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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回 茫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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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棉乡村口有一棵红棉树,山风呜呜掠过树枝,疏忽撞击于村后高高拔起的岩壁上。
红棉乡统共十几户人家,村后一溪碧水,一崖花木,驭奇坐在篱笆下,放眼望去,尽是朽坏而又修补起来的竹屋,目光越过屋顶,漫无目的地徜徉于崖壁与天空之间,层层翻卷的黑云压下地来,驭奇发了一会儿呆,雨点噼噼啪啪落下来。
泥泞的土路,一脚一个坑,驭奇干脆脱了鞋提在手里,飞快往家里跑去。
大雨模糊了视线,驭奇没跑两步,与人迎面撞上,那人横道:“不长眼!”爬起来又跑走了,驭奇心想这不是中秋夜那吸溜鼻涕的小孩白菜么。
驭奇缓下步子,慢慢走过雨地,周围的景物笼罩于白光之中,亦真亦幻。
驭奇只觉得被大雨从头到脚洗刷了一遍,身子沉甸甸地承受大雨的重量,他闭上眼,伸开双臂,头稍微扬起,端直向前走去。
及至家门前,雨势稍缓,驭奇湿淋淋地推门进去,竹屋满地积水,顶棚漏雨不止,有人正踩在桌子上,仰着头补屋顶,一阵闷声敲打,那人随手递下榔头,小乖接了放好,又冲驭奇眨眨眼。
驭奇此刻满心愧疚,他急急来到母亲卧榻前,还好母亲沉睡未醒,床上也无水迹,仔细检查过后,驭奇回头去看那补屋的人,却只见小乖身侧站着个长衫带席帽的怪客。
驭奇向怪客一揖到地,表示感谢,怪客却绕过驭奇,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探被褥。驭奇骇了一跳,正要大声喝止,小乖拉住他,耳语:“这位是神医,哥哥我千里迢迢请来的。”
驭奇犹疑。怪客切了一阵脉,将被子拉好,声音嘶哑地对驭奇说:“夏小公子,随我来。”
三人出得屋来,怪客道:“恕我直言,令堂有不治之兆,心中郁结,不能解开,便沉疴难愈。我这里尚有几丸丹药,以砂仁、萝芙木为将,有导气行血之效,你且拿去,每日服一,若病重服二。”说罢取出一只药囊,交给驭奇。
驭奇正要感谢,怪客道:“不用谢我,这药丸也只是治标不治本。隔些日子我去三啸山孤独岭问诊,向他们讨一丸回生丹,取来给令堂服下,多半就能康复。”
驭奇眼前一亮,不禁露出释然的笑容:“这世上果真有仙药,我就知道,我娘会好起来的。等我娘醒来,我就跟她说。恩公在上,受驭奇一拜!”
怪客抬手一扶,驭奇拜不下去,怪客道:“等取来药再说罢。”怪客一顿,又道,“小公子要好好照顾令堂,今日之疏忽,不可再有!”驭奇一听,垂下头,脸上发烫,怪客缓了语气,“你也多保重。”
驭奇目送怪客离去,小乖跟在怪客身边嘻嘻哈哈说个不休,其时骤雨初晴,秋天高远,那两人一转角便看不见了,驭奇心里的惭愧、失落交织在一处,怔怔望了一会儿空荡荡的乡道,这才闭门回来守着母亲。
怪客一走,驭奇每天早起望着他离去的那条路盼着他来,如此盼了一月有余,雨季过去,泥路变成土路,逢人经过,便扬起灰尘来。
直到丹药用尽那日,驭奇不再守着那条乡道。
搬家之初,红棉乡的邻居好奇这京中贵人是个什么样,提着瓜果来问了几次,见到两眼深陷,行尸走肉一般的司徒氏,被她拉着倾诉了一番悲苦心事,满足了好奇心,也就不再来了。唯独那邋遢小孩白菜的娘亲十分喜欢驭奇,常常分一碗羹给他。
驭奇伺候母亲生活起居四月有余,渐渐不愿呆在那阴森森的竹屋里,母亲那些埋怨的话,他也是听木了,再听只觉得厌倦。司徒氏渐渐不能起床,甚至成天昏睡不醒,驭奇趴在床头给她喂饭、擦身,心里却想着早些出去透气。
一日清晨时,驭奇上白菜家蹭了碗糊糊,端着回家,刚走到门前,就听见里面“咕咚”一声,他赶忙进去,见母亲从塌上滚在地下。
驭奇一见,立刻撂下碗,上去扶起母亲。
司徒氏推他:“驭奇……你也不要娘了吗?娘每次醒来,都看不见你,你去哪儿了?”
司徒氏用细得可怕的手摸了摸孩子的脸:“驭奇,娘问你,你爹当时都说了什么,你还记得么?”
“记得,”驭奇垂首道,“我爹吩咐了三件事:第一,终身不可出仕;第二,传递夏氏香火;第三,广交天下豪杰。”
司徒氏笑了:“对,你牢牢记住,娘虽然没有福分见到将来的媳妇,现在却可以约束你,不要整日在外厮混,这红棉乡里全是庸碌之辈,对你将来毫无益处,你来到此处,不仅不再读书,还把心都玩野了,不知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驭奇不快,强辩道:“驭奇既然不出仕,还要学问做什么!我那些朋友,您又没有见过,怎么知道就是狐朋狗友?”
司徒氏叹道:“我怎会看不出,我毕竟是你的娘亲,你身上有什么变化,娘亲比你清楚。娘这身子,怕是拖不到见你爹了。你若还记得孝顺二字,当听取娘的教诲,你若连这二字都丢了,娘便再无他话。”
司徒氏的话如一声惊雷,驭奇半晌不能言语。
“娘,你会好起来的!”驭奇垂泪道。
“不必说了,你那表哥不知从哪儿请来的大夫,一去就再无消息……娘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怎样么?趁今日还有些力气,娘多跟你说几句……宝宝,你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叫娘多伤心,娘只看到你每天茫然地坐在那里发呆,两眼无神,娘却又无力劝你,只恨你爹自私!为保全自己名节,丢下我们孤儿寡母……”
“娘……”驭奇根本不知从何劝起,他恍然,原来自己心中也有怨恨。
“可是我很想若希,我只要一睡过去,他就走来了,”司徒氏脸上忽然蒙上一层光辉,“他走来了,还是我们初见那会儿,他穿着白衣,宛若仙人一般……可是我醒来,却只见到空空如也的陋室,只见到挂满蛛网的房梁,只见到自己日渐枯落的头发!这样的我,就算若希回来了,也只会厌烦,就算我的亲儿子,也不想理睬……”
“娘,驭奇没有!”驭奇慌忙叫喊。
司徒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她只觉得精神百倍,心“通通”地仿佛要跳出胸口:“儿啊!”司徒氏抓住驭奇的手,“你要记住,即便不能得意于朝廷,这世上也必定有你一片天!”
驭奇抬眼,满满的泪水衔而不落。
“这是你爹给娘的玉坠,娘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如今交给你,你留着给娘的媳妇。”司徒氏勉强起身,解了两次,终于把脖子上的金丝取下,亲手给驭奇挂好,她折腾了一番,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又倒回床上:
“娘不能再帮你什么,娘要去梳妆打扮,等你爹了……”
话语低下去,几不可辨,司徒氏吐出最后一口气,芳魂归天。
小小一座坟茔前跪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孩。
驭奇只用两只手,挖出一个大坑,将母亲埋下去,盖好土,切了半片竹子,用小刀刻了一个“娘”字,插在坟前,诸事完毕,驭奇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泥血混合,在驭奇手上结了一层硬壳,他恍若未觉。
午后浓云又起,驭奇匆忙起身,在坟上架起棚子,搬来石头,在坟边围了一圈。
雨噼噼啪啪打着棚子,驭奇躲在棚子下,和母亲挨坐着,心里想着事情,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着坟上湿土。
娘去了之后,驭奇本以为会轻松一些,却空落落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力气,饭也懒得按顿吃,每天起床依旧望着顶棚发呆,甚至去找白菜玩耍的心都淡了。算起来,这些日子,同乡的小友倒来找过他几次,而那怪客、表哥都不见踪影。
驭奇以为父亲那一巴掌打醒了自己,再强硬耿直的人都有折损的一天,与其全倚赖自己,不如狡兔三窟,多结交几个强势的朋友留作后路。
他错了,娘说的才对,自从他恬着脸唯表哥马首是瞻以来,他就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
雨水顺着棚子的缝隙落下,驭奇仰着脸,喃喃自语:“娘,驭奇不知该如何与人相处,若我不第一个弯下腰去,别人又怎肯相就?若我始终挺直身子,又怎能得到他人的好感?驭奇不懂,真不懂……”
少顷,暴雨过境,阳光从云隙散开来,天朗气清,驭奇深深吸了口气,将雨后的芬芳吸入胸中。他从棚子里爬出来,伸了伸胳膊,决定去溪里洗个澡,散散这几日的颓废气。
驭奇拖着疲惫的身子,穿过乡间小道,走下矮坡,潺潺溪流就在眼前。
清澈流水在岸边卵石上激起漩涡,驭奇费力扯掉全身衣服,试着水温,潜了下去。
伸开双臂划两下水,身子轻飘飘浮起来,这种奇妙感觉令驭奇心头一松,屏住呼吸,埋身入水,在水底睁开眼睛。
触目皆是荧荧水光笼罩下的白石水草,水流在耳边沉闷鼓动,心跳声清晰可辨。
一条银色小鱼游过驭奇身边,驭奇想捉,小鱼灵敏游走,还挑衅似的冲他摇尾巴。
驭奇猛然出水,深吸了口甘甜的空气,这呼吸沉浮之间,仿佛胸臆中所有愁闷都换了出去,剩下的只有充满希望的晴朗天空。
“夏——驭——奇——!”
驭奇好像听见有人叫自己,转头看岸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正气哼哼地瞪着他,说曹操曹操到,表哥司徒小乖踢起水花,溅了驭奇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