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云起》江洋

13、过往

　　凤知哭了一会儿，安静下来，默默地坐在石台一角，望着潺潺的流水出神，林泽仁见她终于不哭了，松了一口大气，不敢再招惹她，悄悄离开。他独自来到雾灵峰的半山，这里有一个隐秘的山洞，是他平时练功的场所，凤知来时他便住在这里，坐在已经被磨得相当平滑的一块大石上，他却无心练功，索性思考起来。
　　今天对林泽仁来说发生了好几件不寻常的事，首先是他没有把来采灵芝的人杀死，其次是他竟然还给了他们三朵灵芝，虽然这片崖壁上六十年以上的紫灵芝共有一百零七朵之多，但林泽仁向来对它们谨慎守护，绝不允许任何人采摘。因为，正如他告诉云从龙的那样，这些紫灵芝已经有了主人，而他，不过是负责看护它们罢了。
　　当得知云从龙的来意之后，林泽仁第一个念头就是把他杀掉，雾灵峰有紫灵芝的事不能泄露，否则前来寻宝的人便会多如过江之鲫，防不胜防，但没想到凤知突然闯过来护着那人，死活不让他杀，实在把林泽仁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谁让他不愿连她一起杀了呢？为了堵住云从龙的嘴，他只好给了他三朵紫灵芝，否则依武当派的势力，他们定然不肯死心，会接连不断地派人前来，直到得到紫灵芝为止。舍小安大，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件事当然都怨凤知，她使林泽仁一天之内破了两个先例，并为今后埋下了隐患。虽然他已经逼云从龙和那女人发了誓不说出去，但世事难料，谁也不能保证他们真的不会透露出去一丝一毫。
　　唉，可他竟然还是无法狠下心肠赶走凤知，而且……竟然也不恨她。虽然她犯了这么大的错，但林泽仁气头一过，就原谅她了，这实在是从所未有之事，他向来狠毒，心肠刚硬，视人命如草芥，万事不萦于怀，但现在对这个大大咧咧的小女人竟然束手缚脚起来，连自己都感到惊奇。
　　难道真是的一个人在山里呆久了，连性情也变了吗？为什么他对凤知越来越百般容让，为什么每次看到她来都暗暗欢喜，为什么对她送的东西都小心爱护，为什么她闯了祸也舍不得伤她呢？
　　林泽仁想不明白。
　　他的一生，虽然并不长，却与常人有极大的不同，所以他接触到的人和事，他考虑问题的方法，也都与普通人大相径庭。
　　林泽仁是个杀手。或者说，在五年之前，他是一个杀手。
　　这个身份并不是他自己决定的，在他七岁的时候，做为孤儿的他在街头被人带走，送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是一座大山深处，有一群跟他差不多身份和年纪的小孩被从各地搜罗来，接受严酷的训练，把他们培养成为杀手。林泽仁资质很好，练功也极刻苦，因为他知道，练得不好、进步不快的孩子，会迅速地被淘汰掉，他们从十岁就开始练习杀人，真正的杀人——杀的就是身边同样来历的孩子。
　　每到一个晋级的阶段，他们就被分对性命相搏，胜者生，败者死，没有第三种机会！
　　在这种严酷的训练下，十年之后，林泽仁成为了一名出类拔萃的冷血杀手，在他眼里，没有事非，没有对错，只有命令，只有服从。人命，是最不受重视的，他看惯了死亡，心如铁石，没有人教育他们要爱惜生命，也没有人怜惜他们原本年轻的生命，他们只不过是一件活动的武器，执行主人的命令，为他生，为他死。
　　暗影，在很多年以后，林泽仁才知道了自己所在的那个组织，被人称为暗影，而身在其中的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它真正的主人是谁，他们只服从自己最直接上司的领导，除了执行任务，从不离开基地，执行任务的时候，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失败的话，立即自裁。
　　他们没有自由，也不知道自由是什么，多年残酷的训练和完全被控制的生活，使他们没有任何机会接触到外面的世界。他们是淬了剧毒的利剑，被人利用，然后收回剑鞘，最锋利的武器，不是用来瞻仰，而是用来杀人的。
　　他真正的杀手生涯不算长，只有三年，但这三年里他杀了七十九个人，并参加了几次大的集体杀戮，对云从龙他们提起的两仪门童家，便是其中的一次。
　　他不过是执行命令，做一些做惯了的事，不管别人看起来多么残忍和无法接受，在他来说，当时的行为与平时打猎杀鸡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在他们这些专门被培养出来的杀手眼里，人和动物是没有区别的，他们不知道区别在哪里，因为没有人教过他们。
　　是的，他们是冷血的、残酷的，在正派人士眼里，是十恶不赦的，他们的两手沾满了血腥，死后该下十八层地狱，永受轮回之苦……但他们自己并不这样认为，因为他们不知道还有地狱，不知道有那些令人胆寒的死后折磨，他们，其实原本就生活在地狱之中。
　　林泽仁没有名字，他对凤知并没有说假话，他从七岁开始，就只有一个编号，七十一。教头和上司以及搭档，都这么称呼他，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名字。
　　他是一个孤儿，从记事的时候起就在街上流浪，基本上没有受到过任何关怀，被掳到暗影之后，每日接受的都是残酷的训练，虽然他们不愁吃穿，但从未接受过普通人的任何教养，他会熟练地使用各种武器、暗器、毒药，他可以几天几夜不吃不喝隐忍藏匿，他可以飞檐走壁杀人不眨眼，但他不会与人交往，不会笑，不会哭，很少说话，只认识平常的字，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一窍不通——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们是极其特殊的一小群人，完全生活在阴暗之中，像毒蛇的牙、猛虎的爪，完全听命于他们的主人，随时威胁着整个武林，被所有的人恨之入骨。
　　但林泽仁自己并不知道。
　　他刻苦练功，因为从小开始他只懂得不杀死别人就得被别人杀死；他奉命杀人，但只是杀人而已，那个人该不该杀为什么要杀他管不着，甚至他都不知道被杀的人是谁，那不关他的事。他没有常人的侧隐之心、妇人之仁，什么礼义道德行为顾忌，他都不懂，因为，谁会教给他？
　　他只是一个杀手而已，一个不为自己活的，冷血无情的杀手。
　　一件危险的、被人利用的武器。
　　不过事情总有变化的一天，虽然他从小被抚养训练，但七岁的孩子毕竟已有了一定的自我意识，他还记得从前的一些事，脑子并不像教头们希望的那样完全一片空白。
　　在十九岁的一次执行命令中，他头一回没有完成任务。
　　暗影是一个杀手组织，他们执行主人的命令，同时也接外面的活儿，就是说，谁给钱，谁就可以请暗影的杀手去为他们杀人。林泽仁，也就是从前的七十一号，被命令去杀太湖姓邵的一家人，没想到却恰好是他从前认识的人。
　　太湖邵氏并非武林中人，邵长安、长乐兄弟是有名的大儒，素行端方，多有善举，林泽仁幼年流浪的时候，曾多次到他们家讨过饭，在那个后院的小门边，他空着的肚子总能得足够的食物，因为厨子受主人教导，对穷苦的人要尽量施舍。有一次他甚至碰到了和气的主人邵长安，邵长安见他可怜，命人带了他洗澡换衣，饱餐一顿，还问他愿不愿意到邵家来做工，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管人温饱是没问题的。
　　林泽仁那时还小，觉得无可无不可，还有点怕受管教，当时正是夏天，生活容易，外面天高地阔，多么好玩，他惦记着湖里的荷花菱角和小鱼泥鳅，还有许多小伙伴，舍不得分开，想等到冬天冷的时候再来投靠，邵长安也不勉强，让人给了他十文铜钱，送他出去了。
　　谁知这一别就十一年，林泽仁被人掳去，训练成了杀手，再回来时，竟是被派来血洗邵氏满门。当他发现目标就是当年的邵善人一家时，头一次犹豫了。
　　光阴似箭，邵氏兄弟都已濒老，当年跟他一起打架玩耍的邵家小孩，也已经长大娶了媳妇，一大家人连下人仆妇足有二十五口，要在平时林泽仁用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可回去复命，可这次他却迟迟没有动手。
　　人的心，再怎么硬，都有柔软的一块，对于自己的恩人、亲人、爱人，总是下不去手的。林泽仁看着熟悉的院子、熟悉的人，突然回想起了许多早已被强行抹去的记忆，他们帮过他、给过他吃穿，亲切地对他说过话，这里向来是平静的，善良的人们不知道大祸已经临头，依旧谈笑着，做些惯常的小事。
　　林泽仁隐身暗处，看了很久很久，终于没有动手，他知道不服从命令的杀手只有一个下场——死，所以他逃走了。临走前他放出警讯，告诉邵家有人买凶要杀他们，以后的事，就不是他能管的了。
　　接下来他开始了逃亡生涯，暗影绝不允许杀手潜逃，他受到了上天入地的追杀，数次几乎丧命，跟从前的兄弟们刀兵相见，殊死拼搏。他没有杀邵氏的人，却又杀了其他的人，他仍然是一个杀手，只不过，这一次是为自己而杀。
　　再没有人安排他的衣食住行，他餐风露宿、茹毛饮血，随时要提防杀手的袭击，还要避开正派人士的追杀，他从黑暗中来，即使闯入了光明世界，也根本无法适应，他没有亲人、朋友、师门、兄弟，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孤独和不死不休的追杀。
　　幸运的是，在逃了一年之后，追杀令突然取消了。原来血魔决定退出中原，暗影的绝大部分力量被他带去西域，而少数不愿走的人，竟然也得到同意，恢复了自由。
　　那时林泽仁被正最后一次追杀逼到了绝境，在一处暗堡里跟从前的兄弟对恃了足有半个月，已经快要撑不下去，小主人派人送来了特赦令，他们突然失去了互相残杀的理由，又成了兄弟。那次围杀他的共有七人，和解的时候只剩了三人，他们愣愣地对视，竟然无所适从——今后的生命，属于他们自己了，可是，他们该怎么活下去呢？
　　林泽仁把小主人的赦令带在身上，独自离开了，他曾经见过那个明月般的少年，他跟他们差不多大，却像天神一般不可亵渎，他从未杀过人，从未沾过血腥，不管他的父亲曾经做过什么，他却是纯洁的，他生长在万丈光芒的中心，享受着无上荣光，他的存在几乎就是一种神迹，见过他的人都会心生感激，对他敬爱有加。
　　林泽仁也不例外，当他在死亡边缘苦苦挣扎时，突然接到小主人的赦令，简直是不敢相信的幸运，他对此感激涕零，永志不忘。虽然从根本上来说，他的命运是血魔造成的，但血魔已死，暗影已散，林泽仁茫然地发现自己不再有恨的目标，当然，也没有爱的目标。
　　他回想着那个神圣少年的形象，突然想要为他做点什么，听说黄山有珍贵的药材紫灵芝，而百年千年的紫灵芝有续命再生之功，于是他便来到黄山寻找，他知道小主人历来需要大量的珍贵药材调养身体，他希望自己能够找到这种奇妙的药材，能够为小主人做出奉献。
　　这世人有一种人，天生能够令人敬服，使人想要亲近，如果对他的奉献可以被接受，那么做出奉献的人，也会感到幸福。
　　功夫不负有心人，踏遍黄山，他找到了雾灵峰，发现这一片山崖坐落在一条极长极深的峡谷里，终年雾气缭绕，却又经常能得到清晨的阳光照射，最适合紫灵芝的生长，这里竟然已经有五百多年的紫灵芝，而上百年的则有数百朵，几十年的就更多，真是让他喜出望外。从此，他在这里隐居下来，看护着这里的紫灵芝，他把雾灵峰周围都划为自己的禁区，不许任何外人踏足，而凤知，是第一个打破这禁忌的人。
　　一个女人。
　　林泽仁刚开始并没把凤知当做女人，不是她不美，也不是她不可爱，而是林泽仁活了二十几年，几乎从没有跟女人打过什么交道，从前一起受训的杀手里也有女人，但她们跟林泽仁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一个个冷厉强悍，出手即可致人死地，寻常女人应有的温柔妩媚，在她们身上是半点也找不出的，她们不算女人，只是杀手，而杀手是可以忽略性别的。
　　不过，林泽仁也并不是童子之身，他有过女人，明白男女之事。那还是在他十七岁初次执行任务之前，有天训练结束后他回到自己屋里，发现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她娇柔美丽，婉娈温顺，身上带着醉人的香气，说话声像出谷的黄莺。
　　可林泽仁连正眼也没瞧她，他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或者说，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用的，他像往常一样冷冰冰地吃完了饭，打坐练功，睡觉，根本没有理会她的存在。
　　第二天她还在，温柔地笑，服侍他吃饭、洗澡，引导他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他没有拒绝，却也没很大兴趣，他只知道这女人出现在这里是教头的安排，是他们必须要接受的，至于她为什么带他做这些事，他不懂。所以，第一夜他只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极度兴奋，兴奋过后却一片迷茫。
　　直到第三天，他才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明白了原来这就是男女大欲，人伦之欢，云雨之乐。那确实是一件奇妙的事，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竟然还有新的能力，他可以去占有、去欢乐、去放纵、去忘却。女人是一种奇异的存在，她们会温柔、会说笑、会哭、会请求他记着她。
　　“不要忘了我，我喜欢你，永远在这里等着你……”那个女人对他诉说着，千般不舍，万种柔情，这话儿，哪个男人不爱听？所以当时他很高兴，这是十年来第一次有人说喜欢他，等他回来，他向她保证一定会尽快回来，绝不辜负了她的情意。
　　当然，后来他明白了，那些女人不过是组织为了笼络杀手们的心而特意准备的、她们只是另一种被利用的工具，一种温柔的绳索。
　　而凤知是不一样的，她跟林泽仁以前的女人完全不同，她不是黑暗里缠人的藤蔓，而是阳光下盛开的花——快乐的、明朗的、火红色的花。
　　所以，林泽仁无法确定，他该怎么对待她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