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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 101 章 ...

  •   刺骨的寒光暴现,在一片混沌的仇恨中,缕衣手中利箭猛然射出,如琢茧抽丝,于毫厘之间冲开漫天风雪,光华坠落之处,化作一点银芒,重重刺出,干净利落地,刺入周鼎华的胸口。

      时间仿佛被这穿心一箭钉住了,连着漫天白雪凝固在这一刻。一点殷红慢慢绽开在素白的冰雪里,凄艳的犹如冥河畔盛放的曼珠纱华,

      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周鼎华挺拔的身躯在战马上晃了几晃,终于舍了轩辕宸,缓缓拨转马头。回首刹那,缕衣看到周鼎华的战袍前襟和唇角上,晕满了紫黑色的暗红,仿如傍晚云层下未及逝去的最后一抹暮霞。他鬓边散发随风起伏纷飞,拂过去沾染了血色,又在他转头的一瞬间扫回到脑后,那发丝竟然有了些斑白。

      手猛地一颤,缕衣手中的虎王大弓无声落地,激起一片淡淡的雪沫。

      “你……”周鼎华吃力的握着马缰,一点点提起身子来,目光如他的金箭一样逼向缕衣。

      战场上渐渐漆黑一片,所有的喊杀声都遥遥隐去了。急如擂鼓的心跳一声声钻入缕衣耳内,越来越大,直似响彻了整个天地。

      黑暗中只有周鼎华的身影如此清晰的映在眼前,望着他的那双曾经深情如许的眼眸,而今终只剩下深深的震惊,浓浓的悲怆,刻骨的仇恨,和万念俱灰的绝望…………

      狠狠甩掉手中铁枪,周鼎华突然高举起一臂向前倾去,松开的五指奋力前伸,仿佛想抓住缕衣的肩头狠狠摇晃,可倒底隔着数丈,始终不能如愿。

      缕衣在他眼中看到自已的影子,如同月魄凝成的鬼影,悲凉而又茫然。

      这一刻他很想回答:“你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从来就是对手,因为我们爱的,都是这片江山。你不该那么贪心,想要同时得到江山和我。”或者“并非所有的事都能够挽回,你不该爱我,更不该强迫我去爱你。爱,是你一辈子的梦魇!从你强迫我去爱你的那一天起,就已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可忽然有无穷无尽的倦意涌上了他身上心头,到头来竟是什么都不想说了。

      蓦地,周鼎华张口喷出一股黑血,胸前的伤口也同时迸出浓墨般的血液。

      再也止不住身形,周鼎华坐下的骏马长长哀鸣,带着他连退出十余步。他整个身躯都佝偻在马上,剧咳声在嚣杂的喊杀中依然听得分明。

      与此同时,轩辕宸也拍马赶来,弃槊拔刀,横劈而至,势若霹雳惊雷。

      “不——————————————————”

      缕衣惨呼一声,可惜为时已晚,刀过之处,一条健美修长的手臂沐浴着血雨飞上半空,而后在周鼎华凄厉的嘶吼和轩辕宸的狞笑声中轰然落地。

      缕衣愣住了。看着血泊中周鼎华那张没有血色的脸,突然觉得这一切都荒谬的可笑,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他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英勇帝王,他不可能失败,他不可能被敌人废掉一条胳膊,更不可能死在这种地方,雪污成黑泥,连血都冻成黑的。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周鼎华也在这一刻定住,他怔怔的望着胸前的残箭和地上的断肢,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血不停的从伤口涌出,茫茫雪幕后,轩辕宸的眼中闪烁着睥睨天下的光芒。而缕衣,只是静谧的看着他,无比的静谧。

      “陛下!”

      有人惊呼一声,周军不知何时纷纷停手,惊恐的朝着周鼎华围拢过来。却又逐渐被黑压压的夏军铁浮屠密密包围,进退不得,再度陷入混战。

      长风悲啸,金鼓哀鸣,六军恸哭,四面楚歌。

      周鼎华知道,大势已去。

      环顾战场,把那些为大周浴血奋战的臣民铭记在心里,然而目光的最后,还是落到了那个人身上。

      周鼎华的眼神在这一刻清明起来,有如寒夜冷雨,说不出是爱,还是恨。

      凝眸瞬间,万劫成灰。

      手触到胸口插着的箭翎那一刻,心上已是恶寒彻骨,胸口上犹如被冬雪搓着,从麻木中生出一股热气来。

      “金缕衣,我——后——悔——爱——过——你!”

      周鼎华迸出全身力气,仰天悲啸,伴着隆隆的炮火声将重重天幕生扯出一道裂口,像是乌云密布的天宇中绽开血红的电掣,久久回荡于天地之间。

      “啊——————————————”

      胸口的箭被他硬生生拔下,狠狠断为两截,任血涌如注。

      从此情天难补,恨海难填。

      “轰——咔咔——轰——轰————”

      远处的火炮还在轰鸣,战斗似乎永无止境。各种奇形怪状的肢体堆叠的越来越高,而散在涸血残肉中的刀枪也在交锋和冲撞中七零八落。

      流弹乱飞,在缕衣眼前炸出尺余的深坑,积雪漫天飞扬,隔在他和周鼎华之间,把周鼎华的轮廓勾勒的斑斑驳驳,不过咫尺的距离,却仿佛一生都走不到尽头。

      日头出来又退了下去,风起了又息去,战场上混沌一片,炮火渐弱,硝烟弥散,周军的悲声似乎还未远去,稀稀疏疏,惨惨淡淡,萦绕在空谷之中,无比苍凉。

      缕衣在呆呆看着周鼎华,完全不知所措,一切似乎都变得虚虚浮浮,模模糊糊。

      雪那么大,他看不清周鼎华何时攒足最后一丝气力把手中断箭掷向轩辕宸,轩辕宸策骑闪开,险些歪下马去;也看不清何时夏军铁浮屠被切开一道缺口,几名夏骑打扮的士兵冲进来意欲护着周鼎华逃走……缕衣眼中所见,只有周鼎华如死灰般的眼神,和他眼角,一颗男儿泪。

      头顶上落下的雪沫越来越多,天空中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整个山谷都在震动,缕衣的坐骑猛然间惊跳而起,竟将缕衣掀下马背,咴咴长嘶一声,掉头没命奔逃。

      缕衣抬起头向上望了一眼,也不由失色。

      山谷四面环山,山顶冻结的积雪和碎石被火炮轰塌,雪板卷起了风暴,冰雪和碎石犹如巨大的瀑布,紧贴着悬崖峭壁狂泻而下,好似滔天白浪冲入峡谷,铺天盖地的滚向谷中交锋的周夏两军。

      竟,是,雪,崩!

      一连串巨响震耳欲聋,夹在战场两侧的山崖仿佛被这声音震撼,扭曲抖动不止,移山倒海般的震动一波接着一波,不肯给人丝毫喘息的余地。山上碎石挟着重重冰雪一路势如破竹,一波一波的向山脚下涌来,声势惊天动地,有如长河决堤,万马奔腾,散碎的雪粒被扑起老高,如云似雾,笼罩了整个困狼谷。

      狂风扑面,雪花飞扬,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如龙似虎的雪流奔腾咆哮,从高山四面的峭壁上顺流而下,前端撞在了绝壁上,后端又推着更大更猛的一轮波涛紧随而至。积雪滚动的极快,眨眼间,两边的雪浪已经从半山腰扑了下来,“砰”的一声在山脚相撞,而后竟汇合成一股,直扑离山脚最近的周鼎华而来!

      混战的人群陷入慌乱中,纷纷纵马胡乱奔逃,惊恐的叫喊交织成一片,凄厉无比。雪浪尚未近前便有无数士兵被强烈的气流撞下马,身躯被乱马踏碎,飞溅的热血浸化积雪,失去骑将的惊马也未曾跑远,一匹匹很快就被雪流追上、淹没,滑倒在泥泞的血泊中,绊倒更多士兵和马匹,人马相践残尸纵横,悲切的呜咽随着寒风直上青天。

      周鼎华此时却犹如对周围一切毫无所察,不曾随着身边的亲卫逃命,也不曾再发一言,只默默望着缕衣,眼中只剩下一片焚烧过后的灰烬,空洞而绝望,任由铺天盖地的冰雪将他吞没。

      “周鼎华!”

      眼见周鼎华即将被大雪覆没,缕衣纵声惊呼,忽然不顾一切向着周鼎华冲了过去。

      什么都没多想,只是因为他从射出那箭的一瞬突然了悟,原来就算真的杀了周鼎华,自己也不会快活。

      还没奔出去几步,大地似乎被一双无形巨掌猛然揭动,地面轰隆隆地倾斜了起来,缕衣立足不稳,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地面倾斜的幅度在震动中渐渐变大,缕衣拼命挣扎,可是摔倒了以后就再也站不起来。

      偏在这时天摇地动,困狼谷里全是轰隆隆的闷响,暴雪兜头浇下,几乎要把缕衣半个身子都掩埋掉。缕衣也不在乎,干脆匍匐在地,拼命爬向周鼎华所在的方向。

      周鼎华的轮廓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有无边的积雪不断的在他停留过的狭窄山壁下堆积,越积越高,瞬间便多了一座雪山。

      缕衣离周鼎华消失的地方越来越近,已经伸手可及了,山顶忽然又发出一阵极为刺耳的动静,岩石开裂的喀嚓声伴着雪浪轰鸣的声响,齐齐撞向不及躲避的缕衣。

      “回来,你找死!”

      千钧一发之际,缕衣忽然被一个庞大的身躯扑倒压住,不知何时追上来的轩辕宸不容缕衣挣扎,拦腰抱着他就地滚向一侧。

      “轰”的一声巨响,一块足有朔州城墙一半大小的山岩整个落下,离方才缕衣所在之处不过数尺,碎裂的山石四处飞溅,岩壁却直直插进雪中,砸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雪坑,岩石就立在坑中,恰似一面硕大的屏风将奔涌而来的雪浪阻隔了片刻。

      趁着这片刻之机,轩辕宸抱着缕衣迅速滚进了山岩背对雪浪的一面。山岩极厚,雪浪一时无法将之冲倒,只能饶开岩石向前奔腾,躲在其后的两人才没立刻粉身碎骨。

      雪流如注,长驱千里,山岩虽大,在滚滚波涛中也显得微不足道,犹如一叶扁舟,在激流的冲撞下左摇右晃。

      两人渐渐被岩壁上掉下来的碎石和周围重重积雪掩埋,只觉寒风凛冽,漆黑一片,谁也看不到谁,只听到隆隆的崩塌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轩辕宸将缕衣搂在怀里,把缕衣的头牢牢按在胸前,用自己的身子周密的遮着他。

      “滚!”

      缕衣尖叫,在轩辕宸怀中又踢又打,他不能耽搁,周鼎华被雪埋住了,再不去救他他会没命的。

      轩辕宸闷哼一声,似是怒极,冲着缕衣狂吼:“你老实点!自身难保,还赶着去送命吗!”

      缕衣双目殷红如血,爆发出令人心惊的杀性,见挣不脱轩辕宸,竟倏地从靴子里摸出暗藏的小匕首,恶狠狠的插在轩辕宸背上,一通乱戳,眼见得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轩辕宸仿佛也疯了,任由缕衣折腾,也不管身后创口鲜血横流,只纹丝不动地死压在缕衣身上,突地低下头来,张口咬住缕衣的咽喉,仿佛真的想要杀了缕衣,食尽血肉,连筋骨一并磨成灰,通通吞下肚。

      两人在雪下野兽一样厮打,全然忘记了处境似的滚成一团,骤然一个雪浪打来,被压在雪下的两人立刻感到了重重压力。也不晓得外面积了多少积雪,缕衣觉得周遭得空气开始稀薄,呼吸都有些困难。轩辕宸顺势抱着缕衣一个翻身,缕衣伸脚欲踢压在他身上的男人,却被雪浪冲击的喘不上气来,顿时失了力道。只听到头顶上的轩辕宸也轻哼一声,随即又没了声响,只牢牢抱住缕衣不再动弹。

      缕衣五脏六腑几乎要被压碎,整个身子仿佛都在跟着覆盖的雪浪忽高忽低的颠簸,一同起起伏伏,不觉头晕目眩,手脚身体都已失去了平衡,脑海中一片空白,全然不知身在何处,只记得周鼎华快要被雪埋了,他要去救他。

      雷鸣般的响声在耳边呼啸,身下的大地在失控,在疯狂,抖动猛烈地不成样子。无数冰冷的雪沫从四面八方砸向缕衣,一瞬间,鼻子、嘴巴里全是雪的味道。

      如此苦撑了不知有多久,山谷的震动才慢慢平缓,只有隆隆的回声仍然不绝于耳。

      缕衣惊魂未定,兀自喘着粗气,似乎连魂魄都被这场大雪崩击碎了,过了好久才慢慢缓过神来,猛地想起周鼎华,心头不由一凉,伸手使劲推还压在他身上的轩辕宸。

      轩辕宸也睁开了眼睛,眼神迷离的看向身下的缕衣,似是想确认他是否无恙。

      缕衣别开脸,却突然觉得身上一沉,扭过头时发现轩辕宸竟又闭上了眼睛,嘴角噙了一缕污血,似乎是昏过去了。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缕衣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声向这个方向靠近,雪下张不开嘴呼救,只得拿小匕首拼命的敲头顶已经凝结的厚厚雪壳子。

      很幸运地,来得是轩辕宸留在朔州城接应的手下,发现困狼谷雪崩及时赶了过来,也听见了缕衣的求救声,加上压在缕衣和轩辕宸头上的雪还没完全压实变成坚冰,所以两人很快就被挖了出来。

      轩辕宸失了不少血,又是挡在缕衣上方,被气浪和碎石不断夹击,内腑也伤的不轻,吐了半斗血后一直昏迷不醒。缕衣有他遮着,倒是没有大碍,此时一获救,却完全顾不上形容狼狈,直直扑进被雪彻底掩埋的战场,去寻找早已踪迹全无的周鼎华。

      可是,千山空寂,暮雪茫茫,触目所及,惟有瑞雪无边无际的伸展出去,掩去了山川沟壑,掩去了浸血沙场,掩去了数十万大军的遗骸,与苍茫的天空浑成一色。在如此广邈的雪原上找一个被雪掩埋了的人,有如寻找一只鸿爪不经意划过留下的爪痕一般微渺。

      缕衣明白的,这么可怕的雪崩,活下来的可能实在是微乎其微,何况……周鼎华在雪崩来时不躲不闪,分明,分明就是万念俱灰,一心求死。

      可他还是不愿意相信,周鼎华就会这么死了,他是那么强韧,那么刚硬的一个男人,怎么会就这么死了?

      他要看见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缕衣满眼都是狰狞的血红,就跪在周鼎华消失的位置疯狂的挖掘着仿佛无穷无尽的冰雪,开始是用佩剑不断敲开坚冰,剑钝了就换成匕首,再后来干脆连匕首也扔了,徒手去掏那些冰寒彻骨的冰雪,完全不顾那双漂亮的双手被坚冰划破,血还没流出就冻结在冰棱上,只是麻木的掏挖着,似乎这样就可以看见一个活的周鼎华一般。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缕衣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挖了多久,只是不管他挖的再久,依旧只见到洁净无暇的雪时,浑身慢慢开始变的和满地冰雪一样冷。

      蓦地眼前银光一闪,缕衣心头一跳,手抖得不成样子,跌跌撞撞扑过去加大力气扫开碍眼的白雪,看到眼前的东西时,突然凄厉的呻吟了一声,软软跌坐在地上。

      雪里埋的东西,只是周鼎华的那截断臂,断臂冰冷僵硬的指缝间,还夹着一支闪着寒光的银簪。

      簪柄上镂刻着缕衣的名字,静静躺在残肢手中,断为两截。

      这曾是他和周鼎华互换的信物。

      天意弄人,周鼎华的簪子断在了北夏皇宫,缕衣的簪子,也终究断在了这片断肠之地。

      这是周鼎华,在向他诀别么?

      心中大恸,缕衣颤抖着伸出手去,小心翼翼的把那截断臂抱在怀里,将脸贴了上去。

      无数雪片仿佛纷飞的白蝴蝶悠悠坠落,雪片落在缕衣的睫毛上,融化出近似泪光的痕迹。

      转眼凝结成冰。

      染着乌黑血迹的冰屑沾满了缕衣的脸,他似乎全无所觉,只是轻轻的拿着那截残肢在脸上摩挲,忽然身躯一震,僵硬地把手臂拿开一点,细细观察。

      残臂上的血,皆是墨色,哪里是正常的血色?

      箭上有毒!

      可是自己从来没有在自己的箭上涂过毒。

      是轩辕宸!

      缕衣脸色煞白,凉腻腻的汗水顺着额上一绺绺的散发,淌了下来。

      周鼎华,真的已经…………

      天色像一盅正煎着的药,先是沸水冒着连串乳白色的泡沫,然后渐成青碧,碧色慢慢蔫下去,化成苦透了的褐红。

      走了,他真的走了,周鼎华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想着想着,缕衣突然诡异的笑了起来,拣起丢在地上的佩剑狂挥,剑如闪电,人似疯癫,竟将那截残臂抛上天空,胡乱剖成两半,然后二分为四,四分为八,一时四处都是纵横杀气和血肉崩离的碎片。

      走吧,走就走吧,干脆什么都别留下,徒惹自己伤心欲绝。

      “啊!”扭曲变形了的咆哮伴着剑闪而出。

      许多年前他曾感受过的那种异样的孤独突然回到他的身上。四下里似乎暗得没有一丝丝光,无数双眼睛含血的从黑云中涌了出来,要把他的心都撕裂。他在挣扎,在呼救,在哀求,可是不会再有人来拯救他,因为能拯救他的周鼎华,已经离开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狂笑声中剑光斜劈,剑下仿佛有鲜血哗哗的狂涌,缕衣甚至能够察觉到自己的生机在一丝一缕的流逝,冥冥中只余下周鼎华最后那张狂怒和哀恸的脸庞,如此清晰,如此刻骨,如此的令人……心痛。

      那样悲怆绝望的一双眼睛!

      他竟然忘不掉!

      他害怕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和足够狠硬的心肠,以为自己很清楚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可是这时他方才明白,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鲁莽得可笑。他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他似乎什么都得到了,可是又什么都失去了。亲手杀掉周鼎华根本是他所承受不起的,他绝望地想要挣扎,可是他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已经对那个人动了感情!

      口口声声说着恨,到头来居然还是爱着他的,在亲手射出那一箭以后,在经过了雪崩那一刻的惊怖伤痛以后,缕衣才惊觉:那些缠绵缱绻的往日柔情,只怕是生生世世都忘不掉了。

      可是周鼎话说:我后悔爱过你!

      这才是最绝情的最严厉的诅咒,当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感情时,周鼎华对他却只剩下仇恨。

      悔之晚矣!

      他这么边砍边笑了多时,终于劈无可劈,方才有“哧!”的一声,剑直没入积雪中,入地尺余。

      他拄剑半跪于地,浑身虚脱一般喘着气,束在顶上的头发彻底松了下来,挂在面前。寒风撩动发丝,细碎的雪沫打在上面,融化了,晶莹的好似已经干涸的泪。

      缕衣昂起颈项,让冰冷的雪花结结实实的砸在了他的面上。雪落的声音细细碎碎,象是苍天沙哑的哭泣,毫无遮挡的灌入他耳中。

      颊上肌肤一动,有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了他展开的掌心。缕衣抹了把面颊,满手都是湿漉漉的。

      方才如同经历了一次轮回,由死到生,又生不如死,气力全然用磬,只剩下说不出的心痛。

      周鼎华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锉刀在心口挫磨,疼痛从尖锐彻骨到逐渐麻木,绵绵的散入四肢百骸,融进骨血,注定了终生都不得解脱。

      终生,不得解脱!

      垂拱二十三年冬,周夏两军大战于朔州外困狼谷,时有天降奇灾,须臾之间,雪覆遍野,实为天谴。是役,两军死伤无以计数,世宗下落不明,夏武烈帝重伤,惨烈之至,百余年未有也!

      十二月,夏武烈帝推先帝幼子金缕衣为周帝,签定困狼谷之约,议:周割让燕雍草原,以侍兄之礼侍奉北夏,岁岁纳贡。每年冬,周帝于朔州朝见夏帝,以彰恭敬。

      ——《周史·金缕衣传》

      垂拱二十四年春,缕衣回到神京,以宁宗五子、垂拱帝之弟的身份即位。囚垂拱帝首辅傅悠,诸杀不服者百余众,充军流放者万余,神京血流成河。

      四月,拜降龙峰,开宗庙,祭天。即皇位于承天殿,受百官朝贺。

      悠悠长长的号角声响彻九重宫阙,矫健的武士立在高高的城楼上,敲动十八架金鼓,扬起的手臂在天幕下划过凌厉的痕迹,轰然雷鸣。沉重的青铜大门缓缓开启,东方日晓一线天。

      缕衣登上祭天坛九十九石阶,呈上证明身份的玉牌,对皇天行三拜之礼、对后土施九叩之仪,沥酒告先祖。新任的太仆寺、太常寺、光禄寺三卿,接奉玉玺、皇冕、五龙杖,跪呈缕衣。

      缕衣挺直了腰,露出摘下了面具的脸。太阳的影子映入他的眼眸,如刀刃犀利,如冰雪寒凉,惟独已经没有一丝人气。他倨傲地俯视着脚下的臣子,缓缓地做了个手势。

      众臣跪拜,三呼“万岁”,震响檐瓦簌簌,惊散了天边的云。

      缕衣仰面向天,心中却只余一声长叹。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可以不再掩藏,可以光明正大的用真面目去面对天下,可以不再时刻担心别人的伤害,可以为所欲为。

      他已经是这天下的主宰,是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所在,就像他答应过自己的那样,用自己的双手去取得无上的权力,作世间的强者,作自己的主人。

      他已经做到了,不是么?

      他现在就站在众生之巅睥睨人世浮沉,主宰着家国和一切人的命运,他已经是真正翱翔天际的鸿雁,是腾飞九霄的蛟龙了,不是么?

      可为什么,心中没有半点喜悦和骄傲,只觉得空寂一片?

      他似乎可以了解到当年周鼎华的感受了,原来独自一人在至高处,真的寂寞不胜寒。

      纵然他贵为天子,纵然他执掌天下苍生,纵然他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匡诸侯,服天下,可是如果失去周鼎华,也许他就只是一把毫无生机的利剑,没有那心中一点温存,从此剑气所向,也不过万里荒芜。

      蛟龙固然腾飞,可惜无心之蛟,终是残蛟罢了。

      时为大周残蛟初年,缕衣用牟一苇为相,卫彰为兵部尚书,立卫彰之妹卫璃为后,追尊周鼎华为世宗皇帝,立衣冠冢厚葬之。

      ——————————————————卷五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第 10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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