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挥洒琴尊辞旧岁 ...
-
秋天悄悄溜走,魏武那边军务繁忙,有一阵子没出现了。陈镜玄平静如常地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讲讲课,读读书,写写东西,转眼到了旧历年底。
爆竹声中一岁除。大年三十,辞旧迎新,北京城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无论世道怎么个乱法,只要有口饭吃,哪怕到了啃窝窝头的地步,北京人也得把这年过体面了,谁叫这里是“首善之区”嘛!自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各家各户都开始为过节忙碌起来。杀鸡的杀鸡,炖肉的炖肉,和面的和面,预备着蒸馒头包饺子做年糕,期盼过个好年。
学校早已放假,师生们也都回了家。陈家所在的胡同里一片祥和。家家户户贴了福字,换了春联。远处里时不时的传来鞭炮声。
陈家虽也曾是富贵人家,但一向人丁不旺。自从庚子年大伯全家遭难,陈家在北京城几乎没什么亲属了。自从父母先后过世,陈镜玄几乎是关起门来过年的。同辈人几乎都已经成家立业,但唯有陈镜玄一直独身。早年间父母做主跟另一户的小姐订了亲,据说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就像绝大多数旧式婚姻一样,两人婚前丝毫没有感情。陈镜玄念了几年洋学堂,又是新派风格,别看表面上安安静静,实际倔得很,坚决不同意成婚。正在纠缠之间,那位小姐不幸染了疫病夭亡,陈家礼数尽到——包括形式上的礼和物质上的礼——总算了解此事。之后不久,陈父病故,陈镜玄遵照老礼守了孝,三姑六婆终于不再上门。
他的确是得了清静,但这年却过得有些寂寞。
田妈还忙着做年夜饭,小雪跟着陈镜玄在客厅布置饭桌。这时,突然听见有人叩门,陈镜玄走去开门,心中还有点奇怪,想这大年三十晚上,家家都忙着吃团圆饭,谁会来呢?
门刚开,就听见一个浑厚的声音用那种抑扬顿挫的吟诵调念叨着什么,陈镜玄一抬头,发现久违了的魏武正在吟读陈家刚换的春联。
“岁暮阴阳催短景,春来花鸟莫深愁。”
再一看,魏武身后跟着一小队兵,人手一大包东西,就跟刚赶集回来似得。
“过年好!”魏武打拱道,“我魏武提前来拜年啦!”
陈镜玄目瞪口呆了足足十秒钟,强作镇定地挤出一个请字,眼看着魏家大部队在院子里放下一袋米、一袋面、一桶油、一大块风干肉、若干点心盒子、外加一瓶酒。
“止戈兄你这……”陈镜玄茫然地张开双臂,仿佛要拦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我的老弟,谁家拜年不带礼品啊!”魏武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止戈兄你的东西太重了我不能收啊。”
“不不不,虚白你见外了不是?瞧你家小院经营不错,我这是锦上添花来了。”
陈镜玄对这位二十分热情的魏旅长一点辄都没有,仿佛顺理成章似的,三个人的年夜饭就变成了四个人,只是多一个菜、添一套餐具、加一把椅子而已。魏武带来的几个兵倒也规矩,迅速接管各处体力活。道是镜玄的朋友,田妈也高兴的接纳了魏武和他的跟班们,只是有点担心,镜玄交了这么一位又热情又富贵的朋友,得欠人家多少人情啊!
外面鞭炮噼里啪啦地响,陈家人还有他家热情的、不请自来的客人围在了桌前。这天气,点了炉子还是有点冷,桌上的饭菜热腾腾地冒着烟。
陈家饭桌大部分时间近似于电影院里的默片,大家各吃各的,偶尔聊两句,吃完各干各的。魏武的出现打破了这种沉闷,虽然是个舞刀弄枪的军人,但他不古板,根本就是个自来熟,哄田妈、逗小雪,简直就像这个家庭的一员。他甚至还从口袋里变出几颗糖果送给小雪,引得那丫头甜甜地连说“谢谢叔叔。”
老人孩子吃的少,很快,田妈和小雪吃完了,陈镜玄打法她们母女出门放鞭炮玩,自己则跟魏武留在饭桌前继续交谈。
“如今是什么世道?”魏武忽而表情严肃地问。
“乱世。”陈镜玄这就下了断语。
“怎么个乱世法?”
“军阀混战,民生凋敝。王纲解纽,民智初开。陈规陋习将破未破,民主科学将立未立。”
“如今的世道是好是坏?”
“干戈四起,民不聊生,自然不好。”
“干戈四起是真,但换个角度想,乱世也有乱世的好处。”魏武说。
陈镜玄推了推眼镜,问:“你的意思是?”
“所谓乱世出英雄,从过去到现在,天下大乱之时,往往人才涌现。春秋的时候,三分的时候,皆是英雄辈出的年代。相反,一朝天下太平,向上爬的路子便被名门望族垄断,一切都按老规矩,富贵人家子孙长受荫蔽,穷苦人家想要翻身就只有作八股文考试一条出路。而古往今来真才子大英雄,却是失意的多,得意的少;坎坷的多,顺利的少。可见所谓的治世埋没多少人才!而这乱世之间,纲纪废弛,你我这样的才有更多机会,创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
陈镜玄沉默不语,把视线从桌子纹路上移开,隔着反光的眼镜片,跟魏武“六目相对”。
“老弟今年多大年纪?” 魏武捻着胡须,目光高深莫测。
“虚岁二十九。”
“如今天下大乱,正是大破大立的年代;你陈虚白未及而立,便甘愿枯坐书斋、不闻不问吗?”那声音仿佛有磁性。
“救民水火,自然义不容辞。我现在走的,也是救国的路子。”陈镜玄平静地回答。
“教育救国固然不错,但经年累月方能见效。如今国际国内形势皆瞬息万变,只怕等不及’百年树人’,这国就已经彻底坏事儿了。”
“止戈兄的意思是?”
“跟我走吧!做我的高参,我部永远虚位以待!”
陈镜玄嘴角一翘,魏武啊魏武,说了这么多,果然在这儿等着。
“给你入幕?”
“怎么,莫非是嫌弃魏某?”魏武盯着陈镜玄的眼睛,眉毛微微扬起。
“实不相瞒,止戈兄你这太突然了,得容我考虑考虑。”
“只要你想来,我这儿随时欢迎。”魏武见状哈哈大笑,站起身来用力拍了拍陈镜玄的肩膀,
“这事儿暂且按下,来,咱先喝酒!”
“不是驳你面子,我是不敢喝。”陈镜玄苦笑,指了指自己胃部,“谨遵医嘱,不宜饮酒。”
“没事,这药酒是养胃的,也正好给你补补元气,少喝一点不会有事的。来,我这儿先干为敬!”魏武潇洒地干了一杯,亮了亮杯底,一滴不剩。
陈镜玄见拗不过他,无奈地笑了笑,也仰头干了。
酒的确是暖的,入口香醇醉人,感觉火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到胃里,冰冷的身体变得温热起来。只一杯,陈镜玄瓷白的脸颊上便已泛起了红色的酒晕。他不是善饮的人,往往三两杯下肚便面红耳赤、不分东西南北了。
魏武却是海量。在军中这几年,不但霸气见长,而且酒量更长。此刻又存着灌醉陈镜玄的心思,目的未达岂能善罢甘休,还一个劲的劝酒。但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以魏武的酒量,这几杯简直是小意思,却也有了醉意,兴致来了,借着酒劲摇摇晃晃地往起站,举着酒盅说要题字,还管陈镜玄要笔墨纸砚。陈镜玄是真的不能喝了,同样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把魏武引进自己书房,摊开了宣纸,亲自研磨;魏武也不客气,提笔就写,写的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魏武当年没少临摹怀素的字,借着酒劲,“旋风骤雨,飞动流转”,狂草字体看上去颇有古风。当他写完“天下归心”的“心”字最后一笔时,陈镜玄都看呆了,没想到眼前这老同学不仅是一介武夫,顿时对魏武刮目相看。
魏武撂下笔,好像消耗了很多体力似的,一把勾住陈镜玄脖颈,把那消瘦的身体锁在身边,喷着酒气,附耳道:“虚白,我是真心想你。”
陈镜玄欲言又止,那表情看不出是不快还是快意。
远处钟楼响起了除夕的钟声,带着“鞋——鞋——”的尾音,老人就会对小孩说,那是铸钟娘娘在寻找自己丢失的绣鞋。胡同里鞭炮再次密集地响起来,不知哪位放的二踢脚,轰隆轰隆的让人想起开大炮。
田妈在厨房忙着下头锅饺子,小雪早就玩累了,眼下已经朦胧睡去。
魏武一行深夜才离开。
陈镜玄送出门。门外的冬夜,北风呼啸,高远的夜空被吹得格外澄澈,好似在黑缎子上打翻了珍珠盏。银河静静流泻,横跨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