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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雀屏选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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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雀屏选婿
颖上金丝柳,天涯碧玉枝。满天湛蓝云清艳,一池落花水流红。
又是曲江,又是芙蓉园。昭元九年三月初四,杨太后为武安侯女独孤秀敏招亲,下旨令勋贵子弟及品轶官员在京未婚者都去参加。天子为讨母亲欢心,不但赐下孔雀屏风,还特旨开放皇家禁苑芙蓉园。
丝丝垂柳吹拂着马鞭,泠泠鸣珂声中,衣帽光鲜的五陵少年纷纷策马来到曲江,或潇洒,或勇烈,或似绿水淡然,或如白莲雅洁。车如流水,姹紫嫣红开遍。
谦玉坐在草地上,吊儿郎当地看着摩拳擦掌的少年们:“这曲江池还真是没停歇的热闹啊。一二三四五,一十,二十,三十,五十。。。西京城里有这么多娶不到老婆的单身汉吗?喂,你说我有没有希望。”
虞璨有些心不在焉:“西京城里善射的贵介子弟多如牛毛,大家碰运气吧。好歹你和独孤小姐是朋友,比别人多了一份交情。”渡绝昨夜已经回府,却不知二郎四郎是否到了洛阳。
“那你呢?面对绝色美人,你有没有动心?”
“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五色眩人,谁不喜欢。”不自主地,眼前又浮现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
谦玉咚地一声躺倒在地,“天呀,柳下惠竟然也会见色起心,我完了。老天爷,即生虞璨,又何必再生我贺兰谦玉。”
虞璨回神:“老天爷对你不薄了,贺兰谦玉。你的红颜知己排成一列可以从长安排到洛阳,西京城中不知道你的姑娘只怕比天上的月亮还少。”
“如果秀敏肯嫁我,我保证再也不看其他女人,就算见到我老娘也绝对目不斜视。”谦玉转过脸去,有些心虚,“一郎,朋友一场,你不会跟我抢吧。”
虞璨微笑:“我要娶华胥的。”
“啧啧啧,还好你没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不过,也快被刘家人教成呆子了。咦,秀敏出来了!” 谦玉一骨碌爬起来。
曲江两岸喧声大作。细管清弦声中,行来一只金碧辉煌的巨型画舫。那画舫沉香为底,采锦制缆,金人侍妆,珠玉做饰,极尽铺张之能事。十八盏琉璃灯错落有致地悬在船头,窗栏檐壁上镶嵌着珊瑚玳瑁以及各色宝石。灯下一名贵女,明眸晧齿,笑拈红杏,大大方方站在船头。映着泛滟清流,涵波绿藻,更是风停人如画,风来人更佳。
长安城中多富豪,尽是奢华与糜废,不过奇到用真金打两个女侍给女儿的就只有武安侯独孤守信一人;京中也多贵女,然而也只有武安侯女能将高傲升华成目无下尘的气度。
谦玉衣衫轻振,轻巧地落在了画舫的楼顶:“独孤小姐,你那杏花给了我行也不行?”
秀敏看了他一眼,素手轻扬,笑吟吟真将手上杏花抛了上去:“花给你不打紧,贺兰公子你却要接好啦。”
眼见着霞色绯绯的一簇飞过来,堪堪就要入怀,谁知一声轻响,那花团竟炸了开来,满天花雨般袭向谦玉。谦玉伶俐,有意在心上人面前卖弄,脚尖一点锦帆,跃在半空打了个旋,袍袖盈风,将纷纷飘泻的花瓣接了个正着,稳稳地立在高翘的角檐上:“独孤小姐,你说要嫁个英雄夫婿,不知道我这身本领你满意不?”
秀敏酽酽一笑:“贺兰公子,你身手固然不错,可惜贪功骄进,好出风头,只好称作勇夫。”
谦玉嘿嘿一笑:“秀敏,众目睽睽,你就不能给我一点面子吗?”
“擅闯独孤家舫,如此狂徒若不是恰好叫作贺兰谦玉,此时已然在曲江池与江神比箭。”
谦玉扫一眼侍立在船尾的兵弁,腆脸道:“原来独孤大小姐眼里,贺兰谦玉到底有些不同?”
“喜欢深更半夜爬到树上唱歌的无聊之徒到底不多。若是你真有幸被江神招亲,我也一定记得替你放盏莲花灯。”
谦玉连忙举手:“大好的日子,你可别咒我,我闭嘴还不行么?”
正自笑着,不经意看见一双雪白的脚,踏在红缎子脚垫上,分外地诱人。心中一激荡,一个立足不稳,从舫角上摔了下来,摔在船板上,扎扎实实载了个大跟头。就听“卜哧”一声,原来画舫上还有一个戴着紫色帷帽的女郎。谦玉极是疲赖,见她身量尚小,立时盯上一句:“独孤小小姐,我为你倾倒,你倒笑我。”
船头独孤秀敏笑得花枝乱颤:“想不到独孤小小姐在轮回台上还能令贺兰公子倾倒,这等魅力真是弗远无界呢。”
“唐突美人,活该挨骂。”谦玉暗骂自己摔昏了头,索性赖皮到底,“不知道小小姐是哪家的掌珠,告诉我也好日后上门求亲。”
年少女郎本已羞不自抑,听得这话,心花怒放,倒抬了头:“我姓穆,是江州王的女儿。”
“兰陵郡主啊。”谦玉正得意,却教少女的下一句话吓得魂不附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贺兰谦玉,你若是反悔,我就找遂宁郡公评理去。”
“这个谦玉,走到哪里都改不了的风流本性。这回终是撞到鬼了。”看到贺兰谦玉惊弓之鸟般掠回岸上,虞璨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兵弁从画舫上抬下来一扇巨型屏风,竖立在海棠树下。白色绢帛上是一只昂首开屏的孔雀,由孔雀毛夹着金丝编缀而成,碧金煌煌,突出的孔雀头上镶着两颗翡翠,边框金光隐约。若不是天子御赐,依武安侯特色,会用金子来打造整座屏风。
艳绝长安的武安侯女一身孔雀金钿钗礼衣,亭亭玉立在一丈之外。背青表金的披帛当风而摆,飘飘然若霞举,灿灿然欲风行。竟是说不尽的华丽奢靡,探不清的神奇幽谜。
挽弯弓,如满月,箭离弦,彩声一片。第一个放箭的是御林卫神箭手胡小图。
转瞬箭至屏前,海棠树下,秀敏素手轻扬,绚烂的碧光闪过,披帛击上箭尾,羽箭偏斜。
“好漂亮!”少年们大声喝彩。
场监赞礼:“射中了。。。一根孔雀毛。”哄笑声中,胡小图满面通红地下台。
“这根本是整人嘛。”看台上杨太后抚胸喷笑,“连我也被秀敏这鬼丫头算计进去了。我倒要看看,怎样的美少年,这丫头才会放水。”
意外的阻滞激起了少年的好胜心,嗖嗖嗖羽箭一支支脱弦。秀敏披帛轻飞,羽箭不是射偏,就是被拨卷落地。孔雀屏前碧金烁烁,流光璀璨。点点星芒之中,唯有秀敏神采飞扬,八丈长帛风翔龙滚,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支支羽箭,仿佛风雨飘摇的小舟,在海啸中纷纷覆灭。开阖之际,竟是气势磅礴的剑器舞。一时间,少年们顾了射箭来不及看舞,贪了看舞,又忘了射箭。
“秀敏这剑舞越来越出色了。想不到八丈绫罗也被她舞出金戈铁马的气势来。”
“你不打算射箭了?”
谦玉回神,这才发现自己贪看秀敏舞剑器,竟一箭都没发。“我现在已经没什么信心了。”话虽如此,依然张了弓搭箭。
虞璨看着舞得的极为骄傲的秀敏,轻声道:“就算赢了,也不知道是祸还是福。”
“怎么说?”
“懿旨只说比箭,想不到竟是效仿高祖故事。太后和陛下一时高兴,却忘了避讳。”
当年窦氏选婿,令子弟箭射雀屏,结果是本朝高祖中了,这既是雀屏中选的由来。谦玉被他提醒,恍然醒悟:“这若是被有心人参上一本,岂不是谋反的嫌疑。秀敏冰雪聪明,怎么就没有想到!”
“主意是太后出的,雀屏是陛下赐的。难道这会儿扫他们的兴不成。何况宫廷轶事雅趣,百姓家多有仿效,就算言官也不好触陛下的霉头。不过事情闹得如此之大。。。”穆昭难免多疑,日后想起来心里总有个疙瘩。倘若再位高权重,就算穆昭忽然转性成菩萨,也会有人起杀心。除非。。。
“我胸无大志,看着无害,不怕被人猜忌。不过这场虚惊,”谦玉拍拍宫弦,“到让我想到了一个赢的法子。”
“这法子可有欠光明。”
“兵不厌诈。”谦玉一笑,“秀敏不也用披帛拨打羽箭吗?等我把秀敏娶到手,再光明正大也不迟。秀敏,看箭!”
一声弓响,披帛踏节而来。谁知谦玉拉的是个空弦,见披帛击出,谦玉迅速搭上箭,一松弦,羽箭直奔孔雀眼。秀敏骂一声狡猾,彩披已在空中卷成一团。当下脚尖一点,一截枯枝飞出,擦上羽箭。羽箭扎在在胡小图一箭旁边,量起来倒是神射手射得最近。
“再来。”胡小图激起了雄心。这回他学了乖,也拉了个空弦。
秀敏狠狠瞪了谦玉一眼,翠带交错,险险将羽箭击偏。两轮下去,依旧没有人射中孔雀眼。
春阳渐渐西移,曲江池流波绯绯,池畔金柳煜煜生光。孔雀屏上已经有了七八枝长箭,胡小图、谦玉、神策军肖也先紧咬在一起,各不相让。
虞璨也搭了箭,不射倒底有违旨之嫌。他的箭术不差,也不好故意射偏。看了看孔雀屏,瞄准谦玉的羽箭一尺左右的地方,目测了一下距离和风速。正要射,却听有人在旁插话,“这样不行,会射偏的。”
抬头一看,却是来京公干的魏州节度使部将田弘正。田弘正妻子一年前病逝,目前正鳏居,也被太后招来。虞璨看他箭壶里羽箭一支不少:“将军也还不曾射。”
田弘正摇摇头,“我的箭太狠,独孤小姐挡不住,只怕反被箭气震伤了。”他是武人,对歌舞一向不感兴趣,今日曲江池畔见到秀敏,却不由自主倾了心。
虞璨见他老实,起了好感,“将军正直坦率,虞璨佩服。”
“你是燕然将军的子孙,七岁献计取洛阳的虞一郎?田某一生最佩服的就是燕然将军,最恨没早生二十年,跟他一起打土浑人。你是将军的子孙,一定也是个忠义汉子。”
“将军在魏州驻防,同样可以保境安民。”
两人畅谈正欢,突见一支黑色羽箭脱弦而出,竟是向秀敏射去。虞璨一惊,下意识抬弓松弦,田弘正不及拉弓,从箭壶里抽了支箭甩手投出。三支羽箭在离雀屏十米左右相遇,虞璨青羽先追上黑羽,田弘正的白羽却也呼啸奔至,三支箭一碰,黑羽落地;白羽斜飞扎入草坪,尺半长箭只余三寸箭尾,兀自颤抖着;虞璨青羽被白羽一撞,直飞雀屏,正中翡翠右睛。芍药栏外,虞璨脸色忽而有些青白。
“所谓蓬莱文章建安骨。”杨太后看看虞璨,笑着对穆昭说,“这许多孩子,看来看去,还是一郎矫矫,小小年纪,就这般从容澹荡,却又风骨慨然,叫人更想起莫愁来。算来一郎还是哀家的外孙,哀家却没有给过什么。这次雀屏中选,倒要好好补偿一下。皇儿,驸马都尉沈奕是从五品下,一郎不要比他低才好,我记得还有个奉车都尉,不如就给了他,留在京中,哀家也能天天见着。”
本朝驸马都尉身份清贵,但是除了开国时的柴驸马,仕途受限制的倒更多。奉车都尉更是空有其名,不见其人,遇到朝仪大典,才找某位将军来临时充任。穆昭听母亲竟要把他早已经算计好磨练来准备出将入相的人才拿来做仪仗摆设,不仅好笑:“母亲发话,儿子敢不听。只是朝廷官职,不能说给就给。儿子已经有了主意,一郎有七品的门荫,洛阳围城的时候又有抗贼的功劳,莫愁的封邑也是他管着。不如让他去宣州做刺史,有了州县的经验,将来也好参知政事,岂不比一个奉车都尉强。”
杨太后一笑,“朝堂上的事情,哀家是什么也不懂得,自然是皇儿的主意好。”
转头又向着虞璨:“陛下封官是陛下的事,哀家却也不能不赏。这聘礼嫁妆的花费哀家便给你们出了。葡萄儿,秀敏,你们想要什么,只管对哀家提。”
虞璨趋前两步:“太后厚爱,一郎心领。但是箭虽然是一郎所射,却不是一郎射中。这门婚事只怕还需要再议。”
“无心插柳,绿柳成荫。这正是天意,葡萄儿不用推辞。”
看眼前青山沉着,碧水潋滟:一个是载瞻载止,月曙清奇,一个是明漪绝底,奇花精神;一个是书之岁华,典雅冲澹;一个是著手成春,花开自然。双双对对跪在君前,不是一对璧人还是什么?
杨太后拉了秀敏的手,离座走到一郎跟前,眼有深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夫妻同心,是千年修来的福分。一郎,你可要珍惜。”
“太后!”虞璨还想推辞,却听堂上穆昭唤:“一郎,你跟朕来。”
“朕知道,前次你拒亲是刘侍郎的意思,如今是朕和太后为你做主,为何还要拒亲?难道是武安侯女不合你的心意?还是另有别情?”
虞璨犹豫了一回,道:“高祖风采,宜追思宜缅怀,独不宜学步效颦。”
“你是想避嫌?”
“非为避嫌,只为人臣本分。”
“雀屏御赐,岂作儿戏。你放心,朕绝不会以此加罪于你。”见虞璨依旧沉默,穆昭缓缓道,“你可知朕为什么要答应武安侯的请求?”
“是为了杏花园中那盘棋。”脑海中电光一闪,虞璨忽然发现自己也不过是穆昭手中一枚棋子。
“不错,你说欲定中原,就要先除去心腹大患,朕就要你帮朕找出那四块黑子的气眼。”
[独孤氏,鲜卑裔,明皇朝从安氏作乱,后受朝廷招抚,为青州节度使,世袭。希烈作乱,复从,旋尔归顺。独孤守信亲入长安,德宗嘉之,诏其弟守义继为青州节度。]
思绪纷乱,过了良久,虞璨方答:“臣不能。”
“你不能?”
“不能。”虞璨抬头,“夫妻人伦十义,若存了心欺瞒,与不忠不孝又有何异?”
穆昭一皱眉,“你如何这般迂腐。”
却此时,一名内侍匆匆进来,在殿外与白行健耳语了几句。行健目光闪烁,看着虞璨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不知是怜悯还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