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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武安有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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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南十五里许,是终南山。终南脉起昆仑,尾衔嵩岳,自武功至蓝田,延绵八百余里。其中孤峰蔚起,碧水幽胸。周康王时,函谷令尹喜曾于山中结草为楼,观星望气,以待老子。后老子骑青牛入关,于楼南高岗为讲授《道德经》五千言,飘然而去。到本朝,遂成羽士云集之所。翠峦之中,更有两座女道观。金真严谨,华阳风流。
座落在碧水池畔的华阳观,原本是德宗长女琼华公主的清修之地。琼华自幼多病,很早就起了慕道之心,以西京宫观不够虔诚,在终南山下重起了这座道观,带着女侍一起修行。然而她羽化以后,观中无人约束,多数女冠原本也不是真心出家,渐渐就成了京中贵妇小姐风流幽会的场所。
此时观中正有一位贵客:贺兰谦玉。
小郡主水晶儿听从了侍女小玉的馊出意,私奔至遂宁公府。谦玉好梦正酣,看见一脸羞涩的小郡主尤睡调笑,被闻讯赶来的江州王绳捆索绑,挂在长安城的南门上整整吊了一个时辰,成为长安城长盛不衰的一则笑谈。谦玉自己不以为意,遂宁公却丢不起这个脸,于是华阳观便迎来了西京城风头最盛,声名鼎沸的贺兰公子。
此时,几个绯衣女子正抱着琵琶,在锦茵席上轻拢慢捻。春风暧暧,春阳拂暖。紫檀几上,杯盈盘满,醇酒飘香。几畔美女媚眼如丝。
当此情景,本当如鱼得水的贺兰谦玉却有点哭笑不得。
“你说要来华阳观听琵琶。现在,曲也听了。是不是该上路了?”
折腰步,堕马髻。额点梅花妆样新。辛夷树下,艳绝长安的武安侯女手拈一朵紫色木兰,笑盈盈看着他。
谦玉只觉得头疼。醉翁之意不在曲,他贺兰谦玉来琼华观为的是美丽的周家小姐,不是她的狗屁,哦,当然,周小姐的琵琶也是名动长安的。
“我的金丝背心年久失修,已经不管用了。”
十一能驯青骢马,十二胡旋舞步精。秀敏今日穿的是窄袖胡服,无论是在马上驰骋,还是跳起胡旋舞步,想必都是赏心悦目,好看得很。
“原来你是为着这个生气。倒也是,贺兰公子贵体违和,秀敏实不该来打搅。”
谦玉再不好意思装下去:“你是在骂我。独孤秀敏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挟恩报复?”
“挟恩也好,义气也好,你只说要不要带我去洛阳。”
“一大早把我从热被窝里挖出来,就是为了催我上路?你就那么着急要会夫婿?”真叫人意兴斓姍。“你可别忘了,我是个声名狼藉的浪荡子,一直以来,就对你有所企图。”
“我也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也是一郎的朋友。”
独孤秀敏轻笑,笑容半掩在硕大的花朵之后。谦玉只见到乌云中一支步摇微微颤动,武安有女倾长安啊。十三名艳惊天子,御宇飞诏不肯听。策马曲江对迥波,拈花春宴动兰亭。一郎还真没趣,这样的美人都能丢下不理,跑去查什么案子。
一口酸水闷在心中,谦玉忍不住口出恶语:“朋友也要避嫌的。孤男寡女,瓜田李下,你就不怕你那夫婿吃醋?”
“若是连生死之交的人品都不相信,也不配做秀敏之夫。”
“带你去可以,只是你家女乐不入我耳,不如你吹萧一曲?”紫宸殿上清萧管,天子无言举座惊。
秀敏呵呵一笑:“我听说前几日慈恩寺的惠法大师和朋友去曲江赏花。回来却发现他辛苦培养的深红牡丹被人盗去,那贼还留下了三十两黄金,二斤蜀茶作酬金,把惠法大师气的吐血。你说这人是不是个雅贼?”
她慢步来到芍药栏前,舒手摘下一朵盛开的牡丹,在鼻底轻嗅:“想不到华阳观中也有这么美的牡丹啊,是新培的吧。”
打住打住。这事要是传了出去,惠法会跟他拼命,遂宁公府更会被半座长安的红颜踏破。贺兰谦玉的平生理想是尝尽天下美酒,阅遍世间美人,但不包括被醋美人踩死。
“长安到洛阳有八百多里,崤函道上一路是山,骑快马也要三天。你雕车玉马的去了,他也离开洛阳了。难不成你想跟我一路去扬州?”
“江州王果然还没有把你吊够。”秀敏道,“以他的性格,没把刺客抓住,怎么舍得离开?”
“你和一郎有那么深的交情吗?”而且监察御史在洛阳被刺,知道的人并不多,若不是做宫廷侍卫的蠢才弟弟好心跑来告诉他,他这个朋友都不知道,秀敏从哪里听来的?
“他是我的夫婿,我自然对他感兴趣。”秀敏将红牡丹替谦玉簪上,“我们上了京洛道,过秦岭,下潼关,八百里加急,两天就到。若是不眠不休,也许只要一天。”
“你要我现在走?动用军驿去扬州赴任?”谦玉后悔:三年前,他为什么要去招惹独孤秀敏?
“昔日楚庄王三年不鸣。今日贺兰谦玉为什么不能一鸣惊人?反正你的名声早已经上达天听,或许陛下会因此对你刮目相看也不定。”秀敏将手中牡丹递给一旁的少女,“解忧,你带她们回府,我和贺兰公子去扬州。”
一声令下,女乐齐齐起立,执盘抬几,如训练有素的士兵,有条不紊出门登车而去。绿茵地上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谦玉认栽。第一次见到她,豆蔻年华的少女正在盥洗,看他趴在树上,不惊反笑:“我家的树不太结实。”结果他的真栽了下去。从此再没有机会爬起。
“秀敏,一郎和你不是同路人,过分执着,你会受伤的。”
“是么?”秀敏微笑。
“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我哪点不如一郎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我不喜欢麻烦。可没精神替你管那三宫六院。”秀敏笑笑。一郎或许不如谦玉洒脱,却也胜在固执。君子一言,海洋深情,他不会让妻子走母亲的老路。
“如果我把三宫六院都散了,就宠你一个呢?”谦玉凝视着秀敏。
秀敏一愣,谦玉的眼太亮了:“也许我会考虑。”旋笑,“只是你舍不得。”
“秀敏,你就这样小看我?若是你怎么不舍得。”谦玉哭笑不得,荡子也有一颗心。
秀敏轻捻花枝,后退两步,“谦玉,你真抬举我。可惜女人对你,只是鲜花一朵,今天摘了簪在帽上,明天好看缀在前襟。后天花谢了,也就踏在脚底。当你的女人,怎么比得上做你的知己。”
谦玉一窒,顿时无话。过了好一会,才叹口气:“秀敏你真了解我。好吧,是真英雄自风流,我去扬州抱美人,你去洛阳会呆子。真希望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比一郎更好,追悔莫及。要不要我给你留一个重新考虑的机会?”
“或许有一天,我真的会重新考虑。”秀敏笑。素手轻扬,带上了帷帽。
谦玉平时懒散,行动起来却真不含糊,凭着一张天生讨巧的蜜嘴和散慢大方的手笔,将驿站最好的马都拐了来,其中还包括江洲王寄放在潼关的一匹。如此马不停蹄,每过一个驿站换乘一次,连着换了四趟,一天下来,赶了五百里路,在小驿驿站歇下。过了小驿,三四百里基本上是平川,乘快马三个时辰就可以到得洛阳。
“谦玉,你果然有楚庄遗风。”秀敏不由赞道。
谦玉打蛇随棍上:“那你何不改变主意当我的樊姬。”
秀敏却不跟他斗嘴,“谦玉,你从来就不是一个死心眼的人。”
谦玉看她褧衣披尘,却不掩雍华,施施然傲立于檐下,身后一丛蔷薇,且从容且出尘。心中便是一个异数。是一荡:“你与我同行,真的不怕别人误会么?”
秀敏美目流盼:“芸芸众生,除去一郎,我又何须理会旁人的看法?”
谦玉闻言呆了一下:这一句话,是对一郎的信任,更是对自己的尊重。可是,你如此抬重,我却不敢相信自己呢。他心中苦涩,只做不在意,脸上笑颜更深:“都说洛阳人物荟萃,与长安平分秋色,各领风骚。说不定也有个艳倾东都的千金等我娶回家去,你说是不是啊。”
“但盼你到了扬州,莫忘东都这千金。”秀敏笑。
独孤氏久据山东,父子兄弟,已历四世,相对于众多州府走马灯一般变换节度使的情形,独孤氏在山东的根基不可不谓不深。秀敏少年时即如小公主一般众星捧月的生活,九岁随父移居长安,也是珠围翠绕,来往宫城不禁,从来不曾吃过一点苦。这一程马歇人不歇急奔四百多里山路,浑身的骨头都似颠散了一般,早已经疲累不堪。回到房中,唤来兵弁伺候盥洗,连衣衫也没脱,倒头便睡了。隐隐约约中听到隔壁门响,似乎有人出门。
谦玉下到前厅,看见驿丞等在厅中。一般朝官往来两京,大都选择歇在潼关和永宁这些大站,少有停在小驿处。故此谦玉在此歇脚,驿丞要极力巴结。出了驿站,谦玉才惊奇地发现镇上有不少酒家,虽然已经入夜,酒家却依旧灯火辉煌。
驿丞得意:“小驿就是因为我们这个水路驿站才出名的。镇子虽然不大,却是两京传驿必经之地,又在洛水边上,行商从东都载了货物去长安,也要在这里歇一宿。为的是小驿没有宵禁。夜了仍旧可以寻欢作乐。”
两人在一家酒店坐下,胡姬殷勤过来劝酒。谦玉看那胡姬眉眼略微竟有些像秀敏,想起秀敏的绝情,不禁有些伤感。挥挥手,象是要将那股伤感挥去。胡姬乖巧地斟了酒退下。
一坛酒下去,谦玉知道了小驿驿站前后六十里所有驿马的性别、毛色、速度、耐力、脾性;两坛酒下去,一二百里五六七八个驿站所有驿使的家长里短也被他摸得一清二楚;三坛酒下去,压酒胡姬殷勤的面容变作了秀敏的巧笑嫣然,怎么挥也挥之不去。他心一横,将胡姬一把揽了过来。。。
四更天时,秀敏被一阵灼痛痛醒。想要抬手,却浑身酸痛,一只手象有千斤重。硬咬了牙,燃起了灯火,在灯下一照,右腿外侧一溜吓人的水泡,火烧般的痛感正是水泡被压挤破而来。一横心,从桌上拿起玉簪,在烛火上燎了一下,自己挑开水泡,拿白娟裹了。
好不容易处理完伤口,已经累得一动也不想动。抬头看窗外,天色已经泛青,洛河上隐隐有着日出前的光亮。勉力扶墙出来,看见对面屋门紧闭,知道谦玉尚未起来。正要叫醒他,却听见低低的哦吟之声,心里先有些过意不去。靠在门柱上歇了一回,声音却大了起来,竟是女子的娇喘?
谦玉睡梦中知道身边多了一个人,猛然清醒。暖帐之中胡姬一双手臂又缠了上来,谦玉不及多想,一翻身,将胡姬的话语封了回去。胡姬当他情动,唔唔着回吻过去,一双手抱得更紧。谦玉正在叫苦,却听门外脚步声愈去愈远,往饭堂去了。
谦玉捂住了脸:他何时无聊至此,要去挑逗酒肆里的执壶女?这下他在秀敏心中怕是完全名誉扫地了。独孤大小姐到底是什么东西造的?起那么大早干什么?
胡姬将他的手从脸上拿开,露出不解的神情,谦玉立刻回过神来:“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不能带你走。”
看见胡姬失望的脸,心中又是一软:“你把这些钱拿去,找个老实可靠的人嫁了,不要把心思放在达官贵人的身上。逢场作戏,当不得真的。”
“我叫裘丽。”看着谦玉身形顿了一下,依旧没有回头,胡姬轻轻说道,“我知道你是逢场作戏,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谦玉来到饭堂时,秀敏已经坐在那里,脸色寻常,看见他微笑着打个招呼。谦玉心中有鬼,几次想说话,却转来转去找不到话题,一顿早饭吃的坐卧不安,食不甘味。好容易从饭堂出来,秀敏提议去试马,谦玉才将一颗遄遄不安的心暂时放在一边,陪秀敏去挑马。
他早从驿丞口中得知最快的乘骑是马厩端头那匹雪花骢,不过雪花骢的脾气不好,于是挑了旁边的赤焰马给秀敏。
一侧身跃上马背的时候,秀敏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
“没事。”秀敏忍耐着缓行了一时,觉得可以控住缰绳了,向谦玉点点头,“走吧”
两匹马箭一般出了小驿。行至五里坡,谦玉心中生警,回头一看,赤焰马上秀敏摇摇欲坠,一缕血丝渗出嘴角,尚未滴下,就被疾风吹散,在脸上画出点点红梅。谦玉不及多想,双腿在雪花骢肚腹上一夹,在赤焰马擦身而过时,一把抓住了缰绳:“上来。”
“谢谢你,谦玉。”秀敏苍白的脸露出一丝淡笑。
“你这个样子,根本就不该再骑马。下一站,我们换船,走水路。”
“水路太慢。”
“那就坐马车。”谦玉不容置疑地作出决定。
马车在官道上急驶,车厢里,十层软被铺设的锦茵垫上,秀敏正沉沉睡着,眉头微皱。一头乌黑的长发用缎带扎了,束在顶心,有几丝飘在脸上。
“这么奔波,何苦呢?还当你会知难而退。”谦玉低低叹息一声。看秀敏翻了个身,枕垫滑了出去,小心地托起她的头,将垫枕塞回。
很快过了永宁,将到韩村时,马车却停下了。兵弁过来报说洛水里飘上来一个人,昏睡着,差官怎么弄也不醒。
谦玉随口道:“别管他。”
秀敏却醒了:“出了什么事?”翻身坐起,掀开了车帘。
谦玉向外瞧了一眼,惊道:“这是出塞?他怎么会睡在这里?”忙令兵士将出塞抬上车来。
出塞是受了重伤。原来他刚出洛阳,就遇上了一个极厉害的“混蛋”对手,不得已,只得借水遁去。想不到“混蛋”却盯上了他,每次他从水里冒出头,就看见岸边野树上银光微动,有个“混蛋”在“钓鱼”。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从水里出来,和那人打了一场。
“那个混蛋不会水。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骗到水里。”出塞恨恨道。如果不是他在水中消耗了太多力气,怎么会让鬼灵轻易得手了呢?
“原来到了水里你也打不过一个不会水的混蛋啊。”谦玉喷笑:“你这个童子还真好命,在水里象只死鱼样飘了半夜,最后竟然还被人捞了上来,呵呵。。。”
出塞白了他一眼:“有什么好笑的。碰到鬼灵你就知道厉害了。”哼,还好意思打我家夫人的主意。我家公子坦坦荡荡、智慧笃诚,哪象你,花花公子、轻浮滥情。
马车迎着晨光,继续向洛阳奔去。