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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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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时候雨还是没有完全停止,玄霄仍未撑伞。
零落的细雨中,绯衣云鬓、湖绿长裙的女子静静地持伞而立,凤凰花的芬芳在雨丝中隐约流转。
他看见了她。
她也看见了他。
从云梦山下来的斜斜的小径上,那一袭白袍更胜雪色。
玄霄脚步微顿,然后走上前。他觉得应该向沐风道声谢,毕竟当初她曾为了救他而毅然放弃上仙之位。
沐风望着他缓步走近,似想说什么,却未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似悲似喜。
“你来了。”
“我来祭拜阿铃。”
玄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似是心事重重。
“这些年来,你过得还好?”
“嗯,一直住在即墨的海滨。”
“今后呢?还是打算一辈子都在那里?”
“也许吧。”
“……”
“我须得先返回即墨了,就此别过。”
沐风见他转身离去,心头一片惆怅,或许无论说什么他也不会为自己留下。
玄霄转身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了什么,止步回首:“沐风,谢谢你曾经为我做过的一切。”
沐风怔住,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等她回过神来,玄霄的身影早已不见。
***
“第七天……”
用碳条在墙角一排刻痕后面又划上了一道,若兮站起身,叹了口气。
在玄霄离开的第七天,她对他的想念开始不可抑制地泛滥起来。她想起他平日伫立在夕阳余晖下的背影,想念他半闭着双眼轻声低语时的神情,以及说话时的眉尖微蹙……街道上、海滨边、屋舍前仿佛处处都是玄霄的影子。
猎猎的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裙角一起飞舞,迎着凛冽的风,若兮睁开眼眸,第一次正视自己对玄霄的感情。这么多年来,她从垂髫幼女长成今日的花龄少女,曾经她一直以为她对玄霄只是仰慕和崇拜的,而直到今天才发现没有他的日子里,内心深处疯狂滋长出的思念和彷徨是多么深重。
“他说过……一定会回来的。”她喃呢着转身,茫然穿过街道,走到他的屋外,轻轻推开那扇门便听见叮叮咚咚的声响,清脆悦耳。若兮忽然想起玄霄立在那里轻抚着窗前的风铃,亦可想到他的手势多么温柔。
屋中陈设依旧干净整齐,宛似主人根本不曾离开过。只有床榻的一角放着一只素色锦囊,似乎被不慎遗落在这里。若兮打开口袋,里面除了一块透明的古玉之外再无他物,这玉佩样式古朴,雕满了繁复奇异的纹路,初握时冰凉剔透,然而握久了却又温润异常。
若兮将玉佩重装回囊中。怔了半晌缓缓自怀中掏出一枚布满花纹的贝壳,在手心摩挲着,两道泪痕就慢慢地淌过她清丽的面颊。
“你怎么了?”深沉温和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愣了愣才如梦方醒,蓦地抬头。
那一袭白衣静静地站在她面前,依旧片尘不染,仿佛只是片刻前刚刚出去了一趟似的。
阳光温热,岁月静好。而他,终于归来。
“你……回来了。”
玄霄点点头,过去拾起榻上的锦囊。没有告诉她,这次回来其实本是为了这锦囊里面的东西。
若兮目光流转,望向他手上之物,忽问:“这是女子所佩之物,你为何会有?”
“此物原本非我所有,乃是故人所赠。”
故人……又是故人?若兮沉默地低下头,不知为何自己的心里会这么难受。
“我不能久留,你快快回去吧。”见她不语,玄霄催促道。
“什么?你还要走?”眼中原有的欢喜顿时凝结在了眸底,若兮咬了咬牙,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那么,你带我一起走吧。”
“不可胡闹。”
“我没有!我是真的要和你一起走,我……”
“不可!”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玄霄立刻不容置疑地制止:“你可知我要去哪?那里极其危险,即使我去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他的口气严肃凝重,和平时的淡然迥异,若兮不禁怔住。
“天色不早了,你若回去晚了恐被责怪。”可能觉得刚才的语气过于严厉了些,玄霄放缓了口吻,一边说着一边将锦囊塞进怀里,正欲转身,后面却传来女子带着哭音的低语:“为什么你明知危险还是要去?”
玄霄沉默了很久,道:“等以后你便会知道,有些事你非做不可,即使明知不可为亦要为之,只因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若兮垂下头,低声道:“你说的这些我不懂,可是你一定要回来,莫忘了你还答应过要教我学剑法。”
玄霄微微叹口气,“好吧,只要……我还有命回来。”
若兮哽咽着,忽然跑过去扑进他怀里,她啜泣道:“好,我听你的话,我在这等着你。”
惊讶于这个一向腼腆柔弱的少女会突然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玄霄也不禁愣住,但当他看到若兮脸上滑落的清泪时,终于没有忍心推开她。
若兮紧紧抱住他,柔软的长发摩擦在他的衣襟上,就像一只即将离群的小兽一样与他纠缠。
“你若是不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一辈子!”
***
晚风拂起白色衣襟,玄霄一路走过海滨,穿过一排排屋舍,在一处空地上停下。
“出来吧。”他没有回身,只是淡然道:“沐风,我知道你在。”
树后果然现出一道人影,正是沐风。其实早在玄霄和若兮话别的时候,沐风便已在远处遥遥相望,暗自神伤。
在即墨海滨的小村里,她看见那个叫若兮的女孩紧紧地抱住了他,对他说,她会等他一辈子。
那一刻,她看清了少女的脸,这张脸是她熟悉的。很久很久前,这张脸曾无数次出现在昆仑山醉花荫里,很多时候身边还伴着另一个人。
两张酷肖的面孔穿过无涯岁月交叠在了一起。沐风心中陡然一片清明。她默然半晌,问道:“你要去哪里?”
“度朔。”
沐风大吃一惊,那个地方的厉害之处她是知道的,所以她不明白玄霄为什么要去那里。
“听说那个地方危机重重,是个不祥之地。”
“我知道,但还是非去不可。”
“为什么?”
“……”玄霄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因为死镰被封在那里。”
“你想要死镰狂刀?”沐风又是一惊,“可是,风铃已经死了,你即使能得到死镰,失去宿主也不能再发出它的威力了。”
彼时清风明月,有海风微拂,似一只无形的手拨动旧日心弦。良久良久,她听见男子清淡语声慢慢开口,甚是飘渺:“她还活着……”
清淡的声音飘过耳际,而后弥散在微风中随之而去。沐风强按下心内惊骇,听玄霄静静诉说完云梦山巅上那一场过往,低下头,半晌无言。
她知道以玄霄的性格若是打定了主意去做一件事,那便是再无更改。
“沐风,当年你为我舍弃上仙之位,玄霄一直心怀感激。但你终是天界仙子,人仙殊途,再多相见恐怕只会徒增烦恼。倒不如——就此别过。”
既然终究要走,索性彻底了断,如果不狠下心说出几句重话,当断不断,只会再次连累她。
“等一等!”然而他尚未及转身,沐风却忽然开口,目中闪现出从未有过的坚定神色,“我跟你一起去!”
她不等玄霄开口反驳,一口气说了下去:“正因知道此行危险,我才定要与你同往。既然劝不住你,那便只有尽我全力帮你。”
玄霄暗暗摇头,心中不禁叹息:沐风,为何你即使委屈自己也无怨无悔?这却让我情何以堪……他沉默良久,笼在宽袖中的手暗暗紧了又紧,终于说道:“你可知我此番冒险前往是为了风铃?”
“……”
“沐风,谢谢你,但我和你,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回你的天界去吧。”
沐风苍白了脸,低声:“也许你说得没错,但你忘了一件事,风铃也是我的朋友,我为何不能为她尽一份力?”她的眸中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的坚定,忽道:“我不会阻挡你的路,但是,玄霄,也请你别来束缚我的自由,我回与不回天界,无须别人左右。”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坚决,一反往日的优柔寡断、卑微怯懦。以前,她一直都很怕,怕会失去,所以才会瞻前顾后,而现在,她不怕了,因为她已下定了决心。
玄霄惊讶地看着她,好像刚认识她这个人似的,没有想到这一贯柔弱顺从的女子也会有这么坚定的一面。
“明日晨时,度朔海滨见,告辞。”没有再说其他话,沐风敛襟一礼,飘然离去。
时至今日,玄霄突然发觉原来自己并不完全了解沐风。一直以来在玄霄的印象中,如果剥除掉那一层天界仙子的光环,她只是一个苍白而模糊的女子,谦卑顺从、虔诚隐忍,一生没有做过什么事,似乎只是一个苍白寡淡的影子。直到今时,他才发现她原来也是有着如此果敢坚毅一面的。
玄霄望着她的身影远去不见,良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