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0、第 90 章 ...

  •   垂拱二十三年,初夏,缕衣和江琰抵达拥州,奉命处理拥州暴民沈万益谋反案。

      午时三刻,阳光曝晒着刑场,冲淡了刑场里无处不在的杀气和血腥。

      今天是处决沈万益的日子。

      城东搭起一个台子,里面坐的都是拥州的父母官和卫彰手下驻守拥州的边防将军。最前面摆着三张椅子,缕衣和卫彰分坐在两边的椅子上,中间坐的则是江琰。

      法场中间跪着一人,破损的粗布衣服上沾满了斑斑血迹。他是被刽子手拖上法场的,因为他的四肢在刑讯中都被生生打折了。不过这无损他的硬气,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炯炯目光里折射出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以及对看台上那些官员的蔑视。

      他就是沈万益,一个拥州的牧民。

      然而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牧民,在短短四个月内,他带领四万起义军攻占城池五座,斩杀赃官和夏朝蛮子无数。纵使今日虎落平阳,披枷带锁,英雄仍然是英雄。他的脊背挺的笔直,正午的阳光覆在上面,为他黝黑的身板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缕衣有点佩服他,这个囚徒,也算条好汉。

      缕衣仰起头望着头顶的太阳,眯起了眼睛。低头一瞥间,他看到一道刺目的白光,从围观的百姓中间射了出来。

      那是刀剑反射阳光时的色泽。

      缕衣微微一笑,沈万益的部众不负所望,终于来了。

      其实他在几天前就收到了飞羽令的消息:行刑这天,沈万益的残部会来劫法场。而他,仅仅是“一时失察”,没有阻止而已。

      时间差不多了,台子上的江琰已经拿起了令牌。台下,沈万益部下们握刀的手开始收紧。

      “等等!”缕衣忽然出其不意的站起出声,在场的人都是一愣。

      “沈万益是个有骨气的人,让本官送他一程。”

      说着缕衣拿了烈酒,亲自送到沈万益面前,为他满满的斟上一大碗。

      “多吃一些,一会儿到黄泉的时候不冷。”缕衣说。

      沈万益抬起头来,定定的看了缕衣一会儿,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猛地向前一拱,把缕衣手中的酒碗碰的翻倒在地。

      “啪”的一声脆响,碎瓷片四分五裂的摊在地上,酒泼了出来,散发出浓烈的酒香。

      沈万益豪气冲霄,声音朗朗的传过了法场的每一个角落:“苍天无眼,赃官当道,今日是我沈万益命绝于此,然天理昭昭,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说着他望了缕衣一眼,“你,还有他们……”而后又把头转向了台上高坐的江琰、卫彰等人,“他日,也必定不得好死!”

      四周的百姓忽然安静下来,只有诅咒的声音在法场里回荡不绝。突然天空不知道从哪里飘过来一层乌云,压住了太阳的光芒,整个法场暗了下来。

      午时三刻的追魂炮准时响起,刽子手举起了屠刀。

      “他是冤枉的。”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一句,人群开始窃窃乱语。

      “对呀,他是冤枉的,是他保护我们不受夏人的欺辱。”

      人群开始乱了,声音越来越大。这个时候一个惊雷,人群中有人开始哭泣了。

      天空暗的好像要下雨。

      看,天象都表明了他的冤屈。

      ……,冤枉,……

      刚开始要看杀人的叫好声已经被哭泣取代了,场面有些失控。

      “住口!刽子手,行刑!”江琰也听见了百姓的议论声,高声怒斥着造谣的百姓。“谁再哭,连他一起处死!”

      ————2.1日更新——————

      “赃官,拿命来!”

      江琰的话音未落,混乱的人群中忽然蹿出几条黑影,几十把刀枪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下闪烁着刺眼的白光。一些刺客奔着法场中的死囚而去,另一些则冲着江琰缕衣冲过来。

      随着一阵喊杀声,几把锋利的铁铸大刀逼近江琰的胸口。江琰是个文人,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惊的面如土色,甚至忘记躲闪。

      千钧一发,谁想竟是缕衣一把拽开了他。

      血花飞溅,缕衣手起剑落,迅速解决掉身边的叛军残部,拉着江琰往人少的地方跑去。

      而另一边,刽子手却抢先了一步。

      刀落下。

      鲜血从沈万益的颈中喷出几丈远,染红了旁边的白旗。

      下一刻,刽子手也倒在了刺客脚下。

      到处都是血。

      人群惊慌失措,嘶喊着,到处乱跑,许多人被同伴活活踏死,场面已经没法控制了。

      卫彰立即调动军队过来镇压,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好不容易弹压住了现场,清点时,却发现江琰失去了踪迹。

      江琰,失踪了!

      缕衣和卫彰在拥州找了他三天,最后只在一处溷藩(厕所)里找到了内阁首辅的印信,以及一团血肉模糊的烂肉。

      缕衣和卫彰赶到的时候,只看到几只沾满污血的簸箕。惨淡晦暗的天光照在簸箕上,光影斑驳陆离,映着一团团夹杂着碎骨的肉泥。夏日的热风一吹,一股掺杂着血腥的臭味就扑鼻而来。

      “大人…………”

      卫彰声音发涩,想问什么又没问出声,其实根本不用问,也猜得出那簸箕里的“东西”是什么。

      饶是卫彰经历战阵千百,见过的残酷场面不计其数,见到这样的惨状也忍不住感到恶心和毛骨悚然。只有缕衣看到了那样的情景还能保持着镇定,事实上,也只有缕衣明白,江琰到底是怎么死的!

      后来他们找来江琰的仆人辨认,又加上逮捕的沈万益残党供认不讳,终于下了最后结论:那团碎肉,就是江琰!

      缕衣立刻上奏朝廷请罪,谓暴民谋乱,法场劫囚,聚众劫持当朝首辅,并将其殴打致死。

      消息传到神京,朝野震惊,周鼎华下令严惩暴徒。

      缕衣派卫彰在拥州城内大肆逮捕逆贼,闹的拥州草木皆兵,鸡犬不宁。很多人被冤枉,百姓怨声载道。

      雷厉风行的手段很快就让沈万益的残部全部伏诛,但是朝廷杀害沈万益、逮捕余党的事情,却牵连了许多当地的士大夫,引起拥州仕子的不满,引发了更大的灾祸。

      ————2.2日更新————

      拥州地处大周最北边,已经接近周夏边境,是两国贸易往来的中转之地,不仅商旅云集,市集繁华,也是文人仕子的聚集之地。

      文人多喜结社,拥州城里的砭社就是非常有名的一个文社,在周朝文士中间相当有影响力。

      砭社里有位德高望重的文士吴因之,是北方有名的大儒,沈万益占据拥州的时候曾经有意聘请吴因之作他的老师,虽然被拒,却仍对他颇为礼遇。

      沈万益被处斩后,吴因之于心不忍,暗中买通狱卒想要将沈万益的头颅带出,与尸身合葬,事败之后受到牵连入狱。

      吴因之年老体衰,瘐死狱中。砭社文人知悉后十分愤慨,纷纷结社大论时弊,声讨缕衣,甚至有人公开祭奠沈万益、吴因之等人。时值缕衣回京复命,临行缕衣下令卫彰出面弹压北方文士。卫彰在北方大兴文字狱,逮捕迫害文人无数,用极端强硬的手段压下了对缕衣一党不满的言论。

      而在遥远的神京,周鼎华冷漠的盯着缕衣在拥州的一举一动,不置一辞。

      “江琰的死,是金缕衣所为吧?”

      周鼎华背着湛泸,站在御花园的连理树下出神。夏日的暖风吹开了密密匝匝的树叶,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被横斜的树枝切割成一片碎金烂银,班驳洒落在帝王英俊的面孔上,投出一个个浓淡不一的阴影。

      湛泸跪在地上:“臣已探察明白,那日是金缕衣在法场上把江琰从刺客手里救了出来,带着江琰拐到了一处僻静小巷,之后着人去通知了沈万益残部才悄悄离开。叛党憎恨朝廷已久,抓到江琰后群情激愤,将江琰活活虐杀,尸首肢解……”

      “够了。”周鼎华摆了摆手,阻止湛泸继续说下去。

      湛泸悄悄抬头察看主子的脸色,却只看到一片诡异的平静。他有些奇怪,以前每次听到金缕衣弄权陷害朝中大员,周鼎华轻则脸色黑沉,重则大发雷霆,这一次的反应太过平淡,倒让人觉得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

      “他学聪明了,知道怎样才能让朕抓不住把柄,毕竟,打死朝廷内阁首相的是拥州暴民。只是这一次,他太急功近利了啊!”

      周鼎华悠悠叹息,却没有回头。

      “臣鲁钝,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湛泸的声音很冷静。

      “他虽然扳倒了江琰,可他却没有仔细考虑过江琰的背景。其实朕也一直有罢黜江琰的意思,可是朕一直没有动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作为心腹的湛泸只有摇头,他是大周最优秀的密探,却没法理解处于权利中心的这些人翻云覆雨的心思跟手段。

      “江琰出身江左豪门,那些豪强们跺一跺脚,江南的土地都要颤一颤,如此树大根深的家族,要动他们朕也要思量再三,他却就这么毁了一族之长。”周鼎华轻哼了一声“他也不想想,他和江琰一道出京,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他一人,江琰连个全尸都没留,江家的人岂能不恨他?他这是摆明了要和整个江左豪强为敌啊!当初他陷害江琰,朕狠狠教训他,甚至罢了他的官,除了给江家人看,何尝不是为了保护他。他可好,这次干干净净断了自己的后路,这倒是让朕渔翁得利。”

      周鼎华的声音有些急,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可是他说着说着,眉头忽然一皱,止住了方才的话语,一人低喃起来。

      “他不是这么糊涂的人,如此急着除掉江琰,会不会……”

      周鼎华脸色一沉,忽然问湛泸:“他最近有什么别的动作吗?”

      湛泸作了否定,看了周鼎华一眼,小心的问他的主子:“皇上,这次的事要怎么处理呢?”

      周鼎华被湛泸问的一僵,沉默了很久,缓缓转过头来。

      几片深绿的梧桐叶随风荡起,悠悠飘落在周鼎华的肩头。湛泸惊讶的看到他心目中永远刚毅果断的帝王,脸上浮现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惘和凄然。

      “他……真的要逼朕放弃他吗?”

      湛泸无法回答他的君王。

      一片静默里,有脚步声匆匆传来,紧接着是董笠略含焦急的声音:“皇上!”

      “出了什么事?”周鼎华很少见董笠如此失态,猜想出的事情定然不小。

      董笠走到跟前跪了下来:“新科探花叶叔涵率本科进士数十人于宫门前请愿,要求……”董笠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偷眼去看周鼎华的脸色。

      “要求什么,说!”周鼎华的话语里已隐含怒气。

      王者一怒,势若雷霆,董笠竟忍不住有一点发颤,叩了一个头,勉强维持着镇定。

      “他们要求皇上立刻下旨诛杀佞臣金缕衣,还拥州文士一个公道。”

      猛地一甩袍袖,带出的疾风扫的身后梧桐的叶子哗哗乱响,周鼎华勃然大怒:“大胆!”

      “奴才死罪!”董笠忙道。

      周鼎华气得全身都有些抖,深吸了几口气才平静下心绪,对董笠道:“随朕去看看。”

      ————2.3日更新——————

      宫门推开的嘶鸣声苍哑而沉重。

      前几日周鼎华钦点的探花郎叶叔涵一身正式的官服,领着数十个新科进士从容跪在午门外。虽是初夏,接近午时的阳光已经相当暴烈,这些人尽管满头汗珠,跪着的姿势也有些僵硬,腰板却依旧挺的笔直。

      太阳是如此耀眼,叶叔涵抬头望了望天空,刺目的阳光把他满脸满身照得金光四射。

      沉稳的脚步声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阳光洒照下显出大周帝王背负午门的身影。

      周鼎华停了片刻,才一步一步向叶叔涵这边走来,走到叶叔涵的身边站住了。

      “叶叔涵,朕记得,昨日已授你为翰林院编修。”周鼎华已经平复了怒气,不急不徐的开了口,“你今天不去翰林院报道,带着这么多人跪在宫门前……你,想干什么?”

      叶叔涵是个清瘦的男子,面目虽然平淡,眉宇间却带着一股北方文士的刚正之色,恰倒好处的衬托出他这个年纪的风华正茂。

      听到周鼎华的问话,叶叔涵振作起来,朝着周鼎华叩了一个头,郑重说道:“臣冒万死之罪,恳请皇上清君侧,诛奸佞,还我大周清平河山!”

      “奸佞?”周鼎华玩味的重复着这个词,“你说说看,谁是大周的奸佞?”

      叶叔涵明显激动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份折子,双手捧着举过头顶,高声道:“请皇上过目!”

      周鼎华沉着脸接过奏折,打开一看,不禁怔了一怔:通篇血迹斑斑,竟是用血书写而成的万言书!

      周鼎华心里一沉,到了写万言书的地步,看来事态已经相当严重了。

      叶叔涵泪流满面,嘶哑着声音高呼,他身后,众多进士一起随他恸哭不止。

      午门外,一片哀声。

      “皇上,臣请为吴因之先生伸冤!”

      *************

      海冬青的翅膀划破了苍蓝的天空,缕衣望着飞鸟消失的痕迹,若有所思。

      专诸传来西秦王的消息,西秦王表示愿意与缕衣合作,陈兵大周西北。

      而大周南部,以前周云朗、荆越在南方的势力已大部分收入缕衣囊中。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现在,只看轩辕宸的了……

      驻留在回京的官道上,缕衣看着那凶猛的飞禽隐匿在去往北夏的云端,心头有些惴惴不安。

      轩辕宸,会信守诺言吗?

      叹了口气,缕衣收回了远望的视线,看着脚下的官道,显得心事重重。

      天罗地网已经织下,只等猎物入彀。可是缕衣却犹疑了,若是周鼎华真的上了钩,他还能否忍心收网?

      *************

      叶叔涵的陈述中,周鼎华明白了事情的根由。

      原来因牵涉沈万益案死于狱中的砭社领袖吴因之,正是叶叔涵的授业恩师!

      而跟来进谏的这些进士,也都是北方有名的仕子。

      金缕衣、卫彰等人在北方大兴文狱,这些仕子隐隐恐惧,担心自己的前途,也纷纷前来请命。

      虽然仅仅是几个新科的进士,可是他们代表的,是整个大周的读书人!

      书生固然手无缚鸡之力,可是这些读书人们却掌握着天下的舆论,周鼎华知道那种可怕的力量,它甚至能颠覆一个王朝。

      缕衣这次,又得罪了天下的文人吗?

      群情激愤,叶叔涵领头哭拜,力陈金缕衣在拥州的种种罪行,指责缕衣弄权误国、只手遮天,比当年杨靖有过之而无不及,恳请皇上诛杀奸佞,永除后患。

      叶叔涵肃容道:“臣食国禄、荷君恩,岂敢贪生怕死,纵容奸佞?世上是非不分、忠奸不辨、阴阳错乱,皆金氏之过,当斩首朝门,以正国法,望皇上圣裁!”

      听了这些话,跟在后面的董笠有些担心的瞧了一眼周鼎华。

      周鼎华冰冷的面孔上没有丝毫的情绪,只是眼里的血丝显露出几分憔悴。刚才的怒气似乎完全没有出现过,周鼎华异常平静的听完了叶叔涵的陈奏,然后只留下一句“朕会给拥州百姓一个交代”便转身回宫了。

      “皇上!”身后的进士们还在呼唤,周鼎华却没有回头。

      宫门缓缓关闭的声音仿佛一声沉重的叹息,隔绝了门外那些进士们不甘心的请愿。

      周鼎华就背对着宫门静静立着,半晌无言。

      缕衣啊,你要我怎么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难道,非要走到……最后那一步吗!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