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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归来看取明镜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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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玉眉匆匆地从车上下来,就见宝宜并几个下人正撑着伞候在大门口,慌慌忙忙道:“四小姐怎么淋成这个样子?不是坐汽车回来的?”
宫玉眉满不在乎道:“我不过是在郎家的园子里憩了一阵子,正赶上落雨,不过湿了衣服头发,哪里就淋坏了呢。”
宝宜一面从小丫鬟的手里拿过毛巾给她擦干头发,一面低声道:“四小姐可别总这末说,仔细教老爷太太听见。老爷一盏茶前已经回来了,正和太太一道用晚膳呢。”
宫玉眉撩起长发让宝宜给自己披上五彩冰纹真丝披肩,笑道:“明白了,就你话多。”一面款款地往里面走。方至门厅里,就见宫夫人打扮停当,也正向外走,见到宫玉眉湿淋淋地进来,不由蹙眉道:“你又跑去淋雨。”
宫玉眉笑道:“可不是不想淋雨才回来的么。”
宫夫人又道:“女孩子家的,披头散发还湿淋淋的,成甚么样子,像个落水鬼。”
宫玉眉争辩道:“我哪里——呀!”她一手摸着脑后,竟是大惊失色的样子。宫夫人问道:“怎么了?”
宫玉眉强笑道:“不打紧的,今天我本是盘好发髻出去的,却教树枝把簪子给勾去了,不过那簪子是才买来的,有几分舍不得罢了。”
宫夫人笑道:“我还当是怎么了呢,这般大惊小怪,似乎咱们家穷成甚么样子,连个簪子钱都拿不出了。”
宫玉眉却实在是笑不出来了,忙道:“母亲要到哪里去?”
宫夫人道:“我去马太太那里打牌。你父亲最近累的很,已经歇下了,莫要打扰他休息。”
宫玉眉应了,别过宫夫人,径自进了屋内更衣沐浴。待收拾齐整,已经是深夜了。宫玉眉坐躺在床上,手里摩挲着那串珠花。琐碎的桃花瓣溢出她指缝间,晶莹地迎着电灯的光亮。
夜雨将几片薄云下了个干净,第二日天色便明丽起来,朗日高悬,空色澄鲜,风声却如离羁一般,狂啸漫卷。
宫玉眉心神恍惚地陷在沙发里,竟是半天也不动一下。莫少青进来时,她眼波才微微流动几分。莫少青在她身旁坐下,问道:“怎么了?这般无精打采的。”
宫玉眉却是低了低头,懊恼道:“昨天你才送我的蜻蜓簪子,我便弄掉了。”
莫少青闻言却是一笑,单手搂过她,道:“这有甚么要紧,你若是喜欢,我便成箱地买给你。我上回送你的珠花不也妥贴,桃花又是情花,戴着也是一样的。”
宫玉眉垂眼道:“可是你昨天送给我的时候,很是郑重的,这番丢了,我总感觉不很舒服。”
莫少青却不很快地接话,想了想,道:“那我便给你讲个舒服的话;我要在衡远待命,直到年底。”
宫玉眉只是一怔,便欢喜地扑到他怀里,方才不愉快的似乎竟是忘尽了,婉声道:“那你一定要天天陪着我。”
他笑而不语,执着她的手,低头看她眉眼。她天生生着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如月牙儿一般,弯弯的,瞳仁里晶亮,仿佛含着一泓春水,直教他心荡意牵。他几番凝神不定,终究是不再看她,只望着客厅里的落地钟,一阵阵地出神。
晚上,郎倚画约宫玉眉一道参加女校同学的恳亲会。宫玉眉请她帮忙寻那只珐琅蝴蝶,郎倚画便爽快地答应了。一时到了会场,两人坐在台下,台上是国文老师慷慨激昂地讲演。宫玉眉却全然是没有兴趣的样子,头一点一点的,竟是明目张胆地在打瞌睡。郎倚画推一推她,道:“咱们毕竟是坐在前排的,还是听一听的好。路老师也是教我们国文的,总要给他留个面子。”
宫玉眉流露出几分倦色来,道:“怕他怎的?我最不耐烦听讲演,每次不是应景谈爱国提倡用国货,便是慈善捐助大义卖,有甚么新鲜。我此番过来,本就是奔着交谊舞会来的,旁的我一概不管。”
郎倚画笑道:“若是有莫统部在,你怕是就不困了,定然比路老师还兴奋。”
一提到莫少青,宫玉眉便平添了几分笑意,道:“他不爱凑这个趣,怕是也没人请他来,只把我送过来便走了。”
好容易熬到讲演结束,宫玉眉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与郎倚画一道向礼堂走去,心里却是十分雀跃的。等她走到礼堂时,舞曲已经开始了,郎倚画匆匆地赶去跳舞。宫玉眉不喜欢慢曲子,便慢慢环着舞池向礼堂深处走去。主办的女同学见她走过来,高兴地招手道:“玉眉,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宫玉眉便款款地走过去,就听那女同学介绍道:“玉眉,这位是雁陵军政府景大统领家的二少。景大哥,这位是登阳军政府宫政事部长家的四小姐。”
景望秋一身粹白西装,很是儒雅的面孔,脸颊却意外地消瘦,棱角分明的样子,肤色也带一点病态的苍白色。看到宫玉眉走来,便礼貌地微笑了一下。两人相互寒暄了几句,那女同学便离开去招呼旁的社会闻达。宫玉眉道:“景先生的声音倒有几分耳熟。”
景望秋温言道:“我竟然也觉得是。昨晚宫小姐可是到郎家做客了?”
宫玉眉微微一愣,继而明白,开颜道:“原来是你,鬼先生。”她方才笑时,难免带着些拘束,此时更平添了几分天然活泼的风流情态,桃花眼勾起,弦月眉舒开,别是一番媚态。景望秋看着她,笑问:“不知我可有幸知晓宫小姐的芳名?”
宫玉眉道:“我学名叫宫玉眉。”
景望秋问道:“‘玉梅’?可是美玉的‘玉’,梅花的‘梅’?”
宫玉眉摇头笑道:“不是。是……”她一时竟想不起怎么说,竟是抓住了景望秋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起来。景望秋微微一怔,便觉得不妥,待要开口时,却望见她认真的侧脸,睫毛轻轻地颤着,蔻丹拂着他的掌心,痒痒的。待他回过神来,宫玉眉正拍着自己的前额,笑道:“我竟是糊涂了,还巴巴地写呢。就是眉黛的‘眉’字。”
景望秋却根本没看她手上如何写的,听她解释,方如梦初醒道:“宫小姐好名字,倒是我想的俗气了。”
宫玉眉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景先生的大名呢?”
景望秋道:“我叫景望秋。”
宫玉眉听了,抿嘴笑道:“‘望秋’?可是是‘蒲柳之质,望秋先零’的‘望秋’?”
景望秋打一个愣神,神色竟是微微黯淡了些许,道:“不是。家母守旧,因我是秋天农历望日所生,才取此名。”
宫玉眉也自觉失言,气氛尴尬起来。此时正逢一支舞曲结束,乐队奏起了一支摇并舞曲,宫玉眉便岔开话头,笑道:“这支曲子倒对我胃口。”
景望秋此时也收敛心思,微笑道:“不若我请宫小姐与我共跳一支舞。”
宫玉眉点头,把右手交付到他的掌心。景望秋定一定神,两人十指相扣,与旁人一道,双双滑入舞池。宫玉眉平素便喜欢参加茶舞会,交谊舞跳得十分漂亮,这番着了一条湖水蓝的茶舞裙,裙摆上点缀着水钻的花纹,很是飘逸。景望秋笑着赞美道:“你跳的真好。”
宫玉眉抿唇而笑,道:“景大哥也是一样。”景望秋听出她改了称呼,便知她对自己是全然卸下防备了。亮闪闪的唇膏更衬得她的双唇红艳,一双星眸却是迷迷蒙蒙,似是能醉人一般的眼波流转。二人随着乐声旋转起来,她裙摆如波浪一般起伏,水钻闪耀,婀娜动人,脸上的神色却是极开怀的。景望秋默默地看着怀里人,自己也不知为何,心中忽地欢喜起来,竟也勾了勾唇角。
一曲终了,众人鼓掌,两人在舞池边站定。景望秋笑道:“能与玉眉共舞,果真三生有幸。”宫玉眉也听出他亲近的意味,正要作答,就见自己的英文老师走过来道:“密斯宫跳舞真是好看!若不是你没赶上第一支舞曲,我们大家都要叫你领舞。”
宫玉眉对景望秋歉然一笑,便扭过头去与英文老师说话。她眉眼弯弯,如水乡的桥,展开一个极妩媚的弧度,睫毛浓密地舒展开,像是一幅水墨山水长卷一般。她微微卷了头发,波浪在背脊上弹跳,就如她雀跃的裙摆,天真又烂漫。
宫玉眉回过头时,就见景望秋正在出神,便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摆了摆,笑道:“在想甚么呢?这般入神。”
景望秋回过神来,笑道:“你可还要跳舞吗?” 宫玉眉摇头道:“今天这乐队成心要和我作对,我喜欢轻快的曲子,他偏偏奏一些慢曲,好端端的舞会,没来由的教人憋闷。我要到外边吹吹风,景大哥和我一道么?”
景望秋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一道走到礼堂门口,便觉得一阵风沙刮过,景望秋便猛地咳嗽了两声,面色也比方才难看了许多。宫玉眉关切道:“这是怎么?”
景望秋强笑道:“没怎么,不过是我患了慢性支气管炎,并不妨事。”他虽然是如此说,可咳嗽地更猛了些。宫玉眉歉疚道:“这全都是我的不是了。”
景望秋渐渐地舒缓过来,微微笑道:“你又不知我生病。这反倒是我自找的。”
宫玉眉不好再说,两人沉默了片刻,宫玉眉又开口问道:“景大哥是甚么时候从雁陵来登阳衡远的?”
景望秋道:“我六年前便到衡远来上大学,如今在留校教书。”
宫玉眉奇道:“咦,我总以为景大哥将门出身,总要回去子承父业,在军中供职的。”
景望秋笑道:“我大哥才是真正的将帅之才,我父亲有他一个不就足够了?”
宫玉眉做恍然大悟状,又遗憾道:“我本来还以为景大哥刚刚从雁陵来,寻思日后带你在这附近逛逛的。”
天幕星河残照,地上星光冷落,仿佛结了一层银霜一般。隐隐的有歌笑声从礼堂里飘来,欢乐热闹。女校里植着许多高大的榕树,风过时便呢喃起来,声音虽是沙哑,却格外动人。景望秋听得心神微漾,不由自主道:“那你且带我在你们学校里逛一逛,也是一样的。”
宫玉眉微微一愣,笑道:“景大哥真不会辜负我心意。”
景望秋正在尴尬,就听得宫玉眉又道:“那前边是我们的学堂,我们一道踱过去罢。”说完,竟是一径向前边去了。景望秋愣了片刻,又赶紧追上,心底不知是甚么,怦怦地,竟将他胸腔填得饱满。
宫玉眉到家时,客厅里没有人,只有落地钟正“当当”地响着,大理石面的功夫茶几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两个袋子。宝宜一边关门,一边向宫玉眉笑道:“这两个袋子是莫统部亲自送过来的,说是送给四小姐。”
宫玉眉早已按捺不住,拎起两个袋子奔回房间里打开,却见那头一个袋子里装的满满的,竟是各色糖果。宫玉眉略一思忖,想到莫少青来时兴许看到茶几上有糖果公司的空纸袋,便为她买回糖来,为她如此用心,心下更是甜蜜。再打开第二个袋子来,却是整整齐齐的两摞锦盒。宫玉眉随手拿起一个打开,里面却是一只珐琅蜻蜓,与自己遗失的那只除开颜色不同,其他竟都是一般无二的。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挽起发髻,依原样把那蜻蜓挂着发髻外,心里头莫名涌起百般滋味来。
宫玉眉一手定定地按着珐琅蜻蜓,却是觉得这蜻蜓再像,总归也不是先前的那一个了。她出了一会子的神,拿了一颗奶糖,噙在口里,牛奶的滋味在味蕾上漫溯开来,余香绵长。
景望秋在床上躺下来,眼前依稀仍是一汪清澈的湖水蓝,在他心头上竟是挥之不去,连急促的敲门声都不曾觉得。胡天北在门外无奈出声道:“二少。”
景望秋这才回过神来,打开卧室的房门。胡天北将一封电报递给他,道:“大统领从雁陵发来的电报。”
景望秋向他道了辛苦,待打开电报看时,神色便渐渐地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