讽的笑笑，他与她分开了那么久，他竟然还能记起当时的画面。

　　申请书上只有粗黑钢笔写下的两个草字体，同意。铁笔银钩，字挺拔苍劲。

　　孟碧筠满心欣喜的将宿舍钥匙交还丁薇，她只淡淡的说了一句，“孟姐，我没有这个资格”。她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平淡和疏离，令人只觉遥远难以亲近。

　　每天七点后去超市购物是丁薇的习惯之一。

　　今晚她在超市里待的时间有些长，到达小区门外，已近10点。

　　她远远看见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旁边散落了一地的烟头，她不甚在意的从车旁经过，树萌里猛然错出一个男人，而后她的手腕被牢牢抓紧，她想大声呼叫，一个清清冷冷的男声及时想起。

　　丁薇错愕的抬头看着叶学峥，夜色太浓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清。她说，‘你抓疼我了’，叶学峥松开了他的手，一把抓过她手里的购物袋，抢在她之前上了二楼。

　　苏燕并不在家，屋里只有叶学峥和丁薇两人。

　　她和他就这样沉默的对峙，此时两人的眼睛都深沉如海，瞧不出一丝情绪。

　　“你拒绝了公司提供的福利分房，就为了住这样的地方？”

　　“是，自己的地方，住着自在。”

　　“你为什么总是拒绝别人的好意？”

　　她轻笑了声，“叶先生，您应该去慈善总会发挥爱心。”

　　“我以为经过这几年的生活经历，你至少学会如何对自己更好一点。”

　　“叶先生，我一直生活得很好，衣食无忧，温饱不愁。”
　　“你是因为在意所以拒绝？”

　　这句话没头没脑，充满玄机，可悲的是，她居然听得懂。

　　她深深吸一口气，指尖掐进行肉里，“叶先生，怀旧是因为人的心境苍老……”她看向他的方向，一字一顿，“可、我、正、年、轻。”

　　他坐在一张木制椅上，灯光将他的逆影映照得模糊不清，脸上的表情不甚分明，却有着强大的存在感，在这狭小的空间，气氛越发逼仄，沉闷得令人喘不过气。

　　对谈如同对奕，要棋逢对手方能显出其中乐趣。可丁薇和他的谈话，显然不是种乐趣，假如可以，她宁愿选择当逃兵，和他说话太痛苦，即使费尽她全部心神，却往往得不到一个好的结果。

　　她的额上渐渐浮起密密的汗珠，小腹越来越涨痛，她紧咬着唇，整个后背伏在门板上，她的体力正在慢慢耗尽，眼前的景象如同万花筒里的装饰品旋转了起来，她感觉自己犹如玩太空梭时失了重心，整个人像无椎动物一样，无声息的滑向地面。似乎叶学峥及时抱住了她，他的面容看上去有一点模糊，声音还带着一丝不确定颤抖：“薇薇，薇薇，你撑着点，我送你去医院！”

　　她偎在他的怀里，想笑，却发觉连笑都成了一种奢移。她以为，分手后的男女，如他和她，彼此都有骄傲，纵使相见应不识，或者如匆匆地过客般客气疏淡的点头致意。

　　她的脸色苍白，唇失去了原有的色泽，整个人蜷着，如同子宫里的婴儿一样，紧紧地蜷成一团。叶学峥将车里的暖气调到最大，他车速极快，排气管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穿透夜的沉寂，呼啸着向前进发。

　　暖气的温度使她终于回复了一点力气，她说，“不用去医院，我没事……”语气绵软，却固执。
　　叶学峥置若罔闻，嘴角紧抿，下颚紧绷。

　　丁薇忽然又羞又恼，苍白的脸上划过一丝可疑的红晕：“我没病，我就是，就是……。”她吱吱唔唔，欲言又止。

　　毕竟两人间存在过亲密的关系，而叶学峥又是个聪明人，他重新看着蜷在副驾上的她，口吻了然又不容否定：“先去我家好好休息。”

　　丁薇觉得没有什么事情能比现在更令她觉得无奈，她逃避了三年的地方，结果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

　　叶学峥小心翼翼的抱着她，将她轻轻放在浴室门外，“你先冲个热水澡，我去趟超市。”

　　浴室里水很热，雾气蒸腾，小腹的疼痛也似乎疼得轻了一些。

　　她冲了很久，白皙的皮肤变得粉红，可她的思维依旧浑沌僵硬，她想不出任何可以摆脱这里离开他的方法。

　　丁薇找出一套全新的睡衣。衣服是男式的，很大，很宽，衬得她的人愈发柔美娇艳。

　　她在客厅里见到了他，他的发丝有些微乱，衬衣起了褶皱，衣扣也扭开两颗，他递给她两袋购物袋，面色有些不自然，她低声道谢，再次走向浴室，关门的同时也隔断了他审视的目光。

　　她将自己打理好，又吹干了头发，叶学峥抱着她进了主卧。

　　他的卧室和三年前她离开时没有多大的变化。装饰不多，风格简洁，颜色单调。房间里零星的摆着几件饰品，件件价值不菲。他的房间正如同卧房的主人，低调，清冷，奢华。

　　床几上放着一碗姜汤，正丝丝的冒着热气，汤碗的旁边，疑似温柔的对她说，“趁热把这碗姜汤喝了。”说完，他又递给她一盒巧克力，正是她喜欢的牌子。

　　她竟然忘记了拒绝，呆呆的接过碗，一口一口的饮尽，她的嘴角边还残留着几滴汁液，他突然凑过去，用舌尖一一舔过，举止自然熟稔。

　　她呆若木鸡，瞬间石化。

　　腹痛如绞，让她睡不着，灵魂似被剖成两半，一个留连在过去，一半静止于现在。失去了魂灵的躯体如同一具空壳，两边都在用力的拉扯，她大声呼喊着想让它们停止，可已然是一具空壳的她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躯体被它们一分为二，成为一堆没有温度的腐肉。梦里的疼痛是那样的真实，她的小腿开始不受控制的痉挛，她将整个身子团起，宛如一个虾球，她的手指紧紧揪着自己的胸口，几乎透不过气。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有人在耳边喊着她的名字，然后又一根一根的掰开她手指，她攥得那样紧，叶学峥竟无法将手指掰开，他只有俯下身，往她的嘴里度气，她的面色重新从苍白变成红色，尔后，他的手指重重的揉搓她抽筋的腿肚，一下一下的，很用力，她一点一点的松开了自己的手指，重新活了过来。

　　翌日她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她没有见到叶学峥，仿佛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境。年老的管家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休假三天”。字迹钢遒劲有力。

　　吃完午餐，她的精神终是恢复了一些。她细细的打量面前住宅，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竟然和她三年前离开时没有什么改变。

　　别墅面积很大，房间也不少，她提议最好能在每道楼梯的拐角处放置一盆大型的绿色盆栽，否则过于暗沉的色调会令人压抑。

　　他的客厅很空，饰品有限，她曾用红色的纤维纸折出199朵小花，做成一串风铃，有风轻拂铃铛作响，仿似唱着寂寞的歌谣。

　　他的书桌很大，桌上常年只摆放着台灯、烟灰缸、文件夹。后来她放了一株文竹，既舒缓疲劳放松身心，又能感受春的气息。

　　他有一个独立的音响室，成排的CD架整齐的码放着按字母编号的文艺碟，在在彰显主人的喜好，可其中竟夹着些日文动漫碟。

　　四年的时光，这些摆设，这些装饰，这些物件，自从当年她的匆匆离开后，它们的印迹就已经成功的从她的脑海里消失。当她再次见到这些被遗忘的物品，或者说是应该被扔进垃圾堆里的废弃品，它们不仅存在着，甚至于原封未动。她目瞪口呆，继而五雷轰顶，那些刻意被她压在大脑皮层下的往事，蠢蠢欲动，争先恐后，喧嚣而出。

　　她想到了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依然是个夜晚，她独自在酒吧里喝酒，被不认识的男人调戏，叶学峥帮了她并将她带了回来。

　　夜很黑，她看见那两扇厚重的雕花铁门缓缓打开，带着刺耳的金属磨擦声，她竟然并不感到刺耳冰冷，灯还没有打开，四周一片漆黑，她也不害怕。

　　就好像今夜的翻版一样，她被叶学峥小心翼翼的抱进房。他静静的坐在床头，听她不停的哭诉。那天，她喝了很多酒，说话颠三倒四，词不达意，而且还断断续续。

　　她说，“她和周穹分手了，因为他不相信她的话，他说她俩之间有暧昧关系，所以他才会出面摆平那个合约CASE……”。

　　眼泪大串大串的往下掉，语音悲凄的说：“其实她一点都不怨他和那个叫沈怡的女人，毕竟她不能带给他任何实质性的好处。可是他不应该欺骗她，更不应该侮辱她。”

　　当她停止了哭泣，叶学峥只是用指尖温柔的拭去她眼底闪烁的晶莹，轻声说，你会找到更好的。
　　他就连安慰人时，说话也一如以往简约而含蓄，却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尔后，她与周穹分手的消息，很快成为校园里无人不知的秘密。大家在扼腕之余，愈发说话小心，措词谨慎，生怕哪儿的的疏漏再次伤害这位少女的心。

　　可实际上她的内心却很平静，最初的伤心过后，她又回到了从前平静的日子。她按时上学、下课，周末有时会与室友约好了逛街，假如室友们没空，她会一个人窝在宿舍里，安静的看书。
　　她这样的安之若素，在使室友们小心谨慎关照她的情绪成了多余的同时，又从某方面间接印证了校园里流传的关于她与周穹分手的事实真相。

　　室友A说，“大家都认为是薇薇搭上了一个有钱人，于是变了心甩了周穹。”
　　室友B说，“我觉得不象，凭薇薇的条件，如果要搭，还要等到现在？”
　　室友C说，“他们两个人感情那么好，分手后怎么不见薇薇有任何异样？”

　　室友A说，“要说异样，也不是没有。我前几天看见薇薇看的书，竟然是村上春树的《男人这东西》，还有安妮宝贝的。”
　　室友B说，“我记得薇薇以前最爱看的是日本少女动漫，还有就是三毛的，说是从书里可以感受到爱情的纯粹美好，一心一意。”
　　室友C说，“薇薇看书的口味差异变化太大了。安妮的够颓废令人绝望，村上的又太现实惹人害怕。”

　　三人一起叹了口气，室友B说“或许薇薇是属于‘把痛留在心底’的那种隐忍的类型。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实际上心已经被伤得千疮百孔。”

　　室友A说，“我倒真希望薇薇能真正找个‘靠山’，她这些年为了周穹，拒绝了多少支昂贵的玫瑰啊？”
　　室友C说，“就是嘛。凭薇薇的条件，如果真的有心找个有钱人，根本不用等到现在……”

　　最后三人达成一致协议，向薇薇委婉隐约的灌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又真诚的劝告“朋友就是用来两肋插刀的，女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丁薇啼笑皆非的看着室友们吞吞吐吐、欲语还休的关心，她一再保证，“她真的已经完完全全放下了周穹，她会好好放眼未来，并且坚信自己会找到生命里的荷西。”

　　她记得她曾经说过，她最喜欢的作家是三毛，她的作品令她感到真实和真诚，只因字里行间里她能察觉到那种毫无作秀成份毫不故意做伪的深沉情感。这种情感令读书的人感到甜蜜和幸福。
　　周穹却表现出对三毛的作品不屑一顾的表情，他说她的作品过于媚俗，她只是习惯了将自身发生的事件镀金镶银以用来满足具有小女儿心态的读者。他还说，有这时间他宁肯看卡内基的成功之道。

　　原来，在这么早以前，她和他对予爱情的意义便有着如此迥异的观点。

　　她一直确信这个世界会有如同三毛和荷西般纯粹的爱情，不涉及任何物质和金钱，只是彼此需要，她的感觉如此强烈，可惜，他却无法感受和参照。

　　与他分开，或许并非一件坏事。

　　他们只是用了不合适的手法而得到了一个正确的结果。

　　她突然有一阵轻松。

　　哭一场，醉一场，不诉离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