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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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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酆云山被押回京城的第二日,圣旨下。一切显得仓促、急切。
酆荼青完全没想到自己能得存性命——流刑,可她更觉得生不如死,因为同时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斩立决,明日,自己要离开京城,父亲要离开人世。她央求邱完想办法安排她见上父亲一面,邱完不断点头,他只能尽力!
晚间时候邱完匆匆赶来,一日的奔波打点,终于换来酆荼青与父亲一见。
酆荼青知道便是见上父亲一面,邱完已经是尽力为之了,便也不再多提要求,只是这一身的脏污实在不宜相见,便看着邱三郎身上紫色锦袍。
邱三郎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疏忽了,该给酆荼青拿一身干净衣服的,不过时间紧迫也来不及了,知道酆荼青不愿意让酆将军看到她那一身的血污狼狈,三两下便把袍子脱下,披在酆荼青身上,把后背上那交错纵横的伤痕盖住,却也不禁握紧了拳头,韩炯,只要我活着,此生必以杀你为念!
酆荼青抬手去扣袍带,却触动了身上的伤口,忍不住倒抽口凉气,半天才缓过来。
邱三郎看着她难过,低着头不说话,帮她系,眼眶却也烫了。邱三郎胡闹是因为知道有他老子,有酆荼青有徐离子衿,无论闯出多大的祸来都有人帮他善后,可现在他自己好好地,甚至可笑的被封了侯,安平侯,而酆荼青却在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便是以前他们丝毫不放在眼里的的无赖家伙都能在这牢房里肆意的凌虐一向高傲的酆荼青。邱三郎哭了,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求过他老子,跪求哭闹都试过,没有用,他爹只是叹气。邱三郎不傻,这是皇家要鸟尽弓藏了。他只能盼着徐离子衿能赶紧回来,消息递出去,来回最快要半月。
邱三郎系好衣带,一语不发的抱起酆荼青,酆荼青的腿还是那样狰狞的样子,移动不得。
酆荼青苦笑一声,脸上的伤口也抽动。
邱三郎就这样抱着酆荼青走在刑部阴暗的走道中,去死牢见她的父亲,曾经的振国将军。
酆荼青攥着邱三郎的衣服,镣铐相撞发出刺耳冷锐的声音,邱三郎是这么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能。
酆荼青站在牢门外,等着狱卒打开父亲的牢门,而父亲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些声音却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直到邱完抱着她走到他身后,轻唤:“父亲!”
酆云山才身子一颤,回过头。
父女二人将近三年未曾见面,却没想到会是在这里相见,而且恐怕就是最后一面了。
酆云山沉默着,像沉默的大山,这座大山曾让酆荼青骄傲自豪,可以傲视任何一个人,自己有个英雄的父亲,在边关守卫着这个国家;同样也让酆荼青安然自若,只要有父亲在,自己就可以任意胡闹,同样,这座山也压在她的心头,四年,她对爱情的苦苦挣扎,绝望悲哀都是因为这座山,哪怕她与沧妩快活的日子,这座山依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压得她喘不过气,而现在,自己山一样的父亲,却要崩塌。这个念头,让酆荼青心痛的要死,她愿意用一切来来挽回这件事,她愿意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来换,她忍不住又喊了声阿爹,像小时候受到惊吓一样,声音也在发颤。
酆云山终于也忍不住露出伤感的情绪,伸手抱住酆荼青,抚摸着酆荼青的头发,道:“阿青长大了。阿爹……阿爹这些年没有陪着你,你怪阿爹吗?”
邱完哽咽着悄悄走了出去。
酆荼青哭着摇头,痛苦地道:“我不是个好女儿,我让您丢人了,三年了,您都没有回来。”
原来酆荼青心里是在意的,那些京城里谣传的胡话,便是外人都不相信,酆荼青却信了,她真的认为是自己的父亲无颜面对同僚,不得归京的。
酆云山一皱眉道:“不要听那些混账东西的废话。爹爹只是军务繁忙抽不得空。”
酆荼青还是很哀伤。
酆云山想要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抬了抬手,最后放到酆荼青背上轻拍。
酆荼青疼的一哆嗦,酆云山勇武,又多年在军营,面对的都是粗豪汉子,下手没有轻重,却让酆荼青疼的几乎昏过去。
酆云山眼睛一睁,骂道:“那些王八蛋!”虽然如此骂那些落井下石的小人,却也无可奈何,虎落平阳,龙游浅水,竟连自己亲人的安危都无法保证。
酆荼青看着自己父亲放佛一头被困住的猛虎,咆哮着却无能为力,酆荼青觉得悲哀,这是让人惨伤怨愤的却又无可奈何的英雄的陌路。
酆云山突然道:“你让徐中带来的茶,很好。”
酆荼青哀绝的心总算有了点安慰,她每年春秋两季都会让府中下人徐中送去新茶,父亲却总也没有回信,她以为他在怪罪她,她以为他不喜欢的,原来是自己误会了,酆荼青道:“那个是我自己采的,我跟一个老茶工学制茶。”
酆云山有些诧异:“那些茶是你自己做的?”
“嗯。”
酆云山有些懊恼的道:“你不早说,让军中那些惫懒小子偷走不少,可惜了。”
酆荼青勉强笑了笑,道:“阿爹,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我不要做你的女儿了,我不是个好女儿,我就做一个茶工,给您做最好的茶。”
酆云山道:“别胡说!”
酆荼青枕在父亲肩上,茫然无措的道:“阿爹,您说是不是因为我做了触怒神的事啊?”这是酆荼青最惧怕的事情,她怕这一切的灾祸都是她的离经叛道触怒了天神。
酆云山道:“不要瞎想,你爹爹我一辈子戎马,杀人如麻血流漂橹,我却从来不信鬼神之说!”
酆荼青靠在酆云山身上,酆云山的胡须扎在她额头上,让她想起小时候,酆云山总是故意用短短的胡茬蹭她的脸,逗她,等她大一些,酆云山的胡子也长了,她就报复一般总爱转酆云山的胡子,小孩子下手也没个轻重,有时候甚至会生生拽下几根,酆云山就故意瞪着眼睛吓唬她,她害怕了,却还是要强的不肯服输,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爹,通常酆云山都会被她逗笑,把她抛起来,然后,强壮的双臂又会接住她,如此几次,像飞起来一样,她就咯咯的笑起来。
酆云山突然问道:“那个沧妩和你关在一起吗?”
酆荼青心里一颤,却不想隐瞒,道:“我把她送进丞相府了,我……我不能看着她死。阿爹,我爱她!这是不对的,可是,我没有办法,四年了,我时时刻刻都想忘掉她却总也忘不掉。”
酆云山似乎震惊了,半晌说不出话,最后道:“终究还是拦不住的。”
是啊,怎么能拦得住呢?
酆荼青不说话,她做了最对不起自己父亲的事情。
酆云山道:“青儿,我并不曾怪罪你……你喜欢女子,也不是震惊你和她在一起,其实你们在一起的事情我已知晓,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会想办法送她进丞相府?她告诉你她的身份了吗?”
酆荼青茫然的摇摇头,她觉得自己在所有的事情中都是最无知的,她陷入了对沧妩的爱中,可她几乎连沧妩的一切都不了解,她们只是爱了,摈弃了世间所有的枷锁,身份、地位、性别,只是爱了。
酆云山又道:“这样也好,青儿,你听爹爹说,你一定要好好地,无论多么艰难都要让自己活着,只要有她在你就会平安的。”
酆荼青摇摇头,哭道:“没有您,我不想活着,我想陪您去,我还没见过娘亲,您带我去找她。”
酆云山这样粗莽豪壮的英雄也不禁哽咽,道:“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就算没有这遭变故,我总也是要离开你的,你长大了,自然有自己的路要走。”
酆荼青只是哀哀的哭,像所有惊慌失措,恐惧万分的小姑娘一样,只是哭。
酆云山犹豫了一下,低下身,凑到酆荼青耳边悄声说:“青儿,阿爹要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怨恨阿爹。”
酆荼青止住了哭泣,可还是抽噎,耳边是父亲最后的嘱咐与挂念:“青儿,其实你有一个弟弟,是我在驻守边关的时候与当地土女所生,如今有三个月了,小名叫辛儿,这件事情军中少有人知,一直是他母亲在抚养他,当日变故陡升,幸而他不在军中,如今也该是逃出升天了。青儿,以后你有机会就去找他,你俩好好的活着。青儿,你记住,哪怕阿爹不在了,你也不是一个人。”
那是酆荼青最后一次见自己的父亲,她的父亲告诉她,她有一个弟弟,她不是一个人。她的父亲告诉她,不怪她。她的父亲告诉她,要好好活着。可酆荼青知道,随着父亲的离去,她身体与灵魂的一部分也死亡了,枯槁、粉碎。
第二日,启明星还挂在天上的时候,酆府的一干犯人便要上路了,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所有人都认命的沉默着。酆荼青一身破烂的囚服,满身的血污,这与她当年的意气风发、扬鞭跃马是怎样的天差地别啊。
赶来相送的只有邱完一人,如果可以他愿意陪着酆荼青去往流放之地,照顾她,看护着她,可是经此变故,皇帝下了命令,没有令牌,闲人不得出京,邱完只能牵着马随酆荼青走到京城门口。
太阳渐渐升起,驱散大地上的阴影,露出酆荼青白皙的面容,她苍白镇定的道:“三郎……”
邱完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睁着眼睛道:“你说,我听着呢。”
酆荼青望了望内城,那里有她挂心的人,道:“你还记得我昨天跟你说的话吗?”
邱完点点头。
酆荼青道:“你帮我找到他,照顾他,他小名叫辛儿,我给他起个名叫寿辛,字永延,你也不必告诉他他的身世,只让他以寿为姓便好,起个俗名儿,愿他此生喜乐长寿。”
邱完心中隐隐觉得不妥,但还是点头应了。
酆荼青又顿了顿,道:“我爹……的后事也要麻烦你了。”
邱完终于哭了出来,嚷嚷着道:“阿荼,你别这么说,我心里难受,你不要把什么事情都托付给我,我给徐离送了信,他很快就会回来了,他一定能够救你的,用不着多久你就会从哪个鬼地方回来了,这次我亲自去接你!等你回来咱们还一起喝酒斗马!”
酆荼青笑了笑。
邱完抹了眼泪,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看也不看塞进领头之人手中,道:“我告诉你,这一路上你要好好的看顾她们,如果出了差错,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领头之人赶紧把银票揣进怀里,恭敬道:“自然自然。”
邱完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拉着桑玉,放进她手里,道:“银票在那种地方不见得好用,这里我给你装了些金叶子,到那里要想办法保全自己,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阿荼。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桑玉现出历经沧桑的坚强,道:“好,我和阿荼都等着你来救我们。”
眼见着时辰确实不早了,押送犯人的官吏着了急,忍不住出言催促。
桑玉握了握邱完的手转身离开,走到酆荼青身边,扶着她。
酆荼青站立不稳,然还是艰难的跪下,朝着刑部的方向拜了三拜,两滴滚烫的热泪落在尘埃之中,酆荼青站起身道:“再见了,三哥。”
还记得当年,酆荼青还是个小丫头,调皮却也知礼,喊邱完:“三哥,三哥……”许多年了,酆荼青都不曾这样喊过邱完了,如今又叫起来,却因为虚弱,她的声音听起来遥远飘渺,像散在天边,那个称呼让邱完再次泣不成声。
邱完一个人拉着马缰站在城门,看着那些人踽踽而行,渐行渐远,好像永远都不会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