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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二) ...

  •   景天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子,那女孩住在景天家附近,扎着粉色的头绳,眉眼弯弯的,看起来总是在微笑。

      景天每天踩着他那架吱呀吱呀响的老旧自行车去上学时,总要特地从女孩子的房前绕一圈再往学校去。女孩穿着女学生专有的蓝色中袖布上衣,搭配着黑色褶皱长裙。对着景天打招呼时总会笑弯了眼睛,又纯又可爱。

      之后女孩子一家离开上海,景天还难过了一段时间。

      景天那时候觉得,这大概就是喜欢了吧。

      可是徐长卿既没有粉色头绳,也没有女孩子柔软的笑容,那人修长削瘦,固执倔强而不懂变通。

      那如今他心里快要满溢而出的感情又是为了什么。

      景天幼年时常会做些奇怪的梦,一度不敢入眠,景母在他八岁那年曾带他去看过城里有名的神算,他记得那花白胡子的老头儿对着母亲神神叨叨地说了许久,而后转头来看景天,仔细盯着看了会儿忽然咧嘴一笑,笑得脸上满是褶子,压低了声音说:景老爷,渝…重庆一别,算来也有二十年,又见面了。

      景天颇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说老爷子你眼睛花了吗?小爷我刚过的八岁生日。

      老头儿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笑着不说话,拿了包白灰就让母亲回去煮成水给自己喝。

      那糊成一锅的灰水呛的景天觉得一辈子都忘不了,但之后却也真的再未做过类似的梦。

      但在认识徐长卿后,景天发现,自己又开始做梦了。

      原先还只是梦些模模糊糊的景致,现如今竟如抽丝般一点一点越发清晰了起来。

      在梦里他自己,或者说,已经垂垂老矣的自己——几乎是清晰可见的衰老,背脊略有些佝偻,眼角的皱纹如同刀刻一般深,独坐于一座险峻山峰之下的石桌前,桌上摆着一壶酒,与两个精致雕花的连花口酒杯。

      老景天抬手将两个杯子斟满。而后望着另一个酒杯许久,缓缓开了口,声音却也是嘶哑而沧桑的:……是老了,大概明年也就不能来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爬不上这座山了。

      山间风大,景天几乎能听到风声于耳边呼啸而过,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响,天地茫茫然间幽静深远的恍若只有老去的自己一人,莫名的就生出了几分萧瑟悲凉。

      景天隐约看到老景天用手指沾着酒,在桌上一遍一遍地描着些什么。

      他凑近了才看到,石桌上有三字已被千百遍描绘,在坚硬的石桌上硬生生刻出了印记。

      景天闭上眼,顺着字的纹路摸索着,仿若第一次书写这个名字一般。

      徐长卿。

      徐长卿。

      思念入了心,入了骨。

      景天一觉醒来已是晌午,睁开眼一时间有些摸不清自己在哪,在床上呆呆躺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伸手一摸,枕头竟还是微湿的,想起那个几乎称得上荒诞的梦,景天不由地笑着摇了摇头。

      景老爷子站在门外拿红木拐杖叩叩叩的捶门,[太阳晒屁股了!小兔崽子还不快起来!]

      景天揉了揉一头乱翘的头发,喊[来了来了!]

      等景天穿好衣服洗完脸慢吞吞地走进院子,景老爷子瞪他一眼,[跟你老子都一个样没出息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要是这个点儿起,我爷爷能打断我的腿!]

      景天耸耸肩膀[老爷子,我老子不就是你儿子吗,还不是你养出来的。]

      老爷子立刻吹胡子瞪眼睛[我没养过他那小白眼狼!跑去和洋人做什么生意!崇洋媚外!拉出去突突了算了!]

      景逸——也就是景天他爹,是个天生的商人,滑溜的很,见与洋人做生意利润厚些,拍拍屁股毫不犹豫就坐上了去国外的船,气得老爷子差点没脑溢血。

      老爷子是典型的守旧主义者,对于洋人这样肆无忌惮地来往于中国的土地之中有着很强的排斥感。他是从清末时代走出来的人,年轻时是跟着武昌起义打过战的,老爷子肩膀上有道很深的刀疤,可能是伤到了筋骨,一下雨就疼的老爷子整夜整夜不着,但是景天小时候常常听老爷子指着那道疤骄傲的说,那是扼住了敌人脖子的英雄的标志,是他这辈子最值得自豪的东西。

      景天那时候小,却也记得老人家翻来覆去用的都是,自豪,骄傲,唯一,光荣之类的词汇。

      他们这一辈参加过战争的老革命,对这个用鲜血与生命亲手打出来的国家,总是有着如今景天这个年纪所无法理解的强烈感情。景老爷子直到去世那年,闭眼前念叨着最遗憾的一件事就是没有看见中GUO胜利的那一天。

      这几年时局动荡,租界划了一块又一块,整个中GUO西化的厉害,景老爷子看得不顺眼,干脆不出门了,整日窝在家里听戏下棋。景逸本是打算让景天和老爷子搬到英租界那去住,万一打起战来也安全些,但老爷子死活不同意,说老房子住着他乐意,景逸反复劝说无果,也只得放弃,这事也就搁置了下来。

      一搁置就是好几年,直到民国二六年抗RI战争打响,他们还是住在这间不大的老屋中。

      景天笑了笑没说话,老爷子自个儿骂咧了会儿,哼哼了几声便又拄着拐杖叩叩叩地走到了院里石桌旁,捧着本书研究象棋去了。

      景天在另个圆桌旁坐下,伸了个懒腰,眯着眼望着院内种着的几株小小的了刁竹,看它细长的花叶在风中微微颤动摇晃着,有些畏惧羞涩的模样很是可爱。这东西原是长在灌丛中的一味草药,鲜少有人家养,景天看它对老爷子风湿有些效果,就干脆种了起来。不过自从景天知道这小东西还有个名字叫徐长卿之后,对它真是越看越顺眼……

      摸着下巴收回了视线,景天翻开桌上摊开的账本就看了起来,景逸原本建了这戏班子就是为了哄老爷子开心,却不想老爷子会唱戏听戏就是不会管帐,这担子也就落到了景天头上,景天倒是庆幸的——如果不是拿管戏班太忙当作理由,徐长卿也不会特地给他开了小灶。

      正看着,只听门外传来三声的敲门声,一下一下不轻不重,规矩的很。老爷子不喜洋玩意儿,景天的手表在家一向是收在口袋里,他摸出表一看,与徐长卿约的时间是一点……现在是十二点五十七。真是准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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