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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星如雨 ...


  •   李新荷不知道大哥是怎么跟爹爹说这件事的,不过从那之后李老爷倒是再也没提过古玩陈家。但是认清了自己迟早有一天会从这里搬出去的事实,李新荷的心情还是不可避免地低落了下来。她想多抽出时间来陪陪自己的老爹,但是每每看到颜氏和自己的二哥陪在他身边,三口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又觉得碍眼。想离开荣安堂有点儿不舍得,但是留下来的感觉又着实别扭,李新荷渐渐变得沉默起来。除非老爹自己想起来问她问题,否则她可以举着一本酒经,大半天的时间一句话也不说。
      正月十五的晚上,一家人照例聚在荣安堂陪李老爷吃晚饭。李新荷原本在奶妈的耳提面命之下硬是装出了一脸的笑容,但是听着席间李老爷和李明禧不停地说着酿制九酝春酒的种种问题,心里却越来越烦闷。直到李明禧端着酒杯说了句:“大哥的梨花白果然口感爽利……”李新荷偷瞥了一眼额头上青筋直跳的大哥,再也忍耐不住,胡乱找了个借口就溜了出来。
      “还梨花白呢……”李新荷站在台阶上无声地叹了口闷气,“连自己家的酒都尝不出来……还好意思说做酒……”
      被李明禧这么一搅合,李新荷再没半点儿兴致回荣安堂去了。站在台阶上呆呆出了会儿神,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的西园。
      因为过节,园子里的下人都被打发回自己家过节去了。只有侧厅里还亮着灯,影影绰绰看得出是奶娘和青梅两个人。李新荷走到台阶下时正好听见奶娘颤巍巍地叹了口气,“太太不在了,到时候嫁妆还不是得那个女人出面给张罗?我哪里信得过她?”
      青梅又气又笑,“你这一针一线的,要绣到什么时候?”
      “能预备多少是多少,”奶娘嗔道:“总是我这老太婆的一番心意。再说就算此刻就定了亲,也还有两三年的光景呢。加上太太替她预备下的,我估摸着也足够充门面了。”
      奶娘绣工好,只要有点儿空闲就不停地做活计,原来……都是给自己预备的。李新荷想起荣安堂里只顾着跟李明禧讨论九酝春酒的李首滃,忽然觉得两眼发涩。
      侧厅里青梅又哎呦呦地叫了起来,“别拆,别拆,我刚绣好的……”
      奶娘怒道:“绣出这么个四不像的东西来,没得让人笑话。”
      “哪里四不像了……”青梅嘀嘀咕咕地抱怨着,明显的不服气。
      李新荷不觉抿嘴一笑,伸手推开了侧厅的房门,“到底绣了个什么四不像挨了奶娘的数落?让我看看。”
      房中的两个人一起抬头,奶娘哎呦一声叫了起来,“你就这么跑回来了?怎么连件斗篷都没披着?”
      李新荷这才想起来斗篷还扔在荣安堂,忙说:“懒得回去了。烦。”
      青梅和奶娘对视一眼,奶娘忙说:“等回头我让小丫头去取。青梅,倒茶来。”
      李新荷连忙拦住,一边冲着青梅使了个眼色一边拽着奶娘的胳膊笑嘻嘻地拉长了声调,“奶娘……”
      奶娘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你又想……”
      李新荷也不多说,只是笑嘻嘻地瞅着她。奶娘侧头看她身后,青梅也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眼神半是哀求半是期待。
      “我本来想说不行的……” 奶娘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你们俩早去早回。你这一身酒气的……千万别在外面惹麻烦。让李管家找几个小厮跟着。”
      青梅放下手里的活计就跑去小姐的闺房里找出门穿的衣服。李新荷却笑着抱紧了奶娘,“放心啦,我们只是看看灯。”
      奶娘拍了拍她的手,微微叹了口气,“奶娘知道你心里烦,转转就回来。”
      李新荷用力点头。

      换了男装,主仆两个人顺着侧院的小门偷偷溜了出去,不多时就到了大街上。
      酉时刚过,正是最热闹的时候。长街两侧各色花灯争奇斗艳,烟花在头顶炸开,星河一般破开了头顶无比厚重的夜空。
      放眼望去,街道上挨挨挤挤都是三三两两出来赏灯的游人,笑语喧哗中夹杂着摊贩们腔调各异的吆喝。街边的食肆中热气蒸腾,不等游人走近,食物的香气已是扑面而来。李新荷席间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闻到食物的香气立刻便觉得饥肠辘辘,连忙拉着青梅找了家生意兴隆的食肆,点了几道小菜,一盘饽饽,又要了两碗汤圆一壶烧酒。青梅知道她心里有事,但她们毕竟是在外面,连忙拦住了劝道:“想喝酒回家我陪你,这会儿是在外头,你又是出来散心的……”
      李新荷摆摆手示意无妨,“一壶烧酒还不到半斤,怕什么?”
      青梅知道她的酒量,也不再拦她,只说:“你可记得要陪我去河边放灯的,别又喝多了还得我架着你回去。”
      “怎么会?”李新荷失笑,“烧酒而已……”
      店小二正赶着上菜,听见她这句话连忙说道:“这位公子可别小看了本店的烧酒。这可是拿樵山老窖勾兑的烧酒,淮阳城里独一份儿!”一边说着一边斟了满杯放在了她面前,“公子尝尝看。”
      李新荷拿起酒杯看了看,陶杯中的酒色略显浑浊,不由得暗中摇了摇头。李家制酒的工艺,压榨后的酒要先装入经过热汤洗涤的酒瓮,然后还需经过数天的自然澄清,去除酒脚。直至酒清为度。这烧酒显然酒脚除的不干净,品相上就已经见了下风。
      李新荷举起酒杯轻轻嗅了嗅,酒气辛烈。这樵山老窖似乎走的是北方老高粱辛猛的路子,倒也别具特色。浅浅抿了一口,尚未咽下就觉得一股辛辣酒气顺着咽喉直冲进了肠胃之中。虽然缺了绵柔的余香,但胜在酒气干净、爽口。李新荷抬起头,见店小二还站在桌旁,似乎在等着看她对这烧酒会有什么反应。李新荷冲他举了举杯颌首笑道:“你说的没错,果然是烈酒。”
      店小二笑道:“这酒喝多了上头,公子慎饮。”
      李新荷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就见食肆中又走进来一男一女两位客人。女客戴着面纱,身上穿着件大红色的昭君套,身旁男客穿着件雨过天晴色的箭袖长袍,肩上随意搭着一件灰鼠皮的斗篷,身姿挺拔,顾盼之间英气逼人。
      李新荷正想着这位公子看着有点儿眼熟……就见那年轻公子有所感应般侧过头,一双黑湛湛的眼睛直直望了过来,锐利的目光中已是不自觉地带出了三分审视的神色。
      一触到这人有若实质般的视线,李新荷就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响,突然间反应过来这人她确实见过。不但见过而且还有一场不甚愉快的交集:她揍了他弟弟,他要替他弟弟揍回来,然后被自己的大哥给拦住了……
      “怎么了?小……少爷?”青梅见她先是直勾勾地盯着某处发呆,然后又十分突然地侧过头打量食肆墙壁上挂着的字画,脸色阴晴不定的,不由得有些莫名其妙。
      李新荷连忙瞪了她一眼。这大大咧咧的丫头什么也不知道,还嚷嚷的这么大声,万一引起那位顾大少爷的注意……万一他想起要在这里替他弟弟报仇的话……这大庭广众的,这个节过得可就倒霉到家了。
      李新荷小的时候家里虽然也请了武师傅,但她只学会了拉弓射箭,拳脚什么的也就只够欺负欺负自己大哥……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忍不住拿眼角的余光偷偷朝食肆门口瞄了一眼,那一对男女已经不在那里了。李新荷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身后一个男人略显低沉的声音懒洋洋地说道:“又见面了,三少爷。”
      李新荷一个激灵,险些惊跳起来。一回身,顾璟霄果然站在她的身后,刀削似的脸上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微微下垂的视线却挡不住眼底的轻嘲,“出来看灯也能遇到三少爷,你我果然有缘啊。”
      李新荷眨巴眨巴眼,才想到大哥不在,如今确实没有人再跳出来替自己打圆场了,只得硬着头皮站了起来,客客气气地挤出了一脸的假笑,“原来是顾少爷,真是……真是……”她本想顺口说一句“好久不见”,一转念距离上一次的打架事件才过了两三天,这么说岂不是提醒他:自己就是揍他宝贝弟弟的元凶?
      也许是觉得她僵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寒暄的样子颇为有趣,顾璟霄弯了弯唇角,眼中染上一丝微弱的笑意。他这个表情让李新荷略觉尴尬,连忙移开了视线,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他身后那位少女身上,“这位姑娘好,也是出来赏灯的?”
      顾璟霄侧身一步,十分戒备地将那少女挡在了身后。
      李新荷哭笑不得。不过一想到自己是男装打扮,跟一位素未谋面的闺阁小姐确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得有气无力地冲着他们摆了摆手,“不打扰你们了,二位请便吧。”
      顾璟霄却自顾自地在她身旁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看了看她杯中的烧酒微微蹙起眉头,“这样的酒你也喝?”
      不满他略带鄙夷的语气,李新荷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博采众长,你懂不懂?!”
      顾璟霄挑起眉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拿过一个空酒杯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我可没请你。”李新荷瞥了一眼他身后略显局促的少女,觉得这位顾大少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真是可恶。
      顾璟霄淡淡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晃动酒杯看品相,再嗅嗅酒香,然后蹙着眉头浅浅抿了一口。待那一丝酒气自舌尖上散开才转头问她,“你觉得如何?”
      李新荷可没有兴趣跟他谈论酒经。见他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只得使个眼色给青梅,让她招呼那少女坐下,一边心不在焉地说:“哪有那么多如何,心烦的时候能醉人的就是好酒。”
      顾璟霄不禁莞尔,“看不出你这人倒爽快。”
      “啊,那边有个空桌,”李新荷指了指他身后,“顾少爷佳人有约,我就不耽误两位的时间啦。”
      顾璟霄没有理会她的打岔,自顾自地说道:“明日便是正月十六,不知你准备的如何?”
      “什么准备?”见这人竟然赖在了自己桌上不走,李新荷不由得有些头疼。直到听见这句话才反应过来,敢情这半天都只是在兜圈子,顾大少就是等着说出这句话来呢。
      顾璟霄皮笑肉不笑地斜了她一眼,“我早说过,我的弟弟别人谁也不准动手。不过,既然是他错在先,我也不存心为难三少。我跟令兄提出要和三少赛一场酒,令兄已经同意了的。怎么,你不会是要反悔吧?”
      “赛……酒?!”李新荷懵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顾璟霄淡淡瞥了她一眼,眼中并没有特别的神色,但李新荷就是觉得他又生气了,“看来令兄对三少……可谓是成竹在胸啊。”
      李新荷回想起李明皓那天回来时醉醺醺的样子,觉得十有八九是他压根就把这事儿给丢到脑后去了。
      “他忙得很,”李新荷连忙替自己的长兄打圆场,“我这几天还没见着他呢。”
      “哦?”顾璟霄不怎么相信地挑了挑眉头。
      “那个……你们是怎么商议的?”李新荷把眼看又要岔开的话题拉了回来,“到底怎么个比法?”
      顾璟霄松开了指尖一直摆弄着的酒杯,一字一顿地说道:“兑酒。”
      李新荷微愣,“兑酒?”

      有关兑酒的技术,据说最早源自周朝。
      《周礼•春官•司尊》曾记载:“盎齐涗酌,凡酒修酌。”《礼记•郊特性》也曾记载:“盏酒涗于清。”“明水涗齐,贵新也。”
      凡酒初成皆浊,以清者和而泲之,谓之涗。周朝时酿酒,渣与汁同饮,故曰齐,分五等,盎齐是第三等。盎齐用来祭祀,祭祀供品必须“修治之,以致其味。”因此不能混浊,必须加工,加水或淡酒过滤澄清。
      初酿酒,烈而微苦,三投之后平和。
      所谓兑,便是要求投者以舌为权衡也。

      顾璟霄自顾自地斟满了面前的酒杯,缓缓说道:“我请了松竹斋的松竹二老做评判……”
      李新荷一口酒险些喷出来,“谁?!”
      “松竹斋的松竹二老。”顾璟霄颇有些恶趣味地加重了语气,“他们会预备一些酒品,到时候会由他们出题,你我按题目勾兑便是。”
      李新荷瞪着他,思绪却沉浸在这两个名字所带来的震撼之中久久回不过神来。南郊松竹斋原名叫做墨翰书院,乃是淮阳城最有名的书院。十数年前,在任的知府大人托了京中旧识特意请来了两位学问高深的教习先生。这两位教习先生来到淮阳城之后,便在书斋周围广植翠竹松柏,因此被淮阳城的书生们尊称为松竹二老,两人的本名反倒被人忘记了。
      松竹二老除了在书院之中研习学问,还有一个身份就是酒行评判。年年的赛酒会上不曾缺了这两位嗜酒如命的老先生。三年前,胡先生曾经带着李新荷拜访过松竹斋,这两位老先生谈起各路名酒如数家珍,当时就把李新荷震得五体投地。不过,这两个老家伙眼睛毒得很,一眼就看穿了她女子的身份,执意不肯收下女弟子,李新荷无奈之下只得不远千里投奔了五岩先生。
      正愣怔间,就见一根修长手指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李新荷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就听青梅和那位女子一起轻笑了起来。一抬眸,就见顾璟霄正看着她,眼中含着一丝戏谑的浅笑,“三公子这是想什么呢?”
      李新荷揉了揉自己的脸,暗想这顾大少能请得动松竹二老,说明他们之间交情匪浅。再联想到当初他们不肯收留自己做弟子的理由……难不成这顾璟霄竟然是他们的弟子?!
      顾璟霄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不等她发问便摇了摇头,“他们绝不会偏袒于我,你尽管放心便是。”
      李新荷不觉有些悻悻,“谁说偏袒啦?”
      顾璟霄抿嘴一笑,神情中颇有些志得意满,“既如此……你我明日再见吧。”
      李新荷站起来像模像样地客气了一番。心里想的却是:既然能有机会再会会松竹二老,这场比赛纵然是输了也划算。不过,既然顾璟霄说了要比赛兑酒,那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倒是应该提前预备起来才好。比如自己用熟了的工具,再比如自己制作的一些给基酒提香用的小玩意……
      目送顾璟霄离开,李新荷心里竟隐隐地期待了起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星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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